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捡了个魔教教主 作者:江浣月 古人有云:美人都是祸水,风华绝代的美人更是祸国殃民的祸水。 可惜陈阿诺没能记住这句话,不仅捡了个美人回去,还不顾众人反对为美人疗伤,更要命的是,这个美人竟然是个男的,还好像武功很高强的样子。 至此,一贯逍遥自在的陈阿诺再也没能过上逍遥自在的生活。 这其实是个农夫与蛇的故事,啊不,是江湖小混混“收服”魔教教主的故事。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阿诺;萧千雅 ┃ 配角:慕容磬;赵婧;阿香等 ┃ 其它:1V1;双C ==================   ☆、第1章 美人(一) 什么是江湖? 这个问题困扰了陈阿诺整整十四载。 然而从不同的人那里,得到的答案却也不一样。 二十年前在镇上茶馆里当过说书先生的李大爷说,江湖是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故事;隔壁沉迷于戏本子的王寡妇说,江湖是英雄和美人之间缠绵悱恻的传说;而陈阿诺的爹娘陈氏夫妇则说,江湖是血雨腥风、是冤冤相报,是洪水猛兽一般凶险的存在。 最后还不忘添上一句叮嘱:这辈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可涉足江湖。 说这话的时候那语调凶残的,真好似只要她敢掺和半点儿就要打断她的腿似的。 纵使如此,陈阿诺依然十分的憧憬那传说中的江湖。 可鉴于她从记忆之初便不曾离开过这个村子,她爹娘陈氏夫妇也严厉的不许她迈出这与世隔绝的山谷半步,对于江湖的向往就只能寄托在那些个江湖故事里。 这不,村子里唯一一个出去混迹过几年的二狗子又站在村头的那根木桩子上,手舞足蹈的给小伙伴儿们讲着他在江湖上的见闻。 “说到这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那可是群雄云集、高手如林,站在人群里随便啐口唾沫星子都能溅着个首席弟子、左右护法什么的……” “别整那些有的没的,说重点,每次都是那几句,烦不烦!”二狗子才说了个开头,底下就有人按耐不住了,嫌他啰嗦。 二狗子原本说得眉飞色舞,见有人打断,便瞪起一双铜铃似的眼睛,随手操起脚边的石子扔了过去,木桩子下立时传来“唉哟”一声,传进二狗子耳中,仰着头露出一脸得意:“去去去,不听拉倒,休要扰了本大侠兴致。” “侠你奶奶,看清楚了再丢,你砸的是我!”人群里传来唾骂,却不是刚才那抱怨的。 “刀剑无眼,难免殃及无辜,兄弟承让。”二狗子双手抱拳,忙涎着脸道歉。 好歹也是外头混过的,过往在村子里又是一霸,眼下竟破天荒的道了歉,方才说话的便都畏缩起来,噤了声。 找回思绪的二狗子便又接着刚才断掉的地方继续说来:“要说今年的武林大会,可不简单,打了整整三天三夜,看得眼睛都花了,台下观众都睡倒一片,也没决出最后的胜者。后来还是酿剑山庄的少庄主,人称玉华公子的,提着剑就挥了那么几下,再没有人敢上台应战,他就成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武林盟主。” “那个玉华公子武功天下第一吗?”又有人按耐不住的追问。 二狗子正手握树枝在木桩子上演得高兴,闻言将留海一撩,故作玄虚道:“当然……不是。” 木桩子下一片哗然,一阵嗤笑夹杂在其中,格外刺耳。 “谁敢笑本大侠?”二狗子急怒,却听得一个声音脆生生自头顶传来:“是它。” 二狗子刚抬头,只见一大团东西自上头掉了下来,冷冰冰的砸到他脸上。 “蛇……啊!”摸到那团东西的二狗子吓的从木桩子上摔下来又连滚了两三遭,惨叫声惊天动地,震得正倒吊在树上的那人慌忙捂耳朵。 方才偷袭二狗子的就是她,一身泥色短打,虽是麻布质地,却收拾得干净整洁,腰间别着个旧了的酒壶,长发以同色的布条高高竖起,那条马尾正随着她倒吊的身子,和酒壶呼应着一晃一晃。 她往树干上一蹬腿,来了个后空翻,人就稳稳的落在了树桩上。 若不是那张脸生得唇红肤白,这一身装束,加上方才的一系列动作,准会被人当成个野小子。 木桩子下涌起一阵哄笑,站在木桩上的陈阿诺看着那滚在草丛里的狼狈身影,也跟着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二狗子道:“一条死蛇就吓成这样,还装什么大侠,就算是编故事也要先去李大爷那里学个腔调,找王寡妇借个话本子啊!” 人群中的哄笑声愈发加重,那二狗子见蛇是死的,忙扯开扔到一旁,恼羞成怒的正要转身来报仇,一见那叉着腰站在桩子上的是陈阿诺,立时软了下去。 谁不知道她是个惹不起的混世魔王,试问满村子有哪个没着过她的道? 二狗子审时度势的换了副嘴脸,趴倒在树桩子前一脸委屈道:“姑奶奶,我可不敢瞎编啊,整个江湖的人都知道,那天下第一的是魔教教主萧千雅,你出去问就晓得了。” 陈阿诺缓缓蹲下身子,似乎听得很认真,朝着二狗子露出一脸友善的笑容,柔声道:“那个魔教教主是不是刚好也是天下第一美人?” “那就不知道了。”二狗子陷入沉思:“据说他总是带着面具的,而且见过他真面目的人都已经死了,不过他娘倒是当年的武林第一美人……” 说话间,二狗子忽然明白过来什么,身子一激灵,朝着陈阿诺转过头去,见她脸上还挂着笑,腿又软了两分,但还是动如脱兔的逃了开去。 于是,江湖故事就这样变成了活生生的追杀。 二狗子抱着已经挨了两下的脑袋跑得飞快,上气都有点儿接不上下气了,身后追着的少女却还身轻如燕,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他边跑边为自己伸冤:“我真的没有胡编,虽然王寡妇的戏本子上是这么写的,可那只是巧合,萧千雅的娘亲真的是武林第一美人啊!” “咦?美人……”二狗子猛的停下来。 陈阿诺一个没刹住,直直撞在了他的背上。 她揉着被撞疼的鼻子,上去就要揍人,二狗子却抱着脑袋蹲到地上嚎叫:“真的是美人,你看啊!” 陈阿诺顺着他脚边的红色衣摆,果然看到一个浑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美人。 她忙收住拳头绕到那人跟前蹲下,拨开糊在脸上的乌黑发丝,心里便禁不住“咯噔”一下。 这个人的容貌实在出乎陈阿诺的意料,甚至远远超出了她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整个村子里最年轻貌美的王寡妇跟她一比,都成了惨不忍睹的丑八怪。 天下第一美人,大抵就应该生得这般模样吧,陈阿诺下意识的得出这么个结论。 她觉得唯一可以用来形容这人美貌的也就只有山谷里的那一丛绯樱,是她活着的这十四年中见过最美丽的存在,甚至让平庸的山谷与村庄都因为那惊心动魄的美而氤氲着浅浅光华。 赌上她认识不多的几个成语,陈阿诺觉得这就是绝代风华。 回过神来时,陈阿诺推了推二狗子:“喂,你说……她会不会死了……”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她莫名的有些惋惜。 二狗子只当她又要动手,吓得直往后缩,哪里还有心思管别人死活。 陈阿诺又观察了一会儿,一把将二狗子扯过来指使道:“你试试,看她是不是还活着。” 二狗子自然也怕,可是迫于淫威不得不伸手在美人鼻下探了探,可也只是一下他便惊得收了回来,声音颤抖道:“她……她死了……” 见他敷衍,陈阿诺又在他脑袋上敲了两个栗子:“给我认真点儿,摸她有没有脉搏。” “我又没学医,哪里会把脉啊!”二狗子苦苦哀求。 陈阿诺彻底没了耐性,索性将他一把推开,伸手搭在那人腕上,触手之际肌肤滑腻,宛若上好的白瓷,却如尸身一般冰冷,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觉察到一丝微弱的跳动。 “她还活着!”陈阿诺突然惊呼,吓得二狗子从地上弹了二尺高,扶着胸口直喊娘。 “看样子她是在上游落了水,顺着河流漂到村子里来的。”她继续在那人身上查看,语调竟带着些忽然松弛下来的喜悦,指着离那人心口不到半寸且贯穿后背的伤口道:“看来这里就是几乎致命的那道伤口。” 那人虽然穿着一身红衣,可许多地方被浸透的鲜血染成的绛色依然无比刺眼。 狰狞的伤口在河水的冲刷下虽然已经暂时止住血流,可若不及时救治,只怕很快就要流脓。 至于她身上还有没有其他伤口,尚且不易考察。 陈阿诺下意识的兀自喃喃:“这人怎么伤的这么重。” “这还不明显?”被晾在一边许久的二狗子忽然跳了出来,拿出讲江湖故事的势态对陈阿诺道:“一看她就是给仇人追杀的。” 陈阿诺只是淡淡的哦了一身,继而吩咐道:“背走,去我家。” 二狗子将那位湿漉漉的美人望了一眼,却不肯动,反而对陈阿诺劝道:“你还没明白吗?她是江湖中人,是正是邪尚且未知,即便是卷入普通的门派相争,那也是江湖争斗,不是你我惹得起的!” “这里只有溪,没有江湖,少废话,背上她跟我走!”陈阿诺瞟了一眼旁边的溪流,大步流星的在前面引路。 二狗子还在磨磨蹭蹭,她便转身折回来,挥挥袖子往他脸上撒了把白色粉末。 “这是什么?”二狗子抹着脸问。 “泻药,半柱香后发作,解药我放家里了,现在背上她跟我回去,拿解药还来得及。”陈阿诺面带笑容,说得甚是轻松。 二狗子终于哆哆嗦嗦的将那人背在了背上。 陈阿诺则边背着手在前面带路,边对他批评教育:“这就对了嘛,叫你背美人是便宜了你,身为一个男人,如此不怜香惜玉,日后会讨不到媳妇的……”   ☆、第2章 美人(二) 回到家后,二狗子一拿到解药便溜烟儿的蹿了出去。 陈阿诺则望着躺在床榻上的红衣美人团团打转、不知所措。 她之所以焦虑倒不是因为美人的伤势,凭着她自陈氏夫妇那里承袭来的医术,要治疗这刃器刺伤并非难事,她真正担心的是爹娘知道这件事的反应,特别是她那老古董样的爹,要他答应村外人在此疗伤,那才是真正的难事。 果然,当去村民家中出诊的陈氏夫妇归来后,看到躺在屋子里的红衣美人时,她爹的脸拉得比昨天红烧的那盘猪腰子还长。 “爹……娘……”陈阿诺难得乖顺的迎到门口,身子却还在极力遮挡屋子中央那个专给人诊病的床榻。 毫无疑问,这只是徒劳,人称陈药师的她爹黑着脸质问道:“她是谁?” 正殷勤的从陈药师手上接过药箱的陈阿诺愣了愣,忙拉开笑脸:“这个问题我不知道她知道,其实我也想知道,不过我觉得要是真要知道,就得等她醒了跟她问问,知道知道……” 陈阿诺有个毛病,一紧张就会管不住自己不停说话,这是心虚的表现。 陈药师脸色又黑了几分,眼见着要发作时,她总算适时收尾:“不如您把她医好,她醒了,您自然就知道了。” 站在陈药师身旁的药师夫人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陈阿诺正想问她娘笑什么,就听到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自他爹口里传来,却是对药师夫人吩咐道:“一会儿找几个人,趁着天黑把这人送去村外,莫要被人瞧见了。” 不等药师夫人答应,陈阿诺忙退到床榻边,展开双臂挡住身后,警惕道:“我把她带回来是要救她,爹怎么要把她送走?” 陈药师斩钉截铁道:“江湖中人,救不得。” 看了半天不曾开口的药师夫人这时也附和着数落她道:“从小就喜欢往家里捡些怪东西,这么大了也不改,净惹你爹生气。” 她这纯属火上浇油,陈阿诺忙不迭的反驳:“她不是东西。”说了又觉得不对,改口道:“不是,她是东西,唉,不管是什么,爹身为咱们村唯一的神医,怎么能见死不救?” “我说了江湖中人不救!还不快叫人来抬走!”陈药师边说边往屋内走,显然已经不耐烦。 “不能抬走!”陈阿诺愈发警惕的护住身后人,先是朝着药师夫人疾呼,继而换了一副谄媚笑脸求道:“我刚探过她的脉,根本就没有内力,说不定她不是江湖中人。” “也有可能是走火入魔散了功,或是被人打得内力尽失,傻丫头。”药师夫人也行至床榻边,搭上红衣美人的脉,柔声纠正。 “既然如此,不劳爹动手,这人我救定了!”费了半瓶子新配的泻药才抬回来的人,怎能如此轻易就放弃。 “那就杀了他!”陈药师说着,忽然挥掌朝床榻上躺着的那位拍去。 陈阿诺大骇,她爹平日里脾气虽古怪了些,但终归是个悬壶济世的医者,为村里的乡亲治病采药,遇上家中困难的,连诊金都不收,眼下竟然要动手杀人,实在匪夷所思。 来不及多想,陈阿诺忙迎上去接招,总算有惊无险的承了下来。 刚松了一口气,怎料陈药师方才只是调虎离山,转眼已反手向红衣美人的命门击去。 眼看接招已是不及,陈阿诺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拿身子去挡。 陈药师没想到她会这么做,慌忙偏了掌风,她便赢得时间出手抵挡,然而她毕竟只是三脚猫的功夫,又不曾习得内力,陈药师这一掌又是灌了十成内力的,纵使方才收了七分,也还有三分,与她对掌一击间震得她当即吐出一口血。 见失了手,陈药师立刻皱眉变色,药师夫人也忙过来扶女儿,一脸心疼的怨怼他的夫君:“你这死老头子,吓唬吓唬就罢了,还真的动手?” “娘……”陈阿诺一脸委屈的往她娘怀里钻,忽然意识过来,这事儿还得从她娘这里下手,哼哼唧唧了一阵子后,扯着她娘的衣摆求道:“娘就帮我劝劝爹吧,您可是天仙下凡,全天下最貌美如花、最冰雪聪明、最贤淑端庄的药师夫人……” 陈阿诺搜肠刮肚,一股脑儿把她仅知的几个成语都倒了出来,她娘爱听什么话,她最是清楚。果然药师夫人唇畔浮起笑容,宠溺的抚摸着她的脑袋,转而对陈药师道:“好了好了,等这人可以走了就让他自己离开,也省得费那抬走的力气。” 听她这样说,陈药师露出一脸诧异而又愤怒的表情,憋着沉默了许久,终于恨铁不成钢的指着夫人叹道:“都是你惯的!” 继而转向陈阿诺拂袖道:“此人伤愈之后必须立刻离开。” “是是是……”陈阿诺点头如捣蒜。 一脸温柔的药师夫人这时却道:“这事儿还得有个前提,你且把那个毒誓发了。” 陈阿诺又是一骇,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像她爹看去时,却见他也甚是赞同的等着她说出誓言,便蔫吧下去。 她怀着满心怨念,又看了看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的美人,挣扎许久过后,终于缓缓抬手,举至耳畔:“神明在上,陈阿诺对天发誓,若有朝一日涉足江湖,则令我的爹娘和一切我在乎的人,包括王寡妇家的阿黄都不得善终。” 这么狠毒的誓言,也只有她那心思缜密的娘能想得出来,连狗都不放过,真是丧心病狂。 陈阿诺发过誓后,陈氏夫妇总算是着手开始为红衣美人疗伤。 在一旁看着的陈阿诺则望着美人兴叹:美人啊美人,为了救你,我的江湖梦都碎了,你可得争口气,莫要死在村子里,给大家添晦气。 叹息间,陈药师已经扶着美人在榻上坐直了身子,在给她把脉过后,一脸恍然的叹了一句“果然”。 陈阿诺不知那果然二字是什么果然,又见他盘腿在美人身后坐定,而后双手一旋,缓缓往美人后背上推去。 这可不是包扎伤口的态势,陈阿诺顿时慌神,以为他又要取那美人的性命,急着欲上前阻止,却被药师夫人拉了回来,回头之际,药师夫人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上前打扰。 顿住脚步的陈阿诺,又看了看床榻上正一前一后坐着的两人,这才明白过来,眼前的一幕或许就是那传闻中的运功疗伤。 难道说,那红衣美人果然受了内伤。 这厮陈阿诺在胡思乱想,那厮陈药师却甚是艰辛。 他已输了不少的内力给伤者,可是成效却并不显著。 这个人体内的真气也凭的奇怪,初探之际一片空虚,就好像没有内力一般,可实际上却是真气凝滞,血脉逆行,好似受了极重的内伤,又似走火入魔,亦或者两者皆有。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后,陈药师的额上已经有稠密的汗珠渐次滚落,停在美人身后的双掌也剧烈的颤抖起来。 药师夫人沉默不语,密切关注的同时,搭在陈阿诺肩头的手下意识的收紧。 陈阿诺在一旁看着,也感觉到气氛的凝滞,交握的左右掌心早已是汗津津一片。 又不知过去多久,陈药师仿佛支撑不住那般猛的一推,那红衣美人便兀的吐出一大口淤血,身子直直向后倒去。 陈药师忙将她拖住,又探出两指点了她几处穴道,呕血之势便止了下来。 到这里,他才长舒了一口气,抬袖抹了抹额际的汗水,缓缓将红衣美人放平在床榻上,而后边叫上夫人往屋外走,边对陈阿诺吩咐:“她受了内伤,我已将她血道封住,以免气血逆行,有几味草药,我现与你娘去山里采了入药,你且在此好生看顾着。” 还沉浸在方才紧张气氛中的陈阿诺这才反应过来,忙踱至床榻边,一脸认真的应道:“好。” 陈氏夫妇走后,陈阿诺赶紧先简单处理了美人胸口的伤口,而后搬来个小凳,果然在美人身边细心看顾。 这时,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件沾满鲜血的红衣上,才想起她之前落了水,那身衣衫还是湿的,如今又伤者,那湿衣穿在身上定然十分难受,于是起了替她更衣的念头。 美人的身量比寻常女子都要高上去多,陈阿诺不得已跑去寻了件她爹的衣衫过来。 待把干净衣衫准备好,她便着手开始褪美人身上的红衣。 那身红衣虽然用的上好的料子,可眼下又是水泽又是血渍,触到手上直叫陈阿诺浑身一颤。 因顾忌着美人肩头的伤口,陈阿诺着意放轻了动作,可那衣衫染了血便黏在伤口上,所以她纵使小心翼翼的揭下来,却还是惹得美人紧闭的双睫一阵微颤。 陈阿诺一心扑在美人的伤口上,并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变化,直到她费力撩开了美人的衣襟,才注意到美人胸口的起伏变化。 她于是不经意的朝美人脸上瞥了一眼,竟然对上了一双沉如深潭的漆黑瞳眸。 心便在这一刻漏跳了数拍。 那是怎样的一双瞳眸啊,仿佛望不见底的潺潺溪流般不可琢磨,又像是悬挂着漫天星子的夜空,绞着那双瞳眸,她觉得整个人都要被吸进去似的。 美人却只是沉默的看着她,目光中隐有兵刃之气。 陈阿诺终于在眼锋里回过神来,平日里嚣张的气焰不知为何在美人面前软了大半截。 她忙松开攥在美人衣襟上的手,露出一脸谄笑道:“你莫要怕,我爹已替你疗了伤,现下我只是给你换身衣裳,咱们都是女子,就没什么可拘谨的了。” 说着她又重新握上衣襟,双手往两旁一撩,露出大片白瓷般的肌肤。 陈阿诺却在同时陷入呆滞。   ☆、第3章 美人(三) 费了好大一番心力,还是没能想明白这件事情。 眼前衣衫微敞的美人,迷离的双眼似乎蕴涵的不是痛苦而是愠怒。 陈阿诺抓着两瓣衣襟,望着那片质地上佳、滑腻而又平坦的肌肤,张着嘴呆愣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她不明白,尚在发育初期的她自己,胸口尚且踹了两个馒头,怎的眼前这位美人,年纪在她之上,镶嵌着两粒樱瓣的雪肤却是一马平川。 结合美人一脸屈辱的表情,陈阿诺总算略有开窍的势头,隐约觉的自己触碰了什么禁忌,忙朝美人陪着笑脸,松了两只手道:“平胸也不是你的错,脸好看就成。” 眼见着美人一双秀眉也皱起来拧成麻花,陈阿诺恨不得刮自己两嘴巴,忙尴尬的转移话题:“还是先脱/裤子吧。” 语毕,她已动手扯开美人腰间系带,那沾满泥土的白色亵裤立时散脱开来,陈阿诺二话不说将手探到美人腰间,扒拉着亵裤就扯了下来。 下一刻,陈阿诺再次陷入呆滞。 看着美人双腿间多出来的那根东西,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于是抬起双手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那根东西却还在,虽然安静的躺在美人双腿间,却凭的让人觉得刺眼。 就在这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诡异气氛中,陈阿诺鬼使神差的做了一件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情。 她竟然伸出一只手指,试探的往那根东西上触了触。 一触之下没有反应,她便又挪到顶端处用指腹打了个圈。 美人的身子微微一颤,那根东西竟胀大了两分。 陈阿诺下意识的抬头,发现美人双颊泛红,眸中情绪甚是复杂,她虽不明其意,但也可以自眸中觉察到冰霜彻骨般的寒意。 与此同时,陈阿诺也隐约忆起数年前她为了恶作剧,闯入茅房,撞见二狗子的那一幕。 大概、可能、好像、也许与眼前有些相似。 显然,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陈阿诺一时手忙脚乱,竟然连闭眼也忘了,又怕美人找她算账,慌忙扯来衣袍往他腿上一盖,脸上笑着比哭还难看道:“误会误会。” 她踉跄的扑倒美人身前道歉:“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长得那么好看,怎么会是男的,不是……我的意思是男的不可能像你这么好看的……” 真是越说越乱,美人眼中的寒意又重了几层,陈阿诺已然抓狂,抓起干净的衣衫扔到他身上:“男女授受不亲,我就不帮你换了,还是你自己来吧。” 说罢她便落荒而逃似的跑了出去。 一口气跑到小溪边,陈阿诺掬起水拍了拍滚烫的双颊,喘息平静之际却又不甘起来。 想她陈阿诺除了她爹,这辈子怕过谁?过往十数年间,她又何曾这样狼狈过?再说了,那是她家,她方才是在治病救人,干嘛要逃出来? 虽然这样想着,可那双脚却似长了钉子一样,没有往回挪动半分。 陈阿诺只好就地坐下,继续说服自己。 “他又没说他是男的,我怎么知道?” “长得那么祸国殃民,给谁看谁都以为是个美女。” “就算他是男的,我是女的,我伺候他更衣,应该是我吃亏才对嘛!” …… 陈阿诺在溪边兀自嘀咕了许久,终于做完心理建设,抬头看看天色,估摸着陈氏夫妇采药也该回了,便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碎草,转身往家里行去。 至诊室时,那红衣美人已再度昏睡过去,身上的衣衫仍是她离开时那般凌乱。 陈阿诺这才想起来,美人身上穴道被封,根本无法动弹,更不要说自己更衣了。 “糟了糟了。”她不禁连声喃语,对于自己今日接连不断的失误感到懊恼。 她迅速的挪至美人身旁,见他呼吸均匀,揣测他已睡得沉,便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道:“眼下没有其他人,看来还是得我来帮你。” 说完她便起身,接着方才未完成的继续下去。 只是后来的过程中,她都尖着手指尽量不碰到那带着薄凉体温的肌肤,更换亵裤时更是别过脸去,眯着眼睛尽量不看。 好不容易将下半截换好,陈阿诺额上已经起了一层薄汗,双颊也微微泛红。 她如释重负的长舒了一口气,掳起袖子准备扶美人坐起来,好替他换掉那件沾满血迹的红衣。 他似乎果然睡得有些沉,陈阿诺才刚把他扶起来,他便整个人向前倾去,陈阿诺赶紧去接,不得已便抱了个满怀。 “是你自己投怀送抱,可不是我故意唐突你的。”陈阿诺因肩上被他的下颌磕着,而下意识直皱眉,嘴上还不忘赶紧解释,显然忘了她自己才是女子。 美人微弱的呼吸就在耳畔,陈阿诺有些不知所措,胸口的那颗心“扑扑”跳得犹如鹿撞。 怎的她自己也跟病了似的,陈阿诺觉得不能任由这怪病发展下去,赶紧伸手去褪他已然敞开的红衣。 这个过程倒不艰难,只是当红衣褪尽,露出他后背的那片肌肤时,眼前赫然的一幕却让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本应该是光洁如白瓷的肌肤,却布满了数不清的伤痕,那些伤痕层层叠叠,纵横遍布了他的整片背脊。 或凹陷或隆起的痕迹,丑陋得令人不忍直视,就好像在一副完美的画卷上用墨毫肆意的涂抹,如何不叫人惋惜。 那不是新鲜的伤口,反而像是在过往许多年间一层一层添加而成,总是在旧的伤口还不曾痊愈之时便又形成了新的,如此叠加,往复如一。 光是看着,就能够感受到那种钻心的,持续的疼痛。 陈阿诺心下不禁阵阵发紧,她觉得那些鞭子、利器似乎是被施加在了她身体上,于是呼吸凝滞的蹙起双眉,失魂落魄般抬起一只手臂,环过他的身子,触上那片狰狞的伤口。 明明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她也不知道为何会对这些陈旧的伤痕感同身受。 她以指尖轻轻抚摸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整个人都陷入到震撼和疼惜的情绪中,却并不知道方才的那一番动作早已扰动了倾在怀里的那人。 搁在她肩头的绝世容颜上,稠密的睫羽颤动了片刻,继而掀开一双沉如深潭的瞳眸。 似乎觉察到身后轻柔而又持续的触碰,那一双秀眉微微蹙起,漆黑的瞳眸中是不明的情绪。 陈阿诺丢了魂似的怔愣许久,心下也不知何处被触动,忽然抬起另一只臂环过他的腰身,继而轻轻收紧双臂,竟踏踏实实的将他在怀中拥住。 她并不曾看到的那双漆黑瞳眸在她突如其来的动作的中蓦地睁大,眸子里满是诧然之色。 与此同时,陈阿诺已低头埋入他的肩窝,微闭的双眼里有少许温暖的湿意,抵在衣衫间的朱唇微启,声音并不清晰,倒不知是说给谁听的,或者仅仅只是自语:“以后我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受人欺负。” 说完这句话后,陈阿诺却又忍不住自嘲。 她不过只是个山村里的野丫头,会两下三脚猫的功夫,连涉足江湖的资格都没有,待这人伤好离开后,更是连见面的机会也不会再有,可她却鬼使神差的许了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承诺。 还好他现在尚在昏睡中,应当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想到这里,陈阿诺忙抬袖擦了擦眼角,平复下情绪后将美人放回床榻上躺好,见他紧闭的睫羽颤了颤,刚想唤他两声看是不是要醒了,就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 进来的是陈药师,一边将身后装满草药的竹篓放下,一边就向陈阿诺询问起伤者的情况:“他怎么样?可有醒来?” “方才是醒了片刻,后来又睡了。”陈阿诺迎上去帮手,一丝不苟的答着。 对于他这个素来喜欢捣蛋的女儿,现下难得乖顺安静的模样,陈药师甚是满意。 他点了点头,着手开始配药,收拾药草的同时,又对陈阿诺吩咐了新的任务:“此人受了极重的内伤,已然损及筋脉,唯有用药草熬制的药汤进行药浴,才能有所起色。自明日起,一日三次,七日为一周期,到那时解开穴道,大约能痊愈。这些你且好生记得,七日里都要仔细看顾,不能有闪失。” “爹的意思是,让我每日伺候他药浴?”陈阿诺伸手指着自己的鼻梁,不可置信的相问。 陈药师则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那眼神似乎在说,你惹来的人理所当然应该你照顾。 “不是,爹,您听我说,我不是不肯,这人他是……”陈阿诺急着解释,可话才出口就被他爹一个严厉的眼神压了回去。 陈药师将手里的草药往桌上一扔,拂袖怒道:“怎么了?平日里光知道嚷嚷着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真要你看护病人,就不耐烦了?还是你光想着和那帮臭小子出去鬼混!” 陈阿诺被他训斥得无从开口,极度无奈之下,陈药师竟自袖中掏出一纸药方甩到她面前道:“这是药汤的配方,你且好生将这些药收拾配好,为父和你娘白日里要出诊,晚上研究药理,没有时间做这些。” 说罢,他一甩袖子便往门外扬长而去。 望着陈药师远去的背影,一脸无奈的陈阿诺泄气的叹了一口气,耷拉着脑袋,幽怨的埋进了药堆里。   ☆、第4章 美人(四) 等到陈阿诺收拾完所有的药草时,已是午夜时分。 她揉着躬得发酸的腰腿,打着哈欠起身,正打算回自己屋里打个盹儿时,却发现睡梦中的美人似乎不太安生。 怕是他伤势疼痛而又因被点了穴道不能言语,她于是放轻了脚步,挪到床榻前。 略微查看了一番,才知道美人是被梦魇着了。 绝美的那张脸,本就因失血而苍白如纸,现下双眉更是紧紧纠缠着,额上也起了薄汗,似乎正在梦里经历着什么可怕的事情。 看着他无比痛苦的表情,陈阿诺试图唤醒他,奈何他这一梦已沦陷至深,一时竟也醒转不来。 情急之下,又不得相助,她的目光下意识的落在了他自衾被里露出的,和面色同样苍白的那只手上。 鬼使神差的,她就握了上去。 迈出了第一步后,更进一步就变得容易起来。 陈阿诺一面低喃着安慰的话语,一面伸手轻触他的眉宇,反复的抚摩着纠结在一起的那一处,渐渐的那一处却也有了舒展的势头。 她露出了一丝慰藉的浅笑,又往床榻边挪近两步,竟愈加大胆的俯下身去,直到柔软的唇贴上微烫的眉心。 他似乎彻底平静下来。 陈阿诺回到小凳上坐好,又抬手试了试他的额头,果然有些烫手。 想是胸口的那处伤引起了热症,看来今夜她的盹儿是打不成了。 她只好重新卷好袖子,准备了凉水和巾布为他敷额擦身,又将方才只做了简单处理的伤口重新打开,换过药后再包扎好。 将这些琐碎之事忙完,大半夜已然过去。 终于闲下来的陈阿诺展开胳膊伸了个懒腰,才觉阵阵困意袭来。 在床榻边守着他时,她原想是熬过这一夜再歇的,可最后那脑袋垂了几遭,终究还是熬不住栽在了他的手臂旁。 醒来时,美人那双沉如深潭的瞳眸正望着她,阳光撒进屋子里,照在美人面上,镀上一层清浅光晕,恍惚中似乎有浮光流转,那画面叫人看得莫名心悸。 美人的目光却比昨夜平和,似乎并没有太计较她的诸多无礼,这让陈阿诺没有来由的感到愉快。 “你醒了。”她发自内心的咧嘴一笑,热情的和他打了个招呼,殊不知她笼在阳光里的一双眼睛已然弯得好似两瓣儿月牙。 美人微怔了一瞬,继而垂了垂眼眸。 陈阿诺料想他这是应了自己,愈发开怀起来,自己也顾不上梳洗就开始着手准备美人药浴用的汤药。 准备妥当之后,她便将那美人扶坐起来,与他面对面的好生商量:“我爹说了,你如今经脉受损,只有药浴能够帮助恢复,现在我就要帮你入浴。” 说着,她的目光不经意落在了他微敞的衣襟上,想起昨日的情形又忍不住尴尬起来,于是心虚的摸了摸鼻梁解释道:“我只是帮你疗伤,没有别的意思,至于为什么是我,大概我爹也把你当成了姑娘。” 当她说到“姑娘”二字时,美人的目光明显阴沉了几分,她便忙眼观鼻鼻观心的转了方向:“我的意思是……我爹其实从小就没把我当成姑娘……总之该不该看的我也都看过了,所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咱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她边说边观察他的神色,却见他似乎无比隐忍的闭上了双目,于是将手伸到了他的衣襟上,然后拿出平日里耍无赖的态度道:“反正你被点了穴道也不能说话,就当你默认了,那我就替你更衣了。” 药浴的过程倒也十分顺利,接下来的几日都是重复同样过程,难得陈阿诺老实的在屋子里守了数日不曾出去。 见着美人的面色逐渐褪去苍白,素来游手好闲、以捉弄人为乐的陈阿诺难得生出些成就感,于是端茶送水、嘘寒问暖愈发的殷勤起来。 “难不成这就是医者父母心?”蹲在药桶前,撑着下巴举着小蒲扇摇晃的陈阿诺禁不住兀自低喃,忽然就一惊一乍起来:“这么说,有朝一日,我也能成为一代隐居于山谷的神医。” 前几天找隔壁王寡妇借的那本戏本子好似就是这么写的,其实隐居山谷也一样可以成为大侠,而且还是神秘莫测、难觅其踪的隐侠,真是好生威风。 见原本黯淡下去的大侠梦又有了新的希望,陈阿诺便忍不住露出一脸傻笑。 得意之际,却见那泡在汤药里的美人,眸子里竟隐现出一丝鄙夷的神色,那是这几日来他眸中第一次出现除了阴沉以外的情绪。 这转瞬即逝的神色正好被陈阿诺尽数捕捉进了眼中,这几日的相处,虽然他都因为穴道被封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可陈阿诺却觉得已然与他熟络起来,一时便又起了捉弄之心。 她邪笑着趴上木桶边缘,伸出一只手指勾上美人的下颌,学着那戏本子里的无赖道:“美人啊美人,你说爷是不是神医,美人美人,快给神医大爷笑笑。” 美人的目光再次冷如冰霜,可陈阿诺却全然没有觉到隐隐浮现的杀气,愈发玩得不亦乐乎。 如此直到第六日,陈药师终于记起这位病人以及被他当做长工使唤了的女儿,来到诊室中为美人把了脉。 陈阿诺在一旁看着,倒是比那位美人更加忧心,直到陈药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才终于舒了一口气。 “恢复得如何?”她迫不及待的相问,急于知道详细的情况。 陈阿诺便当着美人的面儿道:“幸而他底子好,虽然伤重,这几日下来却也恢复不少,待明日最后一次药浴过后,解了穴道便可活动自如。” 听到陈药师这样说,陈阿诺总算放下心来。 紧张的气氛才缓和些,陈药师却行至床榻边,对美人拱了拱手道:“待明日解开穴道,姑娘便可自由行走,这几日居于山间,想必姑娘的家人很是心焦,这村子里原本也不允外人进入,明日还请姑娘自便。” 陈药师说话的态度虽然彬彬有礼,可话中逐客之意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陈阿诺听到后,忙过去阻拦,拉了拽着陈药师的袖子,低声道:“爹这是做什么?他身子还没好呢。” 陈药师却反过来捉住她的胳膊,一面与默然看着他们父女俩的美人请辞,一面顺势拉着她往外拖。 退至屋外,陈药师一脸严肃的对陈阿诺道:“此人绝非你想象那般简单。” “怎么个不简单?”陈阿诺诧然相问。 陈药师便接着方才的话道:“她一介女子,脉象却不像女子那般纤细,又不似男子那般粗犷,实在异于常人。” 听到这里陈阿诺很想告诉他这位美人本来就不是女子,可陈药师没有给她插话的机会,仍旧自顾自的说着:“不仅如此,如今他血脉之伤渐渐缓和,可我却始终未能感觉到他的内力,极有可能他的内力高深,足以在我面前隐藏而不被察觉。”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来历恐怕不简单。”陈药师最终下定了这个结论。 陈阿诺却十分不以为然,随手抓了个草根在牙间咬着,吊儿郎当的应付道:“搞不好是爹想多了,他在我们面前有什么可装的,我看他根本就不会武功。” 陈药师却在她脑袋上狠拍了两下,直拍得她眼冒金星、嘴里那截草根都掉到地上,才一脸怒容道:“少在这儿狡辩,不管怎样,明天就把他打发走,听到没?” 陈阿诺只好唯唯诺诺的先应下来,先打发了他爹再说。 陈药师走后,她急忙回了屋子里。 见低垂眉眼的美人掀起眼眸触上她的目光,也不知方才她与陈药师的对话他听了多少去,便换了一脸笑容,加紧至床榻前的小蹬上坐下,握住美人的手,满面诚恳道:“我爹是刀子嘴豆腐心,放心好了,他虽说得厉害,明日我只要一求他,他准就应了。” 她说得那样言辞恳切,美人却似乎没有听进去,复又垂下稠密的睫羽,在眼睑投下半圆的影。 他的目光却是落在了陈阿诺紧握着的那只手上。 陈阿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时激动,便又做出了唐突的行为。 于是在美人逐渐阴沉的眸色中,陈阿诺慌忙撒开手,举到身前,先是一脸无辜的噤了声,继而绽出一脸谄笑,向美人赔礼:“我……我不是故意的。” 如此,陈阿诺又守了那美人一天一夜。 数日来衣不解带的她毫无疑问的再一次栽倒在床榻边睡着了。 自梦中惊醒时,她才恍然意识到险些错过了美人泡药浴的时间。 刚急颠颠儿的赶着起身准备药草,手上无意识的一挥,却发现那床榻上早已空剩下被褥,美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陈阿诺这下惊呆了。 美人周身穴道被封,这村子里也不可能有人闯进她家里来抢人。 那么美人是怎么不见的? 如果在没有被人劫持的前提下,他可以冲破穴道,且在她陈阿诺眼皮子地下离开这间屋子,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她爹娘猜的不错,这位红人美人果然是会武功的,而且应当来头不小。   ☆、第5章 美人(五) 不容多想,陈阿诺撒开腿便跑出去找人。 她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美人美人”的叫着。 怎奈何,她跑了一路,嗓子都叫嘶哑了,一直快寻到村口的小溪边也没见那位美人的影子。 难道说昨日陈药师说的那些话让他呕了气,所以趁着她打盹儿时不告而别? 陈阿诺正琢磨着,却见前面林子里隐约有个人影。 她心下一喜,慌忙走上前去,才发现那人身形与美人相去甚远。 一时失望下来,定睛一看,却发现林子里的是多日不见的二狗子。 二狗子并没有觉察到她的靠近,正将身子掩在一棵树后,向前方探出脑袋窥视什么。 因还隔着些距离,前面又有密林阻挡视线,他到底在看什么,陈阿诺也不知道。 她于是心生一计,随即脸上露出一抹浅笑,敛起脚步声,蹑手蹑脚的往二狗子身后靠近。 待到极近处,原本错综复杂的密林则开阔起来,果然是个视野绝佳的地方。 顺着二狗子的目光看过去,原本打算攻其不备,狠狠往他后脑勺上敲一记的陈阿诺却顿住了动作。 林子尽头的溪水潺潺流淌,在馥郁的阳光下呈现出粼粼波光,溪水边有一美人,正背对着他们,遥视远方山峦。 美人的乌发如绸缎般光滑,其上流转的光斑竟比溪流中的波光还要炫目,他的发未束,尽数披散下来,直垂至腰间。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已令人遐想无限。 尽管他身上穿的是款式简单的粗布衣衫,却也并不影响他的矜贵气质。 真真是美人如画,画中美人。 原来二狗子看得失了魂魄的就是这位美人。 寻了半天的人终于有了踪迹,陈阿诺放下心来,索性先将眼前这人捉弄一番。 她凑到他耳边,以极轻的声音对着那目光呆滞的家伙柔声道:“好看吗?” “好看……好看……”二狗子下意识的连声赞叹,说话间哈喇子都险些要流下来。 “喜欢吗?”陈阿诺又问。 “喜欢……喜欢……”二狗子正在痴迷中,说话都只能两个字两个字的。 看他这副傻样,陈阿诺心下觉得好笑,又莫名有些愠怒,于是略提高了声音道:“如果他是个男人,你也喜欢?” “喜欢……喜……”二狗子正应着,似乎觉察到不对,忙转过头来,见是陈阿诺又是一哆嗦,却还是一脸不可置信的问道:“他……他是男的……” “货真价实。”陈阿诺诚恳的点了点头,忽然从腰间掏出把割药草用的匕首,明晃晃的在二狗子面前道:“既然你这样喜欢他,我只好帮你一把,让你做个女人,好与他般配。” 她话音才落,二狗子已是一蹦三丈高,捂着裤/裆拔腿就跑。 见他这样好骗,陈阿诺站在原地笑得前仰后合,俨然忘了他们二人原是躲在暗处的。 于此同时,她亦注意到周围的林子里也有几个村民跟在二狗子后头跑了出去,这才知道原来窥伺美人容貌的还不止二狗子一个。 陈阿诺确实是过于得意忘形了,以至于当她转过身来,看到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已然与她咫尺之隔的美人时,吓得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她刚扯出一脸谄笑,准备说“你叫我好找”时,美人袖摆一挥,手上便多了一条树枝。 当她还在思忖着树枝是如何迅疾的到了他手里时,那树枝已然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明明只是一根普通的树枝,可传递而来的凌厉之气却比剑刃还要锋利。 这更说明了陈氏夫妇的揣测没错,此人武功高强,至少是比她陈阿诺高强许多。 从未见过这般阵仗的陈阿诺双腿下意识一阵哆嗦,手里的匕首也掉到了地上。 她僵着一脸谄笑,极力劝说道:“刀剑无眼,树枝也是没长眼睛的,大侠千万别冲动。” 见美人身上的杀气渐渐缓和下来,陈阿诺于是试探着握住那只树枝,继续陪着笑道:“我知道先前多有得罪,可那也是为了给你疗伤不是。” 美人并没有打断她,她便大胆起来,边说边顺着树枝往美人跟前挨近:“不管怎样,我陈阿诺一人做事一人当,还是要给你陪个不是,故而今日特意准备了薄礼……” 她模仿者戏本子里那些江湖侠客的语调说着,手上则摸到了腰间。 美人见她寸寸贴近,望着她波光粼粼的瞳眸,双眉渐渐蹙起,显然已不满于两人间过近了的距离。 正当他准备挥动树枝,将她甩开时,却被她抢先一步递了酒壶到唇边,而后一倾,醇香甘冽的美酒便争先恐后的渡进了他的口中。 “怎么样?这酒不错吧!”陈阿诺收回酒壶,一个旋身,及时退出他的势力范围,捧着酒壶开始自卖自夸:“这可是我陈阿诺的独门密酿,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说话间,美人抬袖优雅的拭了拭唇边溢出的酒液,愠怒之余,却又抿了抿仍残留着酒气的两瓣薄唇,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滋味儿。 就在陈阿诺又是紧张又是得意的推崇着她自酿的美酒时,美人忽又举起树枝直直朝她刺了过来。 陈阿诺惨叫一声,闪开身去,险险躲过这一击,心道他武功如此了得,自己只怕不出三招就要成那树枝下的亡魂,于是难掩心下凄楚,趁着躲避的空隙哀怨道:“酒都喝了,怎么还打?” 美人却并不曾听她的,眼见着他正面而来的一击是再躲不过了,陈阿诺只得下意识的闭了双眼,心道这下完了。 却不想那已近在半寸间的树枝忽然一转,连带着锋利之气削掉她鬓角散落的一缕发丝,竟只是千钧一发的擦过了她的脸颊,接着她握着酒壶的那只手却空了。 待陈阿诺劫后余生的睁开双眼时,方才还一脸杀气欲取她性命的美人,此刻正提着酒壶,仰头饮得尽兴。 看他一脸的享受模样,又想起自己方才被吓得半死,陈阿诺一时气节,冲上去一把抢过酒壶道:“给我留点儿!” 说罢她双手抱住酒壶,自己喝了起来。 可也不过才沾了些酒气在唇上,酒壶又再度被美人夺去。 他动作实在太快,陈阿诺甚至连察觉都没有便着了道。 她有些气恼的抬头看他,却被一束自树荫里漏下来的阳光刺痛了双眼。 下意识的抬手去挡,适应了强烈的光线以后,她却被美人光晕中仰头饮酒的一幕怔住。 他单手提着酒壶高高举起,酒液随之倾泻,刚刚好落进他形状姣好的樱色薄唇。 袖摆随着他手上的动作滑落至肘间,露出半截白瓷般的手臂,那只手更是纤长素白,与早已老旧不堪的酒壶形成鲜明的对比。 明明是无比粗犷的动作,可不知为何,那美人做来却如画那般好看。 陈阿诺不禁看得痴迷,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记得要去夺回酒壶。 这一次美人并不曾同她多做纠缠,轻而易举的便将那壶酒让给她去。 这次她也学乖了,擒住酒壶赶紧的就先饮了再说,奈何她用了好大的力把酒壶翻倒过来,摇晃了半天,也只摇晃出可怜兮兮的一滴酒来。 这贪婪不足的,竟然一点儿都没有剩给她。 陈阿诺不服气的抬眼瞪他,却见他抬袖拭了拭嘴边的酒渍,接着双眸一弯,竟露出个略带得意的笑容。 这下陈阿诺彻底看呆了,接着便如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猛的朝他扑了过去。 美人毫无准备,竟被她毫无征兆的突击扑得靠在了后面的老槐树上。 那惊若天人的一笑转瞬即逝,在他满面的诧然中,陈阿诺整个人挂到他身上,双手捧着他的脸,仍残留着陶醉表情道:“我如今算是明白,为什么那戏本子里的昏君要自己点起烽火戏弄诸侯了,啧啧啧……” 她话正说到一半,却见美人面上渐渐浮起微红,接着毫不客气的就将她摔倒了地上。 陈阿诺一面揉着摔疼的屁/股,一面絮叨:“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又恼了,哎哟喂,我的……” 话音戛然而止,陈阿诺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是那美人的素手正掐在了她的脖子上,以他的武功,想必现下随便动动手指,她便会折断了脖子,嗝屁掉。 就在陈阿诺努力的急中生智,好让自己不那么快英勇就义时,握在她颈子上的手力道却忽的松了开来,抬头去看才发现美人正攥着胸口一脸痛苦。 看来是用力过度,触发了内伤。 “美人你怎么了?”陈阿诺一时竟忘了逃跑,冲上前去将他扶住,又是劝慰又是责备的语气说道:“你若真想杀我,方才在屋子里就动手了,既然不想杀我,又何必弄得如此,大家和平相处岂不痛快。” 她边说话边为美人把脉,确认他伤情并无恶化后方才替他抚着背脊顺气。 美人渐渐缓和下来,然而偏过头来看她的眼神却是余怒未消,道道眼锋自他好看的眼眸中发出,“嗖嗖”刺穿了她的五脏六腑。 陈阿诺被她瞪得浑身一阵激灵,险些就要撒手跑开,可看他明显是在逞强,却又迅速打消了念头,好生的扶他。 美人就是美人,美人都是有脾气的。 她陈阿诺也不知着了哪门子的鬼道,平日里人不犯她,她还要戏弄一番,偏就对这位美人格外的包容且有耐心。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江湖恩怨? 陈阿诺这样想着,勉强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心下也就泰然起来。 她将美人扶到溪边的柳树旁坐下,折回去捡起被扔到一旁的酒壶,拍了拍上面的泥土。 方才的那口酒积聚在胸臆里,而今被风一吹便尽数发了出来,陈阿诺觉得身子有些飘忽起来,却也将方才的不快尽数忘了个干净,自顾自的提着酒壶唱起歌来。   ☆、第6章 美人(六) “青山青,绿水长。 一身蓑衣木桨摇。 云中吹箫。 唱一世逍遥。 醉好梦,谁知道。 管他做世事无常。 把酒临风。 属我最逍遥。 ……” 陈阿诺朝着溪水肆意高歌,唱得没有力气再唱才停了下来。 回过头来看美人,只见他仍倚靠在柳树上,双目出神的听得认真。 她便提着空酒壶,“哐当哐当”的转身跑到他跟前蹲下,看着他那双轻易就绞住人心的眸子道:“这首歌叫《逍遥调》,小时候我爹娘常弹唱给我听,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听?” 她说话的时候笑得眉眼弯弯。 美人与她相视之际微滞了一瞬,继而仿佛被她感染了那般,脸上浮起浅笑点了点头。 陈阿诺捕捉到了他的这一表情变化,忽然一惊一乍呼道:“就是这个!” 美人霎的露出一脸诧色,有些无措的看着她。 却见她壮着但略往他跟前凑了凑,而后锁着他的眸子道:“这样笑起来多好看,美人你该多笑笑。” 眼见着美人的眸色在她说话间隐现怒意,陈阿诺早有所料的往后跳脱开来,及时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观察了一会儿,见美人并没有攻击动作,方才舒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一叫你美人你就生气,那我不叫就是,不如你告诉我你的名字,以后我只唤你名字。” 怎料她说了半天,美人却始终不做声。 陈阿诺急了,心道一个名字有甚神秘的,难不成还是见不得人的,又见他不仅不答她的话,方才一直以来都是她一人在说,他竟连半声也不曾出。 “你不是已经冲开了我爹给你点的穴道,应当可以说话了啊。”她再度在他身旁蹲下,不解的与他对视。 美人还是默然不语,良久过后,她似恍然大悟:“难不成你是哑巴?” 说出口,她才觉这话有些无礼,但见他并不发一言,仿佛默认,便有些愧疚的挠了挠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没有笔墨,也不能写,不如我给你取个小字如何?” “让我想想。”她虽是对他发问,可也不等他表态就径自说下去:“初见你时,你一身红衣,不如就叫小红吧。” 毫不意外的,美人的双眸拧在了一起。 陈阿诺却欢喜起来,边欣赏他面上不悦的表情,边拍手叫好:“这个好,就叫这个,小红……” 她又凑到他近前认认真真的唤了一遭,便立刻跑开去。 美人脸上又泛起微红,也不知是不是给气的,但现在他气力不接,即便是气着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溪边跳脱着一遍遍唤着“小红”。 想到这一点,陈阿诺莫名的有些得意。 …… 自那一日溪水边勉强算得上是友好的相处过后,陈阿诺与小红的距离倒是果真拉近了不少。 后来在她使出浑身解数的软磨硬泡下,陈药师也终于被她说动,答允了待小红内伤痊愈后再离开村子。 于是,在接下来的数日中,陈阿诺也不出去和二狗子他们晃荡,每日里为小红疗伤后,就和他一起去溪边走动。 毕竟适量的走动也有助于他内伤的恢复。 随着时间的推移,春光每日愈盛。 山谷里每年景致最好,变化最多的就是这个时节。 树梢繁花渐次盛开,蝴蝶展翅留恋花丛。 似乎每一天都会发现新的变化。 陈阿诺拿出山谷主人的气度,拉着小红,指着那些细微处的景致,一点一点如数家珍。 唯一可惜的是,陈药师说小红内伤虽缓慢痊愈,可身子遭逢重创,要恢复成常人模样还需长时间的调养,眼下切不可误用蛮力,便是活动筋骨也不可太过。 看来山谷之间,跋涉之地是断不能带他去的了。 陈阿诺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不禁觉得有些惋惜,兀自叹道:“真可惜了,而今三月中,山谷深处有几棵红樱树,正是盛开的时候,可惜不能带你去看。” 遥望溪水山色的小红却只是轻抿薄唇,略浮起一丝浅笑。 陈阿诺被那个笑容惑得失神,片刻后才意识到他笑中颇有不以为然的意味。 她不服气的凑到他跟前,义正言辞的表情道:“真的,那红缨花开的时候,满山谷都是清香,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片绯色云海,绝对是这世上最好看的景象,就好像……” 就好像小红身着红衣面容带笑的样子。 陈阿诺话说了一半又顿住,兀自沉吟了许久,忽然灵机一动,一拍大腿道:“刚才怎么没想到,你不能去山谷里,我可以去摘来给你看啊!” “虽然不及满天满地的花海好看,可是好歹让你见识下绯樱长得什么样子,开开眼界。”她边说边摩拳擦掌,立时就行动起来,抬手够到小红的肩头上拍了拍道:“你放心,我去去就来,马上摘了绯樱给你看。” 难得这次小红没有流露出反对的表情,只是凝望着她的眼眸浮着浅笑,点了点头。 不得不承认,小红不对她动武,这般满面笑容的长身玉立,安静无害的样子实在招人动心。 陈阿诺的胸口里已经“咚咚”有如擂鼓。 依依不舍的再次辞过他之后,她便一步三回头的走上了通往山谷深处的小径。 山谷之中,密林遍布,陈阿诺很快就消失在其中。 溪水之畔的美人还伫立在原地,目光仍朝向她远行的方向,直到她的气悉彻底远离。 他的眸光动了动,薄唇微启,一个无比悦耳却清冷的声音便流了出来:“出来吧。”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方才还安静得只有溪流声和风刮过树梢声的林子里,却传来一阵窸窣响动。 接着那响动由远而近,伴随着树丛顶端也似受到烈风侵扰,“哗啦啦”的泛起一阵碧浪。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已有数名黑衣人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 单是从这些人迅捷而利落的身手上看来,便可知其武功高强,江湖中必是个中高手。 然而那些身手了得的黑衣人,见到负手立于湖边的那人时便都恭顺的跪在地上行礼。 为首的那两人皆以黑纱覆面,一个手背上刺有朱雀图案的刺青,身形魁梧,一个衣摆上以金线绣着只老虎,玲珑的身子虽掩在长袍之下却还是凹凸有致,倒像是个女子。 “近来,江湖可太平?”容颜绝美的男子再度启唇,沉如黑潭的瞳眸又恢复了惯有的冰冷。 衣摆上绣着金丝老虎的那人便直起身来,朝前跨了一步,应道:“江湖上除了一些传言,再没有别的东西,只是酿剑山庄那边……” 此人声音一出,竟果然是个女子,只是话说到一半却踟蹰起来,语调里隐有一丝惧意,似乎犹豫着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男子却忽然发出一串冷笑,听得方才说话那名女子浑身一浸,倒是她身旁的那人沉稳些,始终垂眸不语,现下躬下身来,做好了听候命令的准备。 男子笑过之后,周身杀气尽显,纵使外表风华绝代,森森寒气散发出来却叫他身后的溪流也凝滞了几分。 他再度将目光投向远处,微眯起细长的双眸沉声道:“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 却说那边山谷里,陈阿诺才刚抵达那一片绯英盛开的凹地。 虽不是第一次目睹眼前之景,她还是忍不住顿住脚步,发出一声惊讶的长叹。 徐徐回转的粉瓣,翩跹在绯色的天地之间,宛若精灵,如梦似幻。 这片花林似乎有着治愈之奇效,只要置身其中,便可抛却所有的烦恼,满心满脑都被绯色的花瓣所涨满。 陈阿诺情不自禁的踏足其中,旋身而舞。 地上的落花因受到她的扰动,打着圈儿翻飞而起,似在同她共舞。 她又哼起那《逍遥调》,胡乱挥动手脚,毫无章法的舞得尽兴。 直到气喘吁吁才终于停了下来。 因方才的乱舞费了不少劲儿,陈阿诺有些脱力,惯来也不讲究许多,便就地一屁/股坐下,霎时溅起满地花屑。 她坐在花堆里痴笑了一阵子,随手捧起落花至鼻尖轻嗅,闭目间不知怎的,竟浮现出那一袭微阳下红衣翩跹的身影。 如暖阳般熨帖人心的温柔笑容似乎还停留在他的脸上。 陈阿诺猛的睁开双眼,忽然懊恼的低呼:“遭了遭了!” 方才她只顾自己玩得尽兴,竟然忘了小红还在溪水边等她摘花回去。 她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绯色花瓣,绕着那几棵开满繁花的树转了数圈,挑中了开得最娇艳的那一支,攀到树上小心翼翼的折了下来。 之后,她就一路小跑的沿着原路回去。 怎料她满心欢喜扑到溪水边,却没见着小红的身影。 失望之余,陈阿诺又满山头的寻了他一遭,却也全无所获。 想必他是等得不耐烦了,所以自己回去了。 这样想着,陈阿诺便又举着花枝往家里赶去。 可她兴致勃勃的赶到家里,各屋子都瞧了一遭,竟也没找到人。 这下心里难免有些担忧,她二话不说,放下花枝,又冲到村子里四处找寻一番,逢人就问可有见着这些日子住在她家里的病患。 小红的容貌早已在村子里掀起一阵风波,街坊四邻自然都是认得的,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说见着了。 找了一整天,陈阿诺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 陈氏夫妇已经回来,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陈药师数落道:“干什么去了,跟丢了魂似的?” “他走了。”不等他相问她就说出了这句话,而后径直踱至屋内,拾起桌上搁着的那支绯樱,相看之际,心下却又空落落的。 他已经走了,而且是不告而别。 当陈阿诺终于确认了事实之后,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心里会那么难受。   ☆、第7章 天英教(一) 自从小红离开后,陈阿诺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那时候他一个病人在家里,分毫皆需旁人伺候,害得她终日困在屋子里不能出去逍遥,而今他走了,她本该高兴才对,可不知怎么的,心里却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竟叫她连捉弄人的心思也没了,一双原本颇有灵气的眼睛,时常处于失去焦距的状态。 旁人与她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再过一会儿则索性了没了声,兀自发呆去了。 就连终日里忙着悬壶济世的陈药师都瞧出来了。 他一面嘀咕着“这是着了哪门子邪”,一面将她拉过来把脉,最后满面诧异的开了个肝气郁结的方子。 药师夫人更是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橘红粥、梅花粥、酸枣仁陈皮粥换着熬,只是也不见好。 陈阿诺则每天都会到溪水边流连,总是立在溪边发一阵子呆后,再到山谷里折一支绯樱回来。 绯樱花本就娇贵,离开土壤放了一日就凋零,可她却还是每日里不厌其烦的折回来。 她将那些凋零的花瓣收集起来,难得做了回女红,绣了只荷包将花瓣装在里面,无比宝贝的随身带着。 这般情形一直持续到小红走后的第七日。 陈阿诺又如前几日那般来到深谷中那片樱树前。 奈何昨夜的一场春雨,几乎凋尽了所有的绯樱。 凝望着满目凋零的枝木,陈阿诺心下竟也同样凄楚起来。 过往的她从来不会这样感怀伤时,总觉得今年的花谢了,明年一样还会再开,如今她却好似突然明白过来一个道理,纵使那些花明年又开了,却也不再是眼前这些了。 感怀伤时之际,天边的一抹红云引起了陈阿诺的注意。 自昨夜起就是阴雨天气,天际云翳厚重,又怎么会有晚霞。 陈阿诺诧然间朝着那边看去,猛然间意识到那并不是什么晚霞,而是冲天的火光。 浓烟滚滚翻腾,亦在火光中直冲天际,却因为混入原本就密布的乌云,才叫她方才没有辨认出来。 而更可怕的是,那火光是自村子的方向传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时,陈阿诺整个人都怔住了。 她脑中顿时陷入一片空白,拔腿不顾一切的往家里赶去。 山间道路崎岖,荆棘密布丛生,平常来回一遭都要一个多时辰,此刻她却不知疲惫的在层层密林中狂奔。 衣裤在奔跑中被路边的荆棘和伸出的木质刮破,甚至连露出的肌肤也被划出了一道道伤痕。 期间,她亦被地上的石块绊倒了数次,摔得伤痕累累,却也只是爬起来继续跑。 身上的疼痛似乎根本察觉不到,眼下她唯一担心的是还在家里收拾草药的陈氏夫妇。 出门前他们还与她说难得今日不必出诊,一家人在聚在一起吃顿午饭,可她却念着昨夜那场雨,一意孤行的要出来看这些绯樱,药师夫人拗不过她就再三嘱咐着路上小心。 回想着不久前才发生的一幕,陈阿诺心下愈发焦急,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魄却也急得落下泪来。 她便一边抬袖抹泪,一边继续跑着。 风呼啸着刮过耳际,也刮得她心乱如麻。 然而,当浓重的焦黑之气混杂着令人作呕的气味,远远传入她的鼻子里时,陈阿诺的心却猛然一沉,继而开始控制不住的乱跳起来。 她顾不上仍然肆虐的火势,脱下外衣在溪水里浸湿后,披上便钻进了村子里。 可是呈现在眼前的一切,却还是残酷的让人无法相信。 村子里遍地都是焚烧至焦黑的尸体。 那些村民,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就在不久前还与她打过招呼,此刻却毫无声息的以各种扭曲的姿态躺在她的面前。 原本应该是燃烧着炊烟的一排排屋舍,在火舌的吞噬之下,坍塌倾斜,横梁将还来不及逃脱的人们压在底下,掩埋在灰烬里,早已分不清彼此。 陈阿诺控制不住的作呕,太过震惊的画面让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迅速的穿行于废墟与尸骸之间,在极度的恐惧中寻找,可是村子里百户人家,竟没有一人幸免。 待来到她最为熟悉的那户人家前,她甚至失去了进去一探究竟的勇气。 最后,她是提着犹如灌铅一般的双腿,一步一步宛如木偶那般迈进那已垮塌了半边的木门的。 院子里一片狼藉,竟像是发生过激烈打斗的痕迹。 陈阿诺诧然,却仍存有最后一丝希望,终于加快脚步往被火烧得残破不堪的屋子里寻去。 然而她还是见到了那最残酷的一幕。 并排躺在一起的两具尸体虽已面目全非,可未烧尽的衣料已是最好的证明。 陈阿诺彻底崩溃的扑倒在双亲身前,甚至顾不得四周尚不曾熄灭的火苗,顾不得那房屋已经摇摇欲坠。 她以双手拼命的在黑灰中扒着,用力搬开压在他们身上的药架。 灰烬里的余温灼伤了她的双手,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下来,又很快隐没在灰烬之中。 当两具仍紧紧交握着双手的尸身彻底呈现在她的面前的,震惊得忘了哭泣的陈阿诺终于泣不成声。 她摊着双手,跌坐在灰堆里,裂开嘴双唇剧烈的颤抖。 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会发生这样的祸事,分明不久前这里还是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她甚至怀疑这一切是夜里的一场噩梦。 也不知哭了多久,陈阿诺终于渐渐接受现实。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准备着手为爹娘收殓,然而当她的手碰到陈药师的头时,她却隐约觉到一丝异样。 那个角度实在太奇怪了,若非刻意所为,正常人的脖颈不可能扭曲到那种地步。 凭借自小跟随陈药师习得的医理,要下定这个结论对陈阿诺来说并不困难。 她于是又仔细的将陈氏夫妇的尸身上搜寻了一番。 果然让她从陈药师紧握的掌中发现了一个字条,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想必是陈药师刻意涂上了什么才令纸条不至于在火中烧焦。 纸条里一定是陈药师临终前留给她的话,陈阿诺这样想着,小心翼翼的取出纸条展开来。 上面只写了两行小字:倚雪阁,莫要报仇。正是陈药师的字迹。 看到报仇二字,陈阿诺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揣测。 陈氏夫妇是被人杀死的。 虽然常年隐居山间,可陈氏夫妇皆武功高强,这一点陈阿诺自小便是知道的,她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也是自爹娘那里承袭来的,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始终不肯教她修炼内功,所以才造成了她这空有招式的花架子。 不管怎样,以陈氏夫妇的武功,若要及时从大火中逃出来并非难事,可他们还是葬身大火,那就只可能是一个原因:大火烧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办法逃了。 既然如此,到底是谁要以如此残忍的方式,杀害已然归隐十数年的陈氏夫妇,甚至不惜殃及整个村子的无辜之人。 难道说仇家与倚雪阁有关? 她正望着手里的字条陷入沉思,院门外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陈阿诺忙将字条收进怀中,向四周环视了一遭,迅速做出判断,躲进了唯一一丛不曾坍塌的药架后面。 来的似乎不止一人,而那些人好像正在废墟里寻找什么。 “看看有没有活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颇为冷肃。 另一人随即答道:“禀报门主,附近都已经搜过了,没有活口。” 方才那个声音顿了片刻,又道:“搜仔细了,凑齐人数回去才好向教主交待。” “属下遵命。” 陈阿诺将那两人的对话纳入耳中,听到“教主”二字,便想难道是魔教的人。 早就听说魔教中人杀人不眨眼,甚至曾有名门正派,因得罪了魔教教主而惨遭灭门。 想到这里,她便禁不住紧张起来。 可就在这时,挡在她身前的药架却发出了一阵细微的响动,恍惚有倒塌的趋势。 陈阿诺心下一慌,忙伸手去扶,然而经过烈火焚烧的木质药架,本就摇摇欲坠,哪里经得起碰触,于是她的指尖才刚触到架子上,整个药架便倒塌下来。 “什么人!”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方才在外面说话的两个人已经冲了进来。 前面的那个手里提着长剑,电光火石之间无比精准的指向了陈阿诺的眉心。 而此刻的陈阿诺被倒塌在地的药架溅了满身的黑灰,灰扑扑的样子如煤堆里爬出来的一样,根本看不清五官,只有那一双晶亮的眼睛,在一片黑灰中突兀的眨巴着。 她这幅模样看起来甚是滑稽,然而立在他面前的两个黑衣人却并没有笑,具是满脸警惕的与她对视。 这些人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又是魔教中人,毫无疑问就是这场大火的元凶。 而今他们在灰烬里发现她这个活口,免不了要斩草除根,看来这一遭她是凶多吉少了。 对眼下的形式作出判断之后,陈阿诺反而冷静下来。 既然终归是一死,大不了就去地府和爹娘团聚,也没甚不好的。 她索性伸长了脖子,露出一脸大义凛然的表情,以眼神示意提剑的那位下手利落点儿。 就在那人读懂了她的眼神,抬手朝她脖子上砍去时,不想却方才那个冷肃的声音再度响起:“慢着。” 陈阿诺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只见一直立在提剑那人身后的女子忽然握上那人手臂,往她近前挪了两步。 于此同时陈阿诺也将那女子看了个清楚。 这名女子也着了一身黑衣,款式却比方才那位繁复许多。 她的双肩十分瘦削,身形很修长,行动间像个柔弱的闺阁女子,然而蒙着黑纱的脸上,那双目光冰冷的眼睛却让人很快否定了这个判断。 而她在近处说话的声音,竟比方才还要冷肃:“整个村子里只有她一人幸存,面对刀尖也毫无惧色,必该有些不俗之处,带走。” 随着黑衣女子一生令下,陈阿诺便在未及反应之际被人点了穴道,提剑的那位又掏出一块黑纱蒙上她的眼睛,至于她们到底为何不杀她,又要带她去哪儿,便不得而知了。   ☆、第8章 天英教(二) 陈阿诺被那些黑衣人带出了山谷,塞进一辆马车。 一片漆黑之中,马车不知行进了多久,最终在一个到处是鸟涧虫鸣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的眼睛仍蒙着黑纱,又被人牵引着行了一段,直到抵达目的地才被允许取下。 突如其来的阳光刺得陈阿诺下意识的眯起双眼。 待逐渐适应之后,她举目望了望自己身处的地方,而后惊诧的发出一声浅呼。 但见此地地势极高,放眼极目之地,皆是云海,近处则是草木葱荣,奇花遍地,间或有屋舍环山而立。 而她此刻所在的地方还不过只是半山腰,仰起头来遥望峰顶,才真正是高耸入云,仿佛隐没在了日阳的尽头。 过往,她总以为自小生活的那个山谷就是远离喧嚣的世外桃源了,而今到了这一处地方,才明白过来什么是奇绝。 那巍巍山峰又险又奇,一览众山小的势头就好像一个孤绝的高人,永远伫立在世人不可企及的那处,沉默的俯视着这个世界。 如此震撼而又玄妙的景象,任谁看了都会被慑住,甚至因为身在其中而产生某种难以言喻的自豪感。 就在陈阿诺正为眼前所见而怔愣时,前面带路的黑衣人忽然催促起来。 她只得收回目光,跟随那人进到一间屋子里。 同时,她也注意到,被带来这里的除她之外,还有许多和她年龄相仿的少女。 她们在进屋后被挨个搜身,而后被要求换下自己的衣衫,简单梳洗之后,穿上由那些提供的,相同样式的黑色衣裙。 穿戴完毕,少女们又被领着往山上更高的地方行去。 可以明确的感觉到,行进之中,脚下的山路越来越崎岖,后来甚至到了无法行走的地步。 同行的少女有几个因为畏高,已然低声的呜咽起来。 那些黑衣人却还步履轻盈的带着路,全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再这样走下去,只怕大半的人都要葬身山崖而亡。 陈阿诺刚在心下默然嘀咕,便有一声尖利的惊呼自身后传来,慌忙回头去看,竟是一个落在队伍后面的少女失足掉下悬崖。 众人顿时陷入一片惶恐,阵阵惊叫之间,有胆小的已然抱头痛哭起来。 陈阿诺满心焦急,正思忖如何救人,却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 所有人都以为是自己眼花,可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是一个人,自嶙峋石壁间飞身而过,以快得让人看不清的动作沉入山崖之下,而后携着掉落山崖的少女飞了上来,稳稳的停在地上。 那名少女已然被吓得不省人事,一旁目睹整个过程的众人中亦传出一阵阵如释重负的叹息。 陈阿诺都忍不住要为那人拍手叫好,这功夫可比戏本子上写的厉害多了。 待那位英雄救美的黑衣人立定之后,方才给她们领路的那人慌忙迎上去跪伏于地。 那人尚未及开口解释,英雄救美的那位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扇得她生生吐出一口血来,而后满身戾气道:“这点儿事都做不好,留你何用?” 那人不顾伤痛,扑倒在黑衣人面前慌忙求饶,黑衣人却只是扬了扬手道:“把她们弄上去,教主面前若是少了一个,拿你是问。” 冷肃的声音一出,陈阿诺便认出来,这个人正是在村子里发现她的,那个削肩的黑衣女子。 想不到她武功如此之高,陈阿诺不禁后怕起来,若是当时这人要杀她,而今她恐怕已经成了一缕亡魂。 尚且思罢,方才跪地求饶的那人已经恭敬的应了一声,接着自怀中掏出一只短哨一吹,几声近似鸟鸣的蹄声响彻山间。 所有人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便见峭壁之间忽然出现了许多人,一样的身着黑衣,一样的武功了得。 这些人不由分说,一人擒住两名少女便朝山崖上飞去。 又是一阵阵惊呼,少女们显然被这些像鸟一样会飞的人吓坏了,然而陈阿诺心下却十分了然。 这些人并不是会飞,或有什么神力,而是会轻功,而且是十分了得的轻功。 于此同时,她放眼前方的山路,才发现过了方才那段崎岖之地,俨然已经没有了可供人行走的路,山间层层叠加的都是悬崖峭壁。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在那些峭壁的顶端,也就是整座山峰的峰顶,竟然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沐浴在黄金一样的阳光中,熠熠生辉。 若此刻有人告诉她那是神仙居住的天宫,她一定毫不怀疑的相信。 且莫提眼前的景象何等震撼人心,便是想着这般险峻的地势,常人徒手攀爬至此已是不可能,更不要提在这里建造一座宫殿。 显然,被震慑住的并非陈阿诺一人。 那些少女们被黑衣人携着,陆续抵达,仰望那座宫殿之际,竟都忘了方才的恐惧,一个个怔愣在原地,满脸不可思议的在心底膜拜。 众人发呆之际,方才那位黑衣女子已不知在何时先他们一步抵达峰顶。 她立在通往宫殿的石阶上,俯视众少女道:“随我来。” 说罢黑衣一旋,转身朝那座伫立在顶峰的宫殿而去。 和所有的少女一样,陈阿诺此刻也禁不住紧张起来。 纵使知道眼下身处险境,稍不留神就可能命丧于此,可还是忍不住好奇,建造在如此险峻之地的宫殿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住在里面的人又是怎样的世外高人? 通往峰顶的这条路与方才山间的景象大相径庭。 耳边不再有虫鸟啼鸣,只有凛冽的风声贴着耳际刮过。 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寒冷起来,叫人下意识的抱住双臂。 所有人似乎都被这冰冷而又凝滞的氛围所感染,一路行去竟没有一个人发出半点儿声音。 终于抵达峰顶,黑衣女子朝着门口驻守的几名黑衣人亮出一方木牌,便领了众少女往殿中去。 真正置身其中才知晓,这座瑰丽的宫殿也不过只是冰山一角。 常人实在难以想象,在这样一个地势诡谲,几乎不可能到达的地方,竟然别有一番天地。 巍峨殿堂之后,亭台楼阁、水榭石桥、长廊回转、檐牙交错,无一处不精巧,无一处不堂皇,只怕盛京的皇家庭院也不过如此。 在一路的惊诧和心下的默叹之中,少女们追随黑衣女子的脚步,绕过纷繁错杂的回廊,通过层层关卡,最终来到一处更为宏大的宫殿之中。 气氛彻底凝滞至冰点,在静到极致的殿堂中,连黑衣女子都提起了呼吸。 又过了三道关卡之后,宽阔的大殿呈现在眼前。 黑衣女子率众人跪下,冷肃的声音竟也含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黑莺参见教主。” 黑莺?这名字倒甚是符合她从头黑到脚的模样,也符合她总是黑着一张脸的表情。 陈阿诺虽和众人一样,顺从的跪伏于地,心下却忍不住开起小差来。 这时,一个无比悦耳的声音自大殿的尽头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人都带到了吗?” 陈阿诺又是一惊。 那是怎样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声音,柔缓似春日清泉,却又冰冷如山巅积雪。 听过一次之后便忍不住期待着再度聆听,仿佛有着某种蛊惑的奇怪力量,千丝万缕的将心头摄住、攥紧。 “禀教主,这些就是从各处搜罗来的孤女,属下已精心挑选,都是资质不错的。”黑莺已经恭敬的答了话,转而令众少女起身,往教主近前挪了数步。 这个过程中,陈阿诺抬头偷觑,匆匆一瞥间只恍惚瞧见大殿尽头的座上坐着一名身穿红色衣袍的男子。 那名男子身形欣长瘦削,面上戴着一个精巧的黄金面具,面具上镶嵌着数颗价值连城的红宝石,而他身上的红衣宽大且款式繁复,层层叠叠的轻丝罗纱笼于外袍之上,布满金丝绣纹的衣摆拖曳至地,足有二尺来长。 整个画面充斥着一种妖艳而又诡异的气氛,只是这样一身华光满布的袍子,虽然好看,可不用想也知道穿在身上定然十分不便,实在有华而不实的嫌疑。 尽管如此,那人仅仅只是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周身散发的风华与威仪已令人不敢直视。 他再度开口说话,悦耳的声音便流了出来:“资质如何,还要检验过才知,今后能不能成为天英教的人,就要看她们的本事和造化了。” 这番话分明已涉及大殿中所有少女未来的命运,可他说得却是一派云淡风轻。 同时,自他的语句中,陈阿诺亦捕捉到几个重要的字眼:天英教。 如此说来,如今她置身其中的这座山峰,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第一邪教,天英教的所在。 而此刻,在大殿尽头坐着的那个红衣男子,极有可能就是号称武功天下第一,天英教的魔头,教主萧千雅。 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陈阿诺的心情无比复杂。 那个只在江湖故事里出现过,对于她来说是一个传说般存在的人物,此刻竟然与她身在同一间大殿之中,甚至只要她抬头,那人就在她目光可及的地方。 然而,与此同时,这个人也是山谷中那场大火的罪魁祸首,是背负着村子里数百条人命,杀害她父母,与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第9章 天英教(三) 萧千雅只交代了这几句就让她们退下了。 众人沿着原路返回,不得不再次将方才的惊险经历一番。 好在有了一遭经验,这次也就顺利了许多。 只是,众人经过艰苦跋涉好不容易到了山顶殿中,教主却三两句间就把她们给打发了,这让陈阿诺很是不满,暗自在心下嘀咕:真是劳民伤财。 渡过险峻的山路,少女们又被带回位于半山腰的那些屋舍里。 在分配了各自的居所之后,黑衣人将她们集合到一间较大的屋子里。 经历过旅途劳顿和方才的惊吓的少女们,眼下看到那一张张桌机上摆着的饭食,各个都眼放金光,恨不能立马扑上去,至于恐惧害怕的,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年轻的小姑娘就是这样,有顿好的吃就高兴得没了烦恼,哪里还管日后好不好,眼下有没有危机。 陈阿诺也跟着她们一起在桌前坐下,仔细端详了摆在面前的膳食。 每个人的都是一样,一碗米饭、三碟小菜和一碗羹汤,以精巧玲珑的碗盘盛装着,卖相颇佳。 随着黑衣人一声令下,少女们便都埋头吃了起来。 除去身后看管的人踱来踱去的脚步声,一时间屋子里静得落针有声。 在这个由不得自己的地方,谁知道这顿吃饱了,还有没有下一顿。 大家似乎都抱着这样的心态,不顾一切的先在眼前把肚子填饱。 尽管如此,陈阿诺记起陈药师常叨叨的那句“防人之心不可无”,便还是留了个心眼,偷偷取下左耳上的银质耳钉,挨个的到各个碗里试了试。 起初并无甚变化,然而当她最后一个试到汤羹里时,银针的表面一层却变了色。 她心下大惊,又凑到跟前仔细的嗅了嗅。 一丝奇异的香气夹杂在食物的喷香里,若有似无的散发出来。 那气味陈阿诺认得,正是香蓿草。 只是汤羹中置放的量极微,若非终日与草药相伴之人,断然察觉不到。 这香蓿草倒也不算罕见之物,不过将其捣碎之后散发异香的汁液却有轻微的毒性,服食过后会出现发热和腹泻之症。 身无恶疾之人无需解毒,数日热症褪去便可痊愈,但若是有隐疾或原本身子孱弱的,则极可能被其毒性勾出其他疾症,且一发而不可收拾,直至身亡。 此毒物甚是玄妙,这毒下得也巧妙。 陈阿诺无法妄自揣测天英教的人对她们下毒的原因,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些人并非要取她们的性命。 这样想着,她也稍事舒了一口气,可对于那碗羹汤,她却再不敢动一口。 用膳时间将尽,陈阿诺望着眼前已然被扫光的饭菜,和那仍是满满一碗的汤羹,不禁有些忧愁。 天英教的人既然下了毒,就是要让她们喝下去,若是最后发现独她一人没有服用,必会引起麻烦,若是让他们知道她已辨认出里面的香蓿草,则又不知道会招致怎样的祸事。 怀着诸多忧虑,陈阿诺不动声色的端了那汤羹到跟前,暗自观察在桌机间走动的黑衣人,准备趁那些人不注意,寻机将汤羹泼到桌下。 可就在她准备动手的时候,袖角却被人扯了扯。 陈阿诺顿时吓得一身冷汗,只当是被发现了,满心焦急之际却听到一个怯懦的声音传来:“这汤你若不喝就让给我吧?” 陈阿诺寻声侧过头去,才知方才扯她的是并排坐在她左边的姑娘。 那姑娘压低声音与她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还紧紧锁在她面前的汤羹上,甚至不自知的咽了咽口水。 说来她这一身精瘦的身形看着也不像贪食之人,或许是路途上饿久了吧。 正分神之际,那姑娘却已等不及她的答复,不由分说的就从她手上夺过汤羹,往嘴巴跟前送。 陈阿诺心道不好,慌忙与她争夺,奈何这位姑娘只误解了她是不肯让出这碗汤,愈发一骨碌把汤倒进了嘴里。 于此同时,她们两人间的这番小小骚/动也引起了黑夜人的注意,一把将她们两人拉离了座位,狠狠训斥了一番。 陈阿诺又是献媚,又是苦苦哀求,才终于逃过更重的责罚,只是那姑娘恐怕要多受一番香蓿草的折磨了,而她也只得无奈的叹了叹。 接下来的数日,天英教的人对她们管得倒是松散些,每日里只是叫她们做些打扫的事情,再无其他为难的。 然而所有人的寝食都得严格按照规律行事,这让向来懒散惯了的陈阿诺很是怨念,但苦于没有反抗之力,也只好恭顺的遵从。 那日随着羹汤饮下去的香蓿草渐渐显现症状,有人开始发热,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时疫。 大家起初并没有多加留意,可随着发作的人越来越多,少女们开始陷入恐慌。 有遭遇过瘟疫的开始在人群里宣扬恐怖的言论,本就脆弱的人心顿时濒临崩溃,一时间人心惶惶。 大家不约而同的开始孤立那些症状严重的。 看着越来越混乱的情形,陈阿诺也不免焦躁起来。 原本只要多饮水,将药汁排出体外,症状便可得到缓解,可天英教的人却在这段时间里严格的控制了每个人的饮水量。 其用意再明显不过,便是要让这些少女自生自灭,完全靠自己的身子来抵抗毒性。 可是在疾病与恐惧的交杂下,人心只会变得越来越脆弱,继续这样下去,恐怕真的会闹出人命来。 陈阿诺急得团团转,终究也没有办法,又不得不伪装毒发的症状,几日下来,别提有多难捱。 恐惧的顶峰出现在第一具少女的尸首被发现之时。 一时间歇斯底里的惊叫声叠起,少女们蜷缩在墙角发出阵阵呜咽。 她们中的许多人应当从未如此真实的触摸到死亡。 即便是陈阿诺,在经历了整个村庄的横死之后,看到这一幕也仍然心有戚戚。 那些黑衣人却只是面无表情的将少女的尸体从床榻上拖了下来,用破旧的席布草草的卷了,拉到屋外处理。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冰冷而又无情。 这一刻,陈阿诺似乎隐约意识到什么是江湖。 腥风血雨、命刀暗枪、弱肉强食,人命也不过只是草芥。 这场瘟疫持续了整整七天,这也是陈阿诺和众少女所经历的最阴暗的七天。 死亡的气息反反复复的凌虐着她们的心,仿佛无穷无尽,没有终结。 虽然她没有服用含有香蓿草的汤羹,可真实的感觉也让她觉得是到炼狱里走了一圈。 然而这一点,她或许该值得庆幸,如若当时她真的喝了那碗汤,七年前那场让她失去记忆的大病不知道会不会也被勾出来,夺了她的命去,连她自己也没有把握。 少女们的热症渐渐褪去,黑云般笼罩的恐惧也随之消散。 所有人都好似松了一口气,却也隐隐觉察到这或许只是开始。 正在打扫院落的陈阿诺忍不住又停下来遥望那座位于峰顶的大殿。 那是天英教教主萧千雅所在的地方。 杀害她父母的仇人就在目光可及的地方,可她却不能报仇,甚至连靠近都不可能。 有生以来,她从未觉得如此无力,从未如此悔恨自己没能认真的从小习武,才落得如今这副模样。 正咬牙切齿的出神之际,肩上却被人拍了一把。 接着一个清脆而又和婉的声音传了来:“还在这里愣着做什么?先生已经发了信号让大家到堂子里去,你可是没瞧见?” 跟她说话的是睡在她邻铺的少女,与她同年而生,小名唤作阿香,母亲是苗人。 而她话里提到的先生,正是那些看管他们的黑衣人,虽然那些人多为女子,可都以这二字作为代号。 陈阿诺跟在阿香后头,步伐有些踟蹰。 她心事重重的沉吟了许久,忽而加紧两步与阿香并肩而行,复又犹豫了片刻,才嗫嚅的问道:“阿香的父母可也是被天英教害死的?” 被抓来这里的都是孤女,阿香也不例外,可对于彼此的过去,少女们似乎都默契的遵循着一个并不言明的规则,那便是互不相问,以免戳到别人的痛处。 阿香却忽然顿住脚步,回过头来露出诧然的神色:“当然不是,我爹娘原是普通的农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染上瘟疫死了,剩我一人在街头乞讨,若不是天英教把我带到这里,我至今只怕还在为一个发霉的馒头打得头破血流。” 她说话间竟满含对天英教的感激之情,听得陈阿诺满心愕然。 阿香则自顾自的继续道:“我做梦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来天英教,以前蹲在茶馆门前偷听说书的讲故事,就听说过萧教主,人们都说他不仅是天下武功最高的人,还是天下最美的人,连芙蓉楼的头牌美人儿在他面前都成了丑八怪……” 阿香愈发露出一脸崇拜的表情,陈阿诺却已经起了一身了鸡皮疙瘩,不禁暗自腹诽:居然拿一个男人跟妓楼的女人比,当真好笑,而且长得比女人还好看,还要戴个面具,萧千雅搞不好就是个变态。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陈阿诺便也不再接她的话。 然而,当提到天底下最美的人时,她的脑中却不由的浮现出山谷里溪水边的那个身影。 一时间,思绪又纠缠起来,她只得摇了摇头拼命甩开脑中影像,再三告诫自己莫要胡思乱想。   ☆、第10章 天英教(四) 陈阿诺和众少女被带到了一间暗室里。 那暗室门窗密闭、不见阳光,刚一踏足便觉到扑面而来的阴寒之气,让人不由的毛骨悚然。 阿香害怕得指尖颤抖的攥住陈阿诺的袖管,陈阿诺侧过头向她投去安慰的目光,自己心下却也直打鼓。 经过前些日子香蓿草引发的瘟疫一事,她算是彻底看清楚了这江湖第一魔教的真面目。 凭借天英教中人的手段,只怕拿出再厉害些的对付她们也是有的。 众人忐忑之际,领着她们进来的那名黑衣人忽然说话道:“今日只是初选,确认哪些人有继续留下来习武的资格,记住,天英教从不许失败,被淘汰的人只有一个结果,便是死。” 她说得简明扼要,却也叫人胆战心惊。 果然,少女们陷入一阵恐慌,各个脸色惨白,不知所措。 与此同时,她们也注意到,这间暗室里早有数名黑衣人相候。 名唤黑莺的黑衣女子也在其中,今日她并不曾以黑纱覆面。 终于得见她的真容,不禁默叹果然不负众望,这模样分明就是个容貌上佳的闺阁女子,实在难以想象生得这样的人竟会是杀人如麻的魔教妖女。 黑莺被那数名黑衣人簇拥着,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而其他人都侍立着,想来她在天英教的地位应该不凡。 面对已然在她面前整齐的站成一排的少女,她始终不发一言,冷肃的目光则在少女们中间徘徊,似乎正暗自观察着她们每个人的反应。 方才说话的那名黑衣人踱至黑莺面前恭敬的行了礼,而后退至她身后而立,复又对少女们道:“从现在起,你们挨个进行比试,兵器任选。” 说着,她挥手指了指左侧。 那里的墙壁前摆着一个兵器架子,上面放置的刀、剑、戟、鞭……所有常见的兵器不一而足。 难道是让她们自相残杀? 少女们怀着不安的情绪面面相觑。 黑衣人却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接下来将要和你们比试的人,是她。” 话音刚落便见另一名黑衣女子闪身自黑莺身后来到屋子中央,其动作之快竟让人怀疑她是从哪里凭空冒出来的。 少女们都是自民间搜罗而来的孤女,只怕没几个是会武功的,一上来就让她们与这等见所未见的高手对决,这不活生生是要将人往死里逼。 大家的惶恐更胜,皆肃瑟着往后缩去,生怕自己被选中,上去送死。 然而她们早已在天英教的掌控之中,根本逃生无门,一时间绝望之感弥漫开来,将这间本就十分阴沉的屋子变得更加压抑。 黑衣人却在此时,宛若修罗一般踱至少女们面前。 咄咄逼人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仿佛是来自于地狱的审判。 所有人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着她缓缓抬起手臂,指尖略过并排而立的一众少女,最终停在了躲在最旁边的那个少女身上:“你来。” 那名少女早吓得脸色煞白,见自己被点中,先是怔然一愣,接着憋了许久的眼泪哗哗的落了下来。 然而她梨花带雨的样子并没能博得同情。 黑衣人一把将她自众人间拉了出来,轻而易举的甩至屋子中央。 少女望着面前那个杀气腾腾的黑衣少女,竟吓得连哭声也噤了,只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眼前这恃强凌弱的情形实在让人看了心里难受,更何况那姑娘生得眉清目秀、楚楚可怜,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 最见不得美人受苦的陈阿诺数次都想冲上去打抱不平,可思及自己也不过几招虚的势头,眼下也是泥菩萨过江,便又数次按捺下来。 那少女却只是一味的躲避痛哭,与那黑衣人对峙了许久也不动手,或者说她根本不知该如何动手。 陈阿诺实在看不下去了,索性别过头去不忍相视。 可不过片刻,又听到一阵骨骼碎裂的声音传入耳中。 她忙侧头去看,却见方才还哭得伤心的少女已然安静下来,双目呆滞的坐在地上,只是那神态却是说不出的诡异。 又过了一瞬,少女的脑袋才缓缓耷拉下来,而后以一种极其古怪的角度垂到颈项边。 至死她圆睁的双目都不曾闭上。 陈阿诺大骇,这一幕让她想起她父亲死后的惨状。 一定是天英教,一定是他们杀了她的爹娘,又放火烧死全村人! 她眸中含泪的咬牙切齿,双手在袖下紧攥起拳头,指甲都嵌进了皮肉里。 坐在一旁观看的黑莺却并无所动,依旧面无表情的扫过死去少女的尸体,冷肃的声音只说了一个字:“去。” 黑衣人得了她的令,便令人拖着少女的尸首出去,继而再次踱至少女们近前。 经过方才那一幕,少女们此刻已不能用恐惧来形容,那折断的脖颈就好像长在了她们的身上,竟隐隐的也觉到疼痛,于是下意识的握住喉头,哽咽的不知所措。 黑衣人又接连点了三明少女,无一例外的全死在那名黑衣女子的手下。 一旁的黑莺渐渐蹙起双眉,似乎很不满意。 黑衣人也觉察到她脸上的变化,显然畏惧她会发怒,在拖走又一个少女尸体之后,对剩下的人道:“你们也看到了,在这个地方,弱者只有死路一条,有什么本事最好都拿出来,藏着掖着也会和她们一样。” 她指着门口的方向,面上表情愈加凌厉。 而那凌厉的目光最终竟落在了阿香的身上。 觉察到杀机的阿香整个人都怔在原地,如同一尊木偶般,除了颤抖,周身动弹不得。 陈阿诺注意到身畔之人的异样,也随之焦急起来,阿香只是一介孤儿乞丐,根本不会武功,上去必死无疑。 无措的她只能暗自于心下祈祷,可黑衣人最终还是指向了阿香。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阿诺脑中忽然一道灵光闪过。 她想起从村子里带出来的那包迷药,原是她平日里时常带在身上,怕山间遇上野兽防身用的。那日更衣时费了好大的力藏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这一包迷药,虽然威力不强,可由阿香这样一个爱起来十分柔弱的少女撒出来定然出乎意料,或可占得一寸先机。 她未曾多想便转身拥住正不知所措的阿香,拉着她的身子侧过来,嘴上说着安慰的话,背着黑莺等人的那只手却暗自将迷药放进她手里。 俯身与她抱头痛哭之际,捏了捏她那只手,压低声音啜泣道:“你只管放心一搏,了不得撒开手来与她拼命。” 阿香虽还哭着,却握住了那包药粉,只是方才她话中之话却不知她懂了几分。 两人被拉了开来,陈阿诺退至一旁,提着心看向阿香。 或许真受了她方才的鼓舞,阿香在面对那黑衣女子时却不再似前几个少女那般,只顾着掩面哭泣。 她渐渐止住泪流,虽然啜泣还未彻底消解,目光中却是拼命一搏的坚毅。 停顿了片刻后,阿香便主动朝黑衣女子扑去。 那模样就像是她在行乞时为了争抢馒头的拼命。 她且不知当时正是她这般和其他乞丐撕咬,甚至抢赢比她年长健壮的乞丐而散发出的狠劲儿,引起了路过的黑莺的注意。 所以黑莺才会以一只热腾腾的白面馒头为诱,让她心甘情愿跟着她走。 此时的阿香就像是满身立着毛的小野狮,张开一口尖牙便要朝黑衣女子咬去。 黑衣女子似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不顾性命的扑过去,亦怔了一瞬,但她毕竟武功高强,轻易便躲过她这一击,且反手将她整个人拎起来甩脱出去。 阿香最终只扯脱黑衣女子的半片衣角。 一旁围观的少女们看到这一幕,边是为阿香提心吊胆,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她为少女们出了一口恶气,于是都停止呜咽,认真的看着屋子中央的对决。 这样下去,她还是会被黑衣女子杀死。 陈阿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心道她怎么还不撒那迷药。 那厮,阿香还在顽强的拼搏,又朝黑衣女子扑了几遭,却都再不能碰到她一丝衣角,反而被重重的摔了数次。 眼见着她已耗尽了力气,黑衣女子也似烦腻了,步步紧逼的踱至她面前,居高临下的准备出那最后一击。 可就在黑衣女子将要出手之际,却听得阿香发出一声惨叫,接着一个包着白色粉末的纸条从她手中掉落出来,在地上溅起一阵白色粉雾。 黑衣女子忙往后躲开。 再看阿香,那只手正以扭曲的姿势耷拉着,衣摆上还挂着方才击中她的暗器,竟是黑莺的耳坠。 当侍立一旁的黑衣人拾起地上包裹迷药的纸条递到黑莺手里时,陈阿诺心下一沉,暗道不妙。 她知道黑莺武功高强,却不想她动作竟快到这般地步。 偷袭黑衣女子却被识破,阿香的处境只怕更加危险。 陈阿诺不禁万般悔恨,怪自己自作聪明,害了阿香。 就在所有人都等着那句残酷的审判时,黑莺却已将纸条上残余的粉末黏在指间试了试,而后头也不抬,冷肃的声音只道了一个字:“留”。   ☆、第11章 天英教(五) 众人顿时哗然,陈阿诺也长舒了一口气。 就方才那片刻之间,她胸膛里的那颗心都不知道第几次险些从喉咙里蹦出来,现下简直都不像是她的了。 或许近来看多了身边之人的死亡,此刻阿香得以存活下来,竟让她觉得比自己获得生机还要高兴。 当阿香退下来时,陈阿诺见她方才受了好大的惊,正想安慰几句。 却不想她的目光竟已被下一场比试吸引了去。 陈阿诺暗叹过阿香的恢复力,也随着她的目光向屋子中央看去。 但见这遭被选中的少女,与前面的数位竟都不一样。 生得是柳眉细目,纤腰若素,不仅容颜姣好,体态更是风流。 更奇妙的是,虽和其他少女们经历了同样的那些事,可自她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儿恐惧和惊惶,只是她眼眸虽潋滟有光,但隐藏极深的地方似乎透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哀婉。 不仅如此,见她行走间步伐轻盈,又至兵器架上取了一条长鞭,面对黑衣女子起势时也是干净利落,可见是个练家子。 最是她周身气度,一样的黑色衣裙,穿在她的身上则显得格外贵气。 也不知是否与她动作间不经意流露的优雅有关。 总之,只需一眼便可知,这名少女必然是有些来历的。 这时候,阿香忽然拽了拽陈阿诺的衣角,悄然在她耳边道:“她原是临山魏王之女,闺名叫做赵婧,前不久她父王因为谋反被天子讨伐,灭了满门,她堂堂一个郡主竟被充作官妓,实在可怜。” “原来是官家的人,难怪这么有气势。”在阿香啧啧的惋惜中,陈阿诺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愈发对她产生了兴起,认真的瞧着前面的比试。 事实证明这赵婧果然不凡,一条软鞭在手中挥得宛若游蛇。 繁复的招式和灵巧的身形看得人眼花缭乱,直恨不得连声呼好。 在与黑衣女子的对决中,她显得很是主动,每招出手都直指其周身要穴,透露出的杀气与狠气和她身上贵族千金的气度大相径庭。 这个少女是如此温文尔雅,动起手来却又是这般拼命。 隐约觉得这人的性情似乎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陈阿诺下意识的蹙了蹙眉。 此时屋中央两人的交战却还十分胶着。 百来招过去后,直到黑莺示意侍立一旁的黑衣人喊停,名唤赵靖的少女竟然与黑衣女子打成了平手。 而从她十分镇定自若的表情和黑衣女子额上沁出的薄汗尚可揣度,如若这场比试继续下去,胜负到底落于谁手,也未可知。 毫无疑问,赵婧也留了下来。 她的成绩无疑给近乎绝望的少女们带来了莫大的鼓舞,待她从屋子中央走过来时,少女们具是难掩欣喜的迎了上去,俨然将她当做了心目中的英雄。 陈阿诺的目光还停留在赵婧身上,却忽然听得那黑衣人说了句:“你过来。” 侧头看去,那人指的正是自己。 方才她只顾着看别人热闹,竟忘了自己也是逃不过的。 眼下轮到了她,纵使平日里再是不拘小节、胆如碗口粗的,可毕竟涉及生死,也就禁不住忐忑起来。 更何况方才赵婧打得如此精彩,数次逼得黑衣女子退无可退,让她在主子面前丢了颜面,只怕黑衣女子心里正积攒了仇恨,难免一会儿不发泄到她的身上。 这样思忖了一遭,陈阿诺心里更加没底,拖着的步伐也沉重了几分。 阿香暗地里拉着她的衣角说的几句鼓励之话,她也浑浑噩噩的没有听进去。 见她磨蹭,那黑衣女子等得有些不耐烦,冲她吼道:“还不快来受死。” 遭了,她果然是要将方才的屈辱都报复在她的身上。 由于黑衣女子的一声厉喝,围着赵婧吵闹的少女们顷刻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将满含同情的目光投到了陈阿诺的身上。 陈阿诺握紧了袖子下面的两只拳头,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蓦地吐出。 生死存亡之关头,也就只能豁出去了。 怀着拼死一搏的心绪,她迈开脚步踱至屋子中央。 先是侧过身去,朝黑莺拱手深鞠了一躬,抬头时已换上一副谄笑,装点出满脸恭敬道:“我能不能先借把剑?” 黑莺掀起眼帘看了看她,面上却无半分表情变化,也不置可否。 陈阿诺只得自我解嘲的讪笑了一阵,而后自己往兵器架那边过去。 她挑了一把比较轻便且长短合宜的,拿在手上掂了掂,便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黑衣女子已然摆出准备动手的架势。 陈阿诺继续噙着笑意,朝她拱手行了一礼,心道方才阿香也未打赢她,却也活下来了,想必只要她那些花拳绣腿舞得漂亮,证明自己尚可雕琢,说不定也能安全过关。 思绪过后,陈阿诺便挥开铁剑与那黑衣女子交起手来。 她用的这套剑法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是何来历,只不过陈氏夫妇自小就要她勤练。 其他的武功懒惰敷衍也都罢了,只这七七四十九招剑式却是督着她完完整整、一丝不苟的学了下来,且自初学武来便时时温习,半点儿不得含糊。 他们还一再的叮嘱她,未来无论如何,这套剑法定要传承下去。 因此,纵使她因没有练过内功,招式发力明显不足,然一套剑耍下来也是行云流水,颇有看头,若非武学内行,定会被她这套花把势给唬住。 陈阿诺原本盘算着用这套剑法将天英教里的这些人糊弄过去,先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再说。 却不想她那剑招才舞了第一个七数,却不得不戛然而止。 那黑衣女子武功与她悬殊,扰得她乱了阵脚也是有的。 可论起她停下来的真正原因,却是黑莺的一声“住手”。 主子发话,属下怎敢不从,那黑衣女子忙收了势,可那一脸憋屈的表情,显然是还没有打得尽兴。 陈阿诺见黑衣女子停了下来,自然见好就收,又在心下暗叹怎的只这会儿功夫就让她过了关。 可她还没想明白,黑莺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大步踱至她面前,擒了她的手臂道:“你从哪里学的这拂雪剑法?” 见黑莺眼中刀锋凌厉,陈阿诺不禁大骇,却又不明她说的什么话,忙下意识的伸手挡在身前,一脸无措道:“什……什么剑法?” 难得陈阿诺紧张得说话都结巴起来,这女人还真是杀气腾腾的可怕。 “你刚刚用的分明是拂雪剑法,到底是谁教你的?”黑莺攥住陈阿诺的衣襟,再度将那问题重复了一遍。 这下陈阿诺可算听明白了,恍然大悟的低头看剑,兀自喃喃:“原来这个叫拂雪剑法。” 就在此时,黑莺的脸色又冷肃了几分,手上用力几乎将陈阿诺整个人提了起来,而后在她拼命挣扎中咄咄逼人道:“说,你和……” 黑莺的话才说了个开口,她身后的那名黑衣人却冒胆凑至跟前,附耳道:“这些人即便留下来,忠心也尚可未知,请堂主三思。” 她话里的“这些人”指的正是旁边的一众少女。 想不到,她的劝诫起了作用,黑莺渐渐放下了手里的力度。 陈阿诺被勒紧的脖子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忙弓着腰大口喘息,却仍感觉到黑莺冷肃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仿佛带着探究,又带着审视。 “带走!”又是言简意赅的两个字,惜字如金的黑莺话音刚落就领了架着陈阿诺的两名黑衣人出了暗室。 她竟将才进行到一般的比试扔在身后不管不顾。 陈阿诺再次惊骇起来,回过头去无助的看着少女们,而她们亦对她投来了或同情、或不解的目光。 不过是一套剑法,这又是犯着谁了? 即便她打得不好也没有内力,但不至于劳黑莺大人亲督着处以极刑吧? 百般揣测之际,陈阿诺已被她们挟持着绕过数间院落,最后来到一处较为僻静的庭院里。 经过通传之后,她最终被扔在了一片光滑可鉴的地板上。 那屋子里很暗,也没有点灯烛。 若不是黑莺的脚步声增添了几分人气,她定会以为这里有幽魂寄居。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女声自昏暗之中传来:“非召入见,所谓何事?” 那个声音慢悠悠,略带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仿佛羽毛慵懒的扫过心头,听的人挠心挠肺。 听到这个声音,刚刚还一脸盛气凌人的黑莺竟忽然敛起了傲然之气,颇为恭敬的跪在地上行了礼,方才起身步至昏暗之中。 窗外投射进来的光线实在黯淡,陈阿诺看不清黑莺到底走向何处,但分辨声音,她似到了那人身边,说了几句。 至于具体说了什么,因为距离太远,陈阿诺也听不清。 正探头探脑之际,陈阿诺惊见那名神秘女子自黑暗中渐渐现出面容。 论容貌,这女人还不及黑莺,然而那一双翦水秋眸却甚是叫人映像深刻,特别是看着人眼睛的时候,仿佛带着迷离。 同样的也是一身黑色罗纱的衣裙,并无华丽的纹饰。 乌发绾了半边,剩下的顺着右肩披散下来,发上簪着个青龙纹的金钗,格外引人注目,亦再没有别的钗环饰品。 这天英教中真是网罗了各式不同风情的美人,想那天英教主定是个好色之徒,不过能日日被美人们围绕,如此养眼,却也让人不免羡慕。 陈阿诺眼望着正向自己缓步行来的美人发呆,又听她略带沙哑的惑人声音道:“你和倚雪阁是什么关系?”   ☆、第12章 天英教(六) 听到“倚雪阁”三个字,陈阿诺不禁一怔,面上却假装疑惑道:“什么阁?” 她潜意识里觉得这倚雪阁与天英教和她爹娘的死都有极大的渊源,可在没有弄清楚陈要是临终前也要将这三个字留给她的用意之前,她还是决定先安兵不动,待到日后从长计议时再暗地里查访。 见陈阿诺并未能说出倚雪阁和她的联系,女子便又问道:“你方才在暗室里所用的剑法是从哪里学来的?” 原来竟是与那套剑法有关,她于是半真半假的说来:“那还是好几年前,有个受了伤的人来到村子里,因我爹娘替他疗伤,就把这套剑法交给我防身,他离开村子前还再三叮嘱我务必要把这套剑法练熟记牢。” “那人与你素昧平生,怎会把剑法传给你?”黑莺不知竟在何时挪至陈阿诺身后,突如其来的厉声逼问,惊得陈阿诺好一身哆嗦。 她一面感叹好身手,一面忙着为自己辩解:“是真的,他说为了报答我爹娘救命之恩,还说是为了让这套剑法传承下去,至于你们说的那个什么拂雪剑法,我是真的不知道。” 所谓传承之说,实则也是陈药师过往督促她练剑时的叮嘱,而今不得不套用在那个杜撰出来的人身上。 在她面前静静听着的女子又追问道:“教你剑法的那个人是男是女,年岁几何?” 谎话既已经编排到这一步,陈阿诺也只能继续圆下去,便依照陈药师的情况描述了一番。 想不到她说完后那女子竟恍然一叹:“是了,想必那人就是双煞之一了。” 黑莺急道:“虽说当年倚雪阁主在烧毁秘籍后将拂雪剑法传给了双煞,可那件事后,双煞就遁入山中隐居,再不曾于江湖中出现。况且双煞本是一对夫妻,从来都是两人同行同止,又怎会只一人被她遇上?还请护法大人三思。” 原来这个女子是魔教护法,陈阿诺立时紧张起来,又怕多解释愈加露馅,于是憋着一口气不安的看着她。 护法大人再度沉吟,许久之后方才对黑莺道:“或是双煞遭那些所谓正派追杀,被冲散了也说不定,否则又怎会负着伤流落村野,况且她若真和倚雪阁有关,就不会使出拂雪剑法暴露身份。你也说她并无内力,确实也不像正规法子学来的武功。” 听到她说自己武功不正规,陈阿诺心下别提有多不服气,可面上却还不得不佯装无辜,带着一脸谄笑对魔教护法伸了个拇指:“护法大人英明。” 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说些违心之话,做些违心之事都是有的。 护法大人既然已经对这件事下定结论,黑莺也不再强辩,默然退至一旁。 陈阿诺总算松了一口气,又见那护法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未免再度局促。 事实证明,她方才的宽容确实只是另一种试探。 只见她自袖中取出一片用于包裹药粉的纸条,正是陈阿诺方才暗中递给阿香的。 魔教护法将纸条递到陈阿诺的鼻子跟前,慵懒而又略带沙哑的声音悠然般说道:“这个你又当如何解释?” 这下陈阿诺和黑莺都是一怔,原来这位护法大人早在那暗室中安插了她的人,而且竟能在黑莺之前识破陈阿诺的把戏,先一步呈到她面前。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震撼之中的陈阿诺再想不出其他的辩解之词,只能伏地认错求饶:“我是怕阿香会死才会那样做的,真的不是有意欺瞒,您大人有大量……” 陈阿诺心下“咯噔一沉”,虽知这些话魔教中人根本不会听,可还是不停说着。 然而,就在她还在语无伦次之时,护法却打断她,对黑莺吩咐了一句:“先把她带下去吧。” 说罢便转身再度隐入昏暗的屋子里。 黑莺领命后,与她一道退出来,只同行了半路就兀自往别处去了,留下两名魔教教徒挟着她往回行。 最后竟也之上让她回到众少女中间,再没有别的。 确认自己终于安全之后,陈阿诺那颗悬了半天的心才终于落了地。 可就在这时,她又注意到另一个问题,那便是阿香不见了。 她在少女们之中寻了个遍,可始终没有见到阿香的人影,待问及其他少女阿香的去处,皆道早些时候已被黑衣人带走,并不知道去了哪里。 陈阿诺心道不好,那魔教护法既然将她揭穿,眼下阿香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焦急之际,她甚至准备向黑衣人求饶,请她们让她见阿香最后一面。 可就在她鼓起勇气行至那黑衣人面前,准备开口时,一阵带着啜泣的呻/吟,却自隔壁的屋子里传来,接着屋门打开,两名黑衣人架着阿香自门里出来。 但见她面上表情痛苦,鬓前散落了数缕碎发被薄汗黏在了额角上,拖在地上的双腿显得绵软无力。 待至近前,可见她臀上的黑色衣裙明显与别处深了一块,显然是受过刑,才与血肉粘连在一起。 阿香的阵阵呼痛,引来了众少女的关注,但终究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黑衣人一路将她拖回屋子里扔在榻上便转身离去。 陈阿诺忙追了过去,见阿香虽然受了伤,可毕竟还留着一条命,也算松了一口气。 天英教的那些人,在阿香这件事上算得上是格外开恩了。 她暗自想着,将阿香唤了两遭,然而阿香正疼得恍惚,顾不上应她。 她便助阿香在塌上趴好,转头去查看她的伤处。 鞭痕叠加之处血肉模糊、赫然于目,若不是她自小看着陈药师治病救人,也见过些血腥之景,眼下定要被吓得失了魂。 她又去试了试阿香的额头,见她还不曾发热,便想得赶紧将那伤口包扎上药。 然而,这里可不是她家里的药室,包扎用的布条尚可撕下裙摆凑活,伤药却不易得。 天英教的人虽没有取阿香性命,可将她打成这样也不医治,明摆着是要她自生自灭的意思。 既然如此,恐怕陈阿诺硬着头皮去求那些人,也顶多不过自取其辱。 陈阿诺盘算了一遭,最终决定去附近的山里寻些药草。 勉强撑着假装若无其事的做完下午的打扫活计,陈阿诺晚饭也顾不上用,便趁着黑衣人看管松懈的时候溜出去采了些疗伤的草药。 回来时,阿香还在昏迷之中。 陈阿诺手忙脚乱的为她上了药,或许是上药的过程触碰到她的伤口,阿香才渐渐醒转过来。 睁眼看到陈阿诺的一瞬,她却不顾身上的伤疼,握住陈阿诺的手便要起身解释。 见阿香牵动了伤口而疼得连连抽气,陈阿诺忙阻止她,将手里的药暂且搁下,意欲先扶她趴好。 可是阿香却打定了主意硬撑,倔强的试了许多遭才勉强在榻上半坐半跪的朝向陈阿诺。 下一刻,阿香却忽然俯身,直将额头触到了床沿上。 陈阿诺被她这番动作惊住,再次伸手去阻止:“你这是做什么?” 怎知阿香经她扶着抬起头来时已是泣不成声,她泪眼朦胧的扯着她的衣角哽咽:“我……我不想……出卖你的……是她们逼我……实在太疼了……” 听她断断续续的说着,陈阿诺大致理解了她所提及之事,也终于明白过来那位天英教护法是如何知道了她暗中将迷药给了阿香的事。 也不知是因这一顿毒打的委屈,还是因为将陈阿诺供出来的悔恨,阿香越说越伤心,哭得几乎不曾背过气去。 陈阿诺忙出言安慰:“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俩都好好的在这里,我也没有因为你的招供受到牵连,你就不要自责了。” “你真的不怨我?”阿香连忙抓住陈阿诺的袖角追问。 “恩。”陈阿诺笃定的点了点头,又说了些安慰的话,哄得她上了药,重心在床榻上歇下。 阿香又握着她的手絮叨了方才受刑的经过,说道黑衣人是“念在她有本事让别人不惜冒死暗中助她尚且有些可取才留了她的性命”,眼眸之中还带着深深的恐惧和后怕。 待阿香再度昏睡过去,窗外天色已晚,其他少女们也具以进入梦乡。 陈阿诺看了看阿香仍然双眉紧蹙的睡颜,不禁叹了叹。 她原不是这样宽宏大度的人,若是放在过往,便是二狗子他们说了句话惹着她,也要百般捉弄,讨伐回来,可如今明知道阿香出卖了自己,却还是忍不住维护她,甚至更加担心她的安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忽然很想念爹娘,想念村子里的人,想念二狗子他们的自以为是江湖大侠却又愚蠢的样子。 可事实终究是残酷的,当她举头朝窗外望去时,茫茫夜幕苍穹,却只有半轮泛着冷光的月,如此凄清,如此孤绝。 陈阿诺低头又叹了一遭,心下更是清明,竟无一丝睡意。 她轻手轻脚的爬下床榻,又蹑手蹑脚的出了屋子。 因为有这天然的高崖绝壁,天英教的人入夜后对少女们的监视松懈了许多,陈阿诺便趁着这个机会出来透口气。 她漫无目的的行走在月光之下,柔荑在袖下不经意间又摸到了那张字条。 捏在掌心里,移至眼前摊开,自天际泼洒的柔和光晕在熟悉的字迹边缘氤氲着清浅的柔光。 那是陈药师临终前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让她不要报仇,或许是因为天英教过于强大,所以怕她冒然前去送死吧。 感悟着双亲的良苦用心,陈阿诺的眼眶禁不住湿润起来。 她以指腹反反复复的摩挲着那几个字,仿佛这样,就能够感觉到爹娘还在另一个世界里看着自己。 “倚雪阁是什么意思?爹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陈阿诺凝视着字条,喃喃自语,却始终没能参透只言片语中的深意。 正在她满怀忧思的盘桓之际,一抹琴音随着晚风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 抬起头来的陈阿诺已然满脸震惊,那隐约传来的琴曲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曲调。 是《逍遥调》! 自儿时起她的爹娘又时常一遍又一遍的合奏此曲,总是她爹抚琴,而她的娘坐在她爹的身旁缓缓吟唱,面上尽是幸福而又温暖的笑容。 那个在记忆里重复了无数次,而今已然深深印刻在脑海中的场景再度浮现在眼前,陈阿诺思绪一片空白,转身朝着那琴曲的来处跑去。   ☆、第13章 小红(一) 此时夜色已深,山间没有灯烛,只有借助朦胧的月光才可勉强看清前路。 陈阿诺寻着若有似无的琴声踏入幕色深处。 虽然亲眼目睹了整个村子的毁灭,虽然明知道根本不会有侥幸,可她还是控制不住寻着那源头而去,还是忍不住满怀期待。 摸黑翻过一座小小的山头之后,天地渐渐变得开阔起来。 陈阿诺难以置信的看着呈现在眼前的景象,不由自主的惊叹。 但见那一处草木葱郁、花团锦簇,远有黛山起伏、云雾缭绕,近有亭台水榭、雕梁精巧,尤是镶嵌在地势低洼处的一汪水潭,沉如黑墨,静似璞玉,恍若一块天然而成的宝石,与天际的半轮明月交相辉映。 有柔和的风自山谷里吹来,拂过面颊,在一片漆黑之中,携着些苍茫的味道。 陈阿诺下意识的缩了缩鼻子,不觉已对这夜色三分沉醉。 想不到在崎岖山间,竟隐藏着这样一处世外桃源般的所在。 她边暗自赞叹,边继续往美景深处行去。 潭水边八面垂纱的小亭逐渐清晰了轮廓。 红帘翻飞间,陈阿诺才注意到那凉亭里坐着一个人,着一袭夜色里格外耀眼的红裳,手里正拨弄着一架七弦琴,而《逍遥调》的乐声便是从他的琴中流淌出来的。 揭开真相之后,陈阿诺不免有些失落,但同时又对那亭中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什么人会在这大半夜里坐在山间弹琴?为什么弹得偏偏是《逍遥调》? 她又朝周围望了望,确定附近没有身着黑衣的天英教教徒,便愈发好奇起来这人怎的独自在此。 在好奇心的强烈驱使下,陈阿诺终于安奈不住,朝水潭边行去。 她刚跨了几步,那人的琴声便戛然而止,显然是觉察到她的靠近。 陈阿诺于是边继续往前走,边提高了桑音向亭子里的人赔罪:“我只是碰巧路过此地,听得这曲调耳熟,并非有意打扰。” 说话间,她已来到凉亭前。 此时恰有阵风拂过,掀动红帘翻飞涌动,正将那人身影面貌隐在帘后。 陈阿诺怕自己唐突,只在此停住脚步,不敢继续踏入亭中。 她还想说些什么,向那人打个招呼。 那一阵风却已刮过,回转旋舞的红帘渐渐平静下来,将亭子里的情形呈现在面前。 原本低着头的陈阿诺终于还是忍不住抬眼朝亭中偷觑。 她看到了没有任何绣纹,却飘逸翩跹的衣摆;静静躺在那人膝头,梧桐木制的七弦琴;搭在琴弦上纤细而又白皙的手指;垂落至腰间,光滑如绸的墨发…… 然而,当她看清那张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美丽面庞,和那双深潭般瞳眸里同样满含诧异的目光后,陈阿诺却再难掩激动之心。 或许是这段时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才不过数日未见,陈阿诺已然怀疑那时的相遇只是一个梦境。 她甚至从未设想过重逢。 直到此时,他就坐在她眼前的月光里,柔和的光晕笼在他周身,仿佛闪耀着清辉。 潭水边,小亭旁的一株红樱正是繁花盛放之际,不时有粉瓣飘落在他的肩头上、琴弦间,而他的面庞亦如初见时那般摄人心魂。 果然,他坐于红樱树下的情景正和她想象中的一样动人。 陈阿诺在原地怔愣了许久,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先狠掐了自己一把,确定这着实不是一个梦境才大胆朝着亭子里跑去。 “真的是你吗,小红?”她扑到他身旁,什么都不顾的握住他覆在琴弦上的手。 一声凌乱的琴音划破天际,陈阿诺的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再三不可置信般重复着那个名字:“小红,小红……” 沉寂之中,那被她覆盖住的双手竟翻过掌来回握住她。 陈阿诺已然不敢相信的低头看着那双手,感觉到微凉的触感自他的指尖传递至掌心,眼前愈发模糊一片。 再度抬眼时,他已微弯了双眼与她对视,稠密的睫羽半掩住黑潭般沉静深邃的双眸。 在这个被悬崖峭壁包围,危机四伏、与世隔绝的山间,竟能遇上自己熟识之人,陈阿诺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是欣喜,或是庆幸,甚至还有更多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她松开双手,再次难掩激动的伸臂揽上他的脖颈,似乎只有这个大大的拥抱才能表达她的喜悦之情:“太好了,小红,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或者故意不辞而别。” 被她紧紧揽住的小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毫无准备,竟一时怔住,身子颇有些僵硬的滞着不动。 陈阿诺却尚在兴奋之中,仍旧自顾自的说道:“如今见到你安好我也就放心了。” “对了,难不成你也是从山谷里被天英教的人掳到这儿来的?”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便将他松开,询问道:“因为被他们掳走,所以才不告而别的对不对?” 凝视他的双眸,陈阿诺自问自答的演绎着事情的经过,语调里颇有些义愤填膺,亦或是同情、怜惜的情绪。 小红只是安静的看着她,却也不答话。 陈阿诺知道他口不能言,见他并没有摇头,便断定自己是猜对了的。 她又低头看了看搁在小红膝头的七弦琴,指了指道:“你会弹琴?” 小红略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陈阿诺挠着后脑勺笑了笑:“难怪,我就说是谁会弹这《逍遥调》。” 说罢她调皮的在琴弦上拨了两下,继而恍然大悟道:“难不成,他们抓你来当琴师?” 小红被被她说得一怔,薄唇渐渐微弯,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 美人一笑,陈阿诺就有些目眩神迷,也跟着痴痴笑了起来,只当这次又猜对了。 她又转身挪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道:“那《逍遥调》再弹一遍来听听可好?” 小红看了着她点了点头,而后敛目垂首,素手在琴上勾了三、两个乐音。 悠远的弦音穿透漆黑的夜幕,久久的绵延盘桓,曲调尚且未起,韵致却已有所成。 陈阿诺摇头晃脑的聆听着熟悉的韵律,情不自禁的跟着哼唱起来。 沉醉间,她不经意的侧头看向抚琴之人,目光却凝结在眼前定格的一幕,着魔般不能移开。 但见月光下泛着清浅光晕的乌发,瀑布般倾泻在他的肩背,直垂至腰间,淹没进耀眼的红裳之中。 间或有一缕悬在鬓旁,半掩住轮廓姣好的侧脸。 他弹得很是认真,低垂的眼眸被稠密的睫羽笼入阴影,仿佛在睫羽之端也有月色遗漏的光斑流转盘桓。 如瓷的肌肤让身为女子的陈阿诺也不禁自惭形秽,而两瓣紧抿的薄唇更是与衣衫炙烈的红相互辉映。 如此摄人心魂的画面,连亭外的红樱都被他所吸引,争先恐后的飘散进来,羞涩的抚过他的发丝,落在红衫之间,倒好似原本就是那轻丝缎面间的绣纹。 说来也奇怪,想不到在悬崖峭壁的险峰之间竟会有一棵开得如此繁盛的红樱树,却不知是何来历,背后又有什么故事。 陈阿诺正兀自出神,不想被她看了许久的那个人觉察到她的注视,缓缓侧过头来,在她痴愣的目光中泛起浅笑。 那浅笑中分明透露出一丝难以掩藏的取笑之意。 想到自己方才望着美人发呆的样子定然十分丢脸,陈阿诺慌乱的移开目光,忽觉脸上发烫,喉咙间干涩的微咳了一声。 为了掩饰窘迫,她只能努力寻找话题,于是十分狗腿的赞赏道:“你弹的真好,比我爹弹的还好。” 她这话却说得并不虚伪,小红的琴艺确实高超,总是不经意间就被他的琴音勾去了魂魄,这在过是从不曾有的。 只是提到陈药师时,陈阿诺却又忍不住想起过往在山谷中无忧无虑的日子,又想到而今双亲惨死,自己还不能为他们报仇,便难免低落起来。 这时,陈阿诺觉到肩头被人轻拍了两下,侧过头去看,只见小红正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 觉察到他的关切,陈阿诺心下的难受略缓了几分,勉强扯开嘴角绽出一个别扭的笑容道:“我没事,只是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 小红的双眉却愈发蹙紧了几分,显然没有相信她的这句解释,却也没有继续追究,只是再度拍了拍她的肩头,此番则是安慰的意思。 虽然他并不能陪她说话,可这一夜却是陈阿诺自离开山谷之后过得最安宁、最释然的一夜。 不得不承认这世间人事机缘的神奇,直到许久以后,陈阿诺都觉得自第一次见面,小红就带给她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和熟悉感,就好像很久以前他们就认识一般。 或许这就是一见如故吧。 这一夜,陈阿诺与小红在山间的凉亭里聊了整整一夜,虽然一直都是她在说而他在听,可是她竟然一点儿倦意也没有。 漫无边际的闲说着那些话,仿佛把心底郁结了许久的不快和委屈都倾泻出来,不知不觉间已是天边泛白。 念着天亮后天英教的那些人会去房中查看,若被他们发现她偷溜出来,不免又惹麻烦,陈阿诺只得再三与小红道别,一步三回头的往回赶去。   ☆、第14章 小红(二) 果然,陈阿诺刚摸回榻上躺下,天英教的人就推了门进来。 她一面暗自庆幸自己回的及时,一面在心下嘀咕今日未免也太早了,这天都还没亮呢。 借着自外面透进来的微光,她又侧头看了看躺在旁边的阿香,或许是还在熟睡中,阿香并没有被黑衣人的脚步声吵醒。 因昨晚一夜未睡,现下陈阿诺正觉困意涌上脑中,本还想再眯瞪一会儿,看这个情况应该是不成了,便只得磨磨蹭蹭的准备起身,心里盘算着等收拾好了再叫阿香起来。 其他少女中的浅眠者也陆续察觉到有人进来,纷纷唉声叹气的翻身准备起来,怎料那黑衣人并没有大肆将大家唤醒,而是径自朝陈阿诺所在的一排床榻前踱去。 正坐在塌头上的陈阿诺朝那人投去诧异的目光,心下隐约有不祥的预感。 心下默默将天下间的神明都念了一遍,奈何那人还是在她的面前停了下来。 “跟我来。”黑衣人没有多做解释,只冰冷冷的丢下这一句。 陈阿诺的心“咯噔”一沉,心道莫不是昨日之事还没有过去,这下又要拿她重新审问。 纵使她百般不愿,却也不得不依照黑衣人的指示整理好衣衫自榻上下来。 刚要随那人出去,原本睡得极沉的阿香忽然醒了过来,一阵窸窣的动静之后,声音干涩而又虚弱的唤着:“水……” 陈阿诺刚好听到耳中,于是转过身向阿香看去。 想阿香昨夜受了鞭刑,眼下定然十分难受,可她偏又被黑衣人带走,不能留在这里照顾,实在堪忧。 陈阿诺顿了顿,终还是转过身来对黑衣人求道:“能否容我先照料阿香饮些水,等她饮完后,马上就随先生走?” 虽然她说得诚恳,可黑衣人并不是好相与的,毫不犹豫便拒绝了她的要求,并狠狠攥了她的腕子,厉声道:“教主若是等急了,莫说你,便是我的性命也难保!” 陈阿诺与黑衣人的一阵争执毫无疑问的引来了众少女的关注。 她们纷纷坐起身朝这边看来,却也只是默然看着,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出声。 对于少女们的寡薄,陈阿诺早就习以为常,毕竟在前途未卜的危险之机,自保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有人引火烧身。 听到“教主”二字,陈阿诺的双脚愈发如灌了铅一般不能挪动。 黑衣人以为她固执不肯走,便与她拉扯起来,甚至抬了掌准备往她身上拍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一个少女走了出来,不知从何处端了一杯清水送到阿香的嘴边。 陈阿诺诧异的将目光转向那名少女,才发现她正是那位名唤赵婧的郡主。 赵婧因为出身不凡,再加上武功在众少女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不过数日间已经成为了少女们追捧的对象,只是她性子偏冷,不爱搭理人。 陈阿诺料定赵婧平日连说话都极少,想必不会蹚这浑水,如今见她率先出头,反而不敢相信。 她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时赵婧已扶着阿香饮了些水。 阿香再度昏睡过去,而赵婧则转过头来对陈阿诺道:“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她的。” 想不到这赵婧也是个面冷心热的性情中人,陈阿诺难表感激之情,开口欲对赵婧言谢。 却不想那赵婧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抬起娇丽的面容,微掀眼帘看向她道:“谢就不必了,只望你莫要再生出事端,牵连其他人。” 赵婧话音落下后,簇拥在她身后的少女们虽然没有人出声,但她们脸上赞同的表情再是清楚不过的表达了内心。 陈阿诺觉得自己犹如被一桶凉水浇了个彻底,原来这就是被孤立的感觉。 事情已到这个份儿上,面对赵婧和少女们,陈阿诺再没有更多的言语作答。 于此同时,黑衣人又对她催促了一遭,她便只得垂了头,灰溜溜的转身随她往屋外去。 屋子外的空气总算不那么压抑,可是陈阿诺的心头又被另一块巨石紧紧压住,不得喘息。 依照黑衣人方才透露出的意思,她眼下被带去见的竟是天英教教主。 想不到这件事情竟严重到了天英教教主亲自过问的地步。 同时,想到自己即将见到那个武林传说中的人物,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魔头萧千雅,毁灭了整个村庄,杀了她双亲的仇人,陈阿诺的心剧烈的仿佛要沸腾起来。 她暗自于袖下紧攥的双拳已然发白,指甲嵌入掌心也不自知,眼中满是愤怒与仇恨。 伴着脑中因为剧烈的恨意而产生的嗡鸣,陈阿诺再一次被黑衣人携着翻过悬崖峭壁,来到那座巍峨的大殿前。 这一次在殿门前等着她的是那日绾着青龙发钗的黑衣女子。 黑衣人见到她便忙伏地行礼:“参见青龙护法。” 原来她叫青龙。 陈阿诺这样想着,也学那黑衣人恭敬的跪下。 青龙略应了一声,打发那黑衣人退下,便领了陈阿诺往殿内行去。 虽不是第一次来此殿中,陈阿诺却还是难以控制紧张的心跳。 通往大殿深处的路好似没有尽头一般。 怀着对命运未知的不安,和英勇就义的决然,陈阿诺终于来到那鎏金的座前。 教主萧千雅正斜倚着扶手,仍旧是一身繁冗红裳的装束,而他的面上也如传闻中一般始终带着黄金面具。 陈阿诺只瞥了一眼便不敢在看,忙垂下眼帘,一心一意盯着自己的脚尖。 耳畔青龙的声音再度响起,正拂起衣摆向教主见礼:“青龙参见教主。” 陈阿诺也亦步亦趋的跪伏在光滑可鉴的地面上,倒影中可见座上之人略动了动宽大的袖摆,缓缓坐直身子。 “今日议事已经结束,可还有别的事禀报?” 萧千雅的声音难以形容的悦耳,就好似浮风中金石相触之声,又似山间云雾,携着些许迷幻的朦胧,总之叫人听了便不禁有些沉迷。 然而即使不用抬眼去看也可以猜到他说话时眼眸微闭的慵懒情状。 也不知教主大人昨夜又是忙着去哪处杀人放火,陈阿诺忍不住腹诽。 说来奇怪,真到了这个境地,她反倒不那么忧虑了,甚至还有心情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不过纵使萧千雅方才说话的语调沉缓柔和,话中也没有特别明显的拒绝意味,可陈阿诺还是清楚的感觉到跪在她前面的青龙的紧张。 青龙愈发伏低了身子,原本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几分,俨然失了蛊惑人心的魅力,眼下竟让人觉得,她身为女子,却还不如那看不清面容的教主勾人。 然而教主始终是威严而危险的,即便那光华万千的气度秀色可餐,但从天英教那些高手对他恭敬的态度便可推测其厉害。 一准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变态。 胡思乱想间,青龙已再度恭敬的对那变态道:“回教主的话,之前向教主禀报过的那个人,属下已经带来了。” “哦?”萧千雅似乎来了兴致,正了正身子朝座下看来。 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探究的目光,陈阿诺的背脊渐渐有寒意涌起。 青龙回过头来示意陈阿诺抬头。 陈阿诺只得极不情愿的撑着地面,直起上半截身子。 她仍保持端正跪着的姿势,慢慢仰头朝座上看去,果然触上一双深邃的眼眸。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久久未发一语,难辨情绪的眸光里似乎夹杂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诧异。 整个大殿寂静极了。 陈阿诺很想避开那令人发毛的目光,却好似被他的双目绞进去一半,不由自己。 他已经有半刻没有出声,而青龙似乎也不敢轻举妄动,三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在凝滞的气氛中,陈阿诺设想了数种手段,却又不确定在最后一刻自己有没有能耐伤那魔头分毫,也算略为报仇之事尽了一份力,尚没有白死。 这时,萧千雅却在沉默许久过后缓然开口。 那一刹那,陈阿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听他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都退下吧。” “教主……”青龙也对他的反应始料未及,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却又再他继续的沉默中退缩,再度俯首朝座上行了辞礼之后便拽起陈阿诺退了出去。 直到出了那大殿,陈阿诺才彻底回过神来。 她抬头望了望隐在险峰间的青天,忽然有种死里逃生的庆幸。 想不到这样简单就过了一关。 攥着的一颗心忽然放松下来,她的双腿都禁不住有些发软。 青龙着黑衣人将陈阿诺带下悬崖,可才在崎岖的山路间站定,又不知从哪里冒出另一个教徒对那黑衣人道她家门主正急寻她去。 陈阿诺揣测那人口中的门主就是黑莺,于是挂着一脸恭谨对那黑衣人道:“先生可放心去,阿喏可以自己回去,决不敢到处乱跑。” 黑衣人犹豫了片刻,便丢下陈阿诺随那人往另一条路赶去。 难得脱离了监视,陈阿诺愈发松了一口气。 可眼下重获生机之际,她最想见的竟是小红。 这样想着,她便寻着昨夜的记忆往那山间的水潭找寻。 只是到了那里时,潭边的凉亭却空无一人,只余满树落英缤纷,洒满了空空如也的石塌石机。 陈阿诺兀自步入凉亭,恍恍惚惚的在石塌上坐下。 脑海里浮现的尽是昨夜他一袭红衫,低头抚琴的画面。 望着翩然如雨的红樱,陈阿诺的心下忽然因为失落而愁思满结。 “真是的,他也不一定时时在这里弹琴,何必如此?”自嘲之后,她又重新振作起来。 独自在凉亭里发了一会儿呆,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她心里却还不甘心,仍盘算着待日落之后再伺机来候他。   ☆、第15章 小红(三) 陈阿诺恍恍惚惚的过完了一天,待到傍晚时,已然有些迫不及待。 心似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总是一遍一遍的抬头看着天空,期待着夜幕能够早一些来临。 待到少女们歇下后,看守她们的黑衣人也退了开去,她便故技重施,轻手轻脚的逃了出来。 沐浴在朦胧月色之下,白日里紧张的心忽然变得敞亮起来。 陈阿诺仰起头迎上那高悬于天际的玉盘,颇为沉醉的闭上双眼,嘴角亦不自觉的弯起。 似乎只有在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还是自己,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那世外桃源。 陈阿诺驻足片刻,深吸一口气,让胸臆充满夜间山峦独有的气悉。 重新睁开双眼时,夜色仿佛又朦胧了几分。 她忙提腿继续赶路,心里莫名有些忐忑。 直到夜幕深处飘来若有似无的琴音,那份夹杂着期待与忐忑的心绪才平复下来。 只是不知为何,胸膛里的那颗心偏又跳得剧烈了起来。 她于是加快脚步,步履轻盈的来到了山峦深处的水潭边。 凉亭里的人依旧一身红衣,好似自昨日起就一直坐在这里,等着她来一般。 红樱翩跹,伴着若有似无的琴音款款而落,又给这情景之间增添了几许迷幻的色泽。 陈阿诺停住脚步,将那幅美好的画面欣赏了片刻,直到凉亭中抚琴的红衣男子侧过头来朝她展开笑容。 心魂好似被那个笑容勾了去,陈阿诺不自知的抬了脚往亭子里行去。 来到小红身边噙着满眼笑意看着他道:“我来了。” 与他打过招呼之后,她便自顾自的将今日所经历的那些事都一股脑儿的倒了出来。 “我今日见到天英教教主萧千雅了,他看起来并不像我想象那么厉害,不过也怪吓人的。”她边说边挨着小红坐了下来,看到小红眸子里不解的神情便又补充道:“长得怪吓人的。” 在陈阿诺的幻想当中,武功高强的魔教教主应该生得虎背熊腰、满脸横肉,脸上得有又粗又硬的络腮胡子,不该是萧千雅那般纤细妩媚,看起来比女子还娇柔的。 至于他的模样,不得不说那一身红衣雍容,有着诡异的蛊惑力量,只是他默然不语的样子让人觉得窒息般压抑,确实怪吓人的。 看着小红一脸嗤之以鼻的表情,陈阿诺怕他不信,便又道:“我说的是真的,江湖传言还说萧教主有倾世容颜,依我看他准是个丑八怪,所以才整天带着个面具,怪里怪气的,就怕别人看到他的真面目。” 她说着努起了嘴,并不知晓自己一脸十分确信却又义愤填膺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滑稽。 “还是小红好看。”她傻笑着看他。 小红歪着头凝视她,默默的听着她滔滔不绝,好看的丹凤眼又弯了几许。 正讲得唾沫横飞的陈阿诺却忽然突然安静下来,目光稍与他触碰便移开,低了头,以黑绸高束在身后乌发垂下来,半遮住微微泛红的脸。 藏在袖子下面的手悄悄的探出来,牵上两人交叠在一起的衣袂,轻轻的扯了扯。 小红也随之低头,将目光落在被她握住的衣角,再度露出诧异的表情。 陈阿诺一改往常的声音爽朗,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如蚊呐般道:“你知道吗?我以为我回不来了,以为那个魔头会杀了我……” 说到一半,她又停顿了许久,似乎攒足了勇气才继续道:“可是……可是我想到还要见你,我就回来了。” 其实她说的这两件事间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听起来也更像是讨好的谄媚,然而她说着这些话的语调却与过往任何一次刻意的谄媚不同。 过往,为了讨爹娘欢心,放她出去戏耍,她总是十分擅长说这样的话,细心编造得天衣无缝,叫人听了高兴却又不觉得特别虚伪。 到了天英教后,为了保全自己,少吃点儿苦头,她也不得不继续说着那样的话。 而今对小红说的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明显要拙劣许多,却是第一次首先动容了自己,只是她说完便有些追悔的愈发垂低了头,懊恼自己的唐突言语。 尴尬之中,却有一只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那是刚刚勾动琴弦,弹奏出动人曲调的一只手。 携着冷弦之间微微的凉意,簇拥落樱花瓣幽幽的浅香,如此温暖,如此温柔。 陈阿诺的目光停留在两人相触的手上,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她抬起头来,望进潭水般深邃的瞳眸,觉得魂魄都要被吸进去,胸口更是“砰砰”的跳个没完。 这样的感觉很玄妙,过往面对任何人都不曾有过。 呆滞之中,直到他收紧了掌心将她的手握紧,她才终于反应过来。 于是翻过掌来回过助他的掌,陈阿诺再一次控制不住的脱口而出:“今后每天夜里我都来这里找你可好?” 问过之后,却又觉唐突,不知为何,面对小红时似乎越来越患得患失。 正无措之际,月光下惊若天人的小红,却展露出愈加温柔笑容,而后以另一只手捧起她的脸,锁住她的瞳眸,认真的点了点头。 自从和小红有了这个秘密约定,陈阿诺觉得日子也随之轻快了许多。 除了为爹娘和全村人报仇以外,她又有了另一个盼头。 于此同时,天英教开始对这些通过选拔的少女们教授武功,并不断向她们灌输关于天英教的一切,强调对天英教的忠诚。 陈阿诺也渐渐开始对这个神秘的组织有了一些更为深入的了解。 虽然是江湖上公认的邪教,天英教内部却是等级分工严密,规矩也甚是严明。 教中最大的毫无疑问是教主,教主下面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护法,再者便是八大门主、三十二坛主,各坛主手下教众无数。 这段时间负责训练众少女的便是巽风门的门主,代号黑莺,至于姓氏名字则无从考究,而陈阿诺在初来到教中,见到的那位头戴青龙发钗的女人就是天英教四大护法之首的青龙护法。 传闻四大护法武功出神入化,非常人可以想象。 陈阿诺只见过青龙护法两面,对于她的武功高低实在无从评价,但听说传闻的她仍不禁揣测,如果说连四大护法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那么远在他们之上的教主萧千雅武功又会高到何等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 陈阿诺这样想着,愈发觉得报仇无望,未免有些消沉。 尽管如此,她还是努力习武,既然天英教将她抓了来,那么她必不辜负这番屠戮了全村的用心,或许有朝一日,她能以从魔教习得的武功,为那百条冤屈之魂报仇也不一定。 一心为了报仇的习武必然是枯燥的,所以每日陈阿诺唯一的快乐就是和小红相处的时光。 每当夜幕降临,她便迫不及待的自住处溜出来,赶往山间深处的水潭边。 在小小的凉亭里,或是对小红说着一天的见闻,或是听他弹琴,时光便如流水一般飞逝,直到夜深了,她才依依不舍的同他道别。 这一日,她又如往常那般来到凉亭里。 酷暑将尽,凉亭外的绯樱早已凋零,然而月光下小红朦胧的身影却将她眼中的时光定格在了春深花浓、粉瓣翩跹的画面里。 他手上拨着弦,侧过头朝她看来,面上浮起的浅笑让她错觉那携着幽香的红樱花瓣正窸窣的落在她眼前。 陈阿诺痴痴的怔愣了片刻,继而踏入凉亭里,在他身边并肩坐下。 她抬手轻触琴弦,无意扰乱了悠扬的琴音。 “教我弹琴吧?”她仰头望进他深邃如潭水的眼眸,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 小红点了点头,示意她盘腿坐正,而后将七弦琴搁在了她的两膝之间。 陈阿诺学着他的样子架起双手,煞有其事的在琴伤拨了两下。 一时间,琴音骤起,余韵在峭壁间久久回荡。 她一时觉得有趣,又因那两声拨得响,生出些得意感,便闭上眼陶醉其中,手上还打算在拨两下。 就在这时,一双手却覆在了她搭在琴弦上的左右两只手背上。 他的掌心携着夜里独有的微凉。 紧接着身后也轻轻贴上了他的胸膛,顿时有绯樱花瓣的幽香若有似无的飘进鼻子里。 陈阿诺猛然睁开双眼,忽而不知所措起来。 她欲侧过头去看他,他原本拢在身后的发丝却因倾身的动作滑落至身前,轻触上她的面颊,柔滑温良的如同上好的绸缎。 与此同时,他握着她的手在琴弦上拨了一个音。 悠扬而又略带沧桑的音律,仿佛包揽了江海湖海那般广阔,又如清泉敲打玉石那般细腻。 只是一个音,已经有天壤之别。 陈阿诺又惊又喜,不可思议的由着他继续掌着自己弹奏出一连串琴音。 肆意之间,已成曲调。 这实在是种奇妙的体悟。 陈阿诺欣喜的回过头,欲问他为何会如此,然而近在咫尺,几乎擦着她的面颊而过的薄唇却让她心下一惊,顿时连要说什么也忘了个干净。 下一刻,当那两瓣薄唇贴上了她的双唇时,她则更加惊诧和紧张得险些将怀里的琴都给扔了出去。   ☆、第16章 梦魇(一)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这样与她亲近过,便是对她溺爱有加的药师夫人也不曾。 若是换了别人,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将他推开,在揍上几拳也说不定。 可这个人是小红,她就像着了魔一样全身都无法动弹。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陈阿诺甚至忘了要闭上眼睛。 她就那样眼睁睁的看着他绝美的面容在眼前放大,连微垂的睫羽都分毫毕现,偶尔随着他眼帘的颤动而刮擦过她的面颊。 随着他的贴近,呼吸也好似被掠夺,她胸口虽剧烈起伏,但并没有改善滞纳的呼吸。 她心跳宛如擂鼓,想要伸手捂住,才发现两人早已紧紧想贴,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隙。 他的身体微凉,透过衣衫渡过来,让她更加乱了心绪。 便是这样,陈阿诺已如同被悬到了半空总,上不得也下不得,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偏生小红还未罢休,袖下擒了她的腕子握住,唇上更是不容推拒的突围。 事实上她也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推拒,不过片刻已被他诱得交出丁香纠缠。 那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奇妙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陈阿诺觉得他像游蛇,毫无章法的探寻她的深处,那情愫始于感/官的触碰,一直延伸到魂魄深处;又像是三月阳春的雨雾,潮湿却又熨帖人心;而到了最后,他则化作汹涌的洪流,一瞬间就将她没顶,彻底沦陷其中。 陈阿诺像用了迷药一般脑袋发晕,也不知与他纠缠了多久,他才终于稍稍将她放开,然而此时的陈阿诺却反过来藤蔓一样扒在他的身上。 她像是历经了一番遥远的旅程,赶了许久的路,攀着他这唯一的依靠急急喘息。 这时候,她反而垂了眼帘,半睁半闭一般。 又是许久,她才渐渐喘匀了那一口气,缓慢抬起螓首,眼眸迷离之中,他正满目深情的凝视着她。 他的目光是那样温柔而又灼然,看得她才开始收拾的心顿时乱成一锅粥。 陈阿诺试探着自他的掌中抽出手来,敷在双颊上祈望能凉一凉过热的两团红晕。 奈何经过方才那一阵折腾,现在的她整个人都像煮熟的龙虾,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乃至十指指尖都有些发烫。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这么窘迫过。 现在她没有任何思考的能力,一切都是凭着下意识的反应,然而当小红再度以双掌扶上她的双肩,似乎企图重温刚才的一幕时,陈阿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挣脱开来。 她撤开两寸,堪堪脱离了他的势力范围,而他也没有咄咄相逼,只是沉了双眸看着她,目光中挥散着浓浓幽怨之气。 触上这眼神她就有些后悔,可是那胸腔里的心像要跳出来一样的感觉着实有些可怕,她实在是怕自己会死掉才这么做的。 况且事已至此,她好歹是个女子,再回过头去投怀送抱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便只得硬着头皮搪塞过去。 “我……我不是……你……我们不该这样……”她吞吞吐吐支吾了半天才把那残缺不全的句子念出来,说完后更是头也不回的往远处跑去,生怕在自他好看的眸子里瞧出什么让人心里难过的情绪。 自潭水之境出来后,陈阿诺更是加快了步伐奔跑,贴着耳际呼啸而过的风或能稍稍缓解双颊的热度,可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出方才与小红温存的画面,让她像做了贼一般心虚,却又夹杂着些许类似窃喜的情绪以及莫名的兴奋。 “这到底是怎么了?”她攥紧胸前衣襟喃喃自语。 “对啊,到底是怎么了?”半夜里被她的动静吵醒的阿香睡颜惺忪坐起身来,见她丢了魂似的模样,十分担忧的向她询问。 她便在漆黑中侧过头来与她相视,原本乌亮的双眸如被蒙上了雾气一般朦胧。 陈阿诺睁着一双全无焦距的眼痴痴的诉说:“我刚刚遇上了一件奇妙的事情……” 这下子阿香彻底清醒过来,正愿闻其详的等着听她说故事,然而事情连开头都还没得及交待就被屋子里突然响起的动静给打断。 陈阿诺十分怀疑那门是被黑莺一脚踹开的,于是大家伙都没得安稳觉睡了。 她原还抱着旁观的心态忖度这大半夜的演的又是哪有一出,却不想黑莺绕过一众床铺,最后竟顿足在她的面前,一改往日冷肃的模样,甚有些慌乱的命令道:“快收拾了跟我走!” 陈阿诺本能的攥住阿香,往后缩了缩,一脸紧张的问道:“去哪里?” 黑莺却已失却耐心,伸手亲自来擒,也顾不上她根本就没开始收拾,二话不说把她拉下榻来就往门口去。 其间被她问得烦了,才厉声应道:“教主召见,还不动作快点!” 听到这一句,围观的少女们纷纷向她投来同情的目光,唯独阿香仗义,上前拦了一把,却也无异以卵击石,反被黑莺一掌打开,一时半儿都爬不起来。 陈阿诺则已被惊吓的连挣扎都忘了。 她实在想不出来那堂堂大魔头要召见她这个无名小卒的理由,还是在大半夜。 俗话说夜黑风高杀人夜,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识破了她要为全山谷的人报仇的心思,才要来杀人灭口的。 就这样浑浑噩噩被拖到那座大殿前,陈阿诺原本不甚待见总是黑着脸的黑莺,可眼下这般光景里,她却反过来把她当成救命稻草,也顾不得畏惧啊礼节的,只紧紧拉着黑莺的手不肯放。 黑莺也没有想到她竟然还有这样一股子坚持和力道,颇费了些功夫才把她甩开。 最终陈阿诺还是被推了进去。 她慌慌张张的环视四周,才发现刚才黑莺和她走的并非上次来的那个正门,而这座大殿也不是之前见到萧千雅的那一座。 眼前的殿室结构不同于寻常,她所处的地方正对着一道冗长的走廊,通向嵌套在深处的一间厢房。 常言道恐惧来自于未知,完全陌生的地点更加增添了紧张的气氛。 陈阿诺在原地驻足不前,在没有弄清楚情况前,她是绝不敢轻举妄动的。 然而好奇心还是趋势的她拉长了脖子往走廊的那一头望,偏生走廊里飘飘忽忽的悬着数道薄纱,纷忙迷乱之间什么也瞧不真切。 就在这连呼吸都凝滞的恐惧中,一个令人永矢弗援的声音自殿室深处的厢房里传来:“来了。” 他只说了两个字,就好像朝夕相处的人在说着“你回来了”,莫名让人心头一暖。 陈阿诺还算清醒,记得这声音的主人是让整个江湖都闻风丧胆的大魔头,连忙提醒自己警醒起来。 她恨不能立刻从这座殿室里退出去,奈何那魔头的声音像把蛊种进了她的心里,盘根错节的拽着她往前行。 更何况魔头已经发了话,容不得她推拒,即便想逃,只怕出去了也再不是现在的模样。 陈阿诺只得如履薄冰的向走廊里迈进,心里下意识的默念小红的名字,反反复复,好似可以从这两个字里获得勇气。 似乎是花去了千百年的时间,她才终于走完那条冗长的走廊。 尽头处果然是一间厢房,却比寻常的厢房要大。 房中燃着熏香,不是龙涎,也不是沉檀,却似某种似曾相识的清冽花香。 所有的摆设都收拾得有条不紊,不染尘纤,倒不像个男子的寝屋,倒像是女子的闺房。 厢房正中摆着的黑漆梨木床,四面同样垂落轻纱,加之锦帘堆叠,云云袅袅的掩映其中,仿佛水中月镜中花。 而那个大魔头就卧在那一片红云般的帷帐之中,朝着这外面的这一方侧卧,以手撑额,纤睫微垂,若非方才他还唤过她一声,定要以为这人正安详入睡。 陈阿诺却十分自谨,她知道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床榻上状若慵懒的那个人也充满了危险,只要她稍有异想,这条小命就会轻而易举的交待在他的手中。 不,他甚至都不用动手。 陈阿诺正沉浸在可怕的意想之中,忽听闻一阵衣料的窸窣声,原是床榻上的那位有了动静。 她不敢光明正大抬头去看,只能微掀起眼帘偷睨。 萧千雅依然是一身红衣,脸上戴黄金面具,大片明艳的衣摆和同样鲜红的幔帐交叠在一起,似融为一体,带来强烈的视觉刺激。 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一幕美得让人叹为观止。 陈阿诺的记忆里,只有两个人能将如此绝艳的红演绎到极致,一个是萧千雅,一个是小红。 也不知是被这景象震住还是因为恐惧,平日里惯会急中生智的陈阿诺现下是彻彻底底的发起了愣,从方才踏进这厢房里就怔怔立在原地,半步也不曾挪动。 萧千雅则将目光移到了陈阿诺的身上,懒懒落下一句:“过来。” 他话说得甚是不经意,却满是不容质疑和不怒自威。 陈阿诺当然知道反抗无效,可一双脚就像生了根一样扎在地上,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挪动半步。 就在她以为那大魔头会因为她的迟钝而发怒时,屋子里的烛火却毫无征兆的全部熄灭。 顿时陷入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陈阿诺感受到更加深刻的惶恐,愈发惶惶不安起来。   ☆、第17章 梦魇(二) 黑暗之中,甚至没有觉察到任何的动静,沾染了焚香的气悉就已喷撒在脸颊上。 陈阿诺心惊,下意识后退两步,却又跌进了铺满华锦的怀抱。 萧千雅就像一个鬼魅一般在漆黑中游移,全然找不到规律,这让陈阿诺觉得自己是被野兽逮进山洞的猎物,早晚都要被拆骨食肉,眼下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的戏弄。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带到了床榻上,正是他方才卧着的那张。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陈阿诺纵使刚刚亲身经历了这瞬间的挪移,也难以置信。 正沉浸在强烈的震惊之中,她的侧脸忽然触到一抹光滑肌肤,随即呼吸吐纳,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樱绯色的薄唇。 他竟在这一片黑暗中取下了面具。 陈阿诺想起江湖上流传的那句话:魔教教主萧千雅生得倾国倾城,然而所有见过他真容的人都已经下了阎殿。 起初她还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倘若看过他脸的人都死了,那倾国倾城的说法又是怎么来的?难不成是鬼魂说的? 现在当陈阿诺意识到自己可能就要成那一缕冤魂后,才终于明白过来这句话的可怕。 求生的本能使得她扭动身躯挣扎,奈何她的衣衫和满头青丝都同他的绞在了一起,再加之他看似毫不费力施加在她身上的禁锢,她竟是半点也不能动弹。 陈阿诺脱身无门,只得别过头去,痛苦的闭上双眼。 她贝齿咬紧下唇,觉得他活脱脱就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简直危险至极。 这徒劳无功的自我防备将她白嫩光滑的脖颈清晰而又彻底的暴/露在他的面前,然而当萧千雅果真触碰上她的肌肤时,却叫她又是浑身一颤。 他竟真的像条蛇一般,先是以薄唇在她脖子上碰了碰,接着竟探出舌尖顺着肌肤的纹理舔了一遭。 虽然只是极短暂的一瞬,她像是被天上的雷电劈着了,身子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那一下子似在她身上落下了一道烙铁,将那处肌肤灼伤,又似虫蚁咬破表皮钻进身子里,沿着血脉爬到心窝子中央。 这是怎么了?他不是要杀她吗?为什么对她做这样奇怪的事? 痛苦夹杂着异样的感触自体内深处升腾而出,陈阿诺心里乱极了,终于抑制不住自唇间泄出一抹低声的银泣。 而这声银泣又对萧千雅产生了极大的刺激,他将身子密密实实的覆在她的身子上,严丝合缝时再将刚才的啃噬蔓延到别处。 陈阿喏泣声渐重,他便似听不得那般伸手握住她的下颌迫她转过头来,接着那薄唇狠狠吻上她的,攻城略地,毫不手软。 她不满的“呜呜”叫着,奈何那张嘴早已被他堵死,待出了口也只剩闷哼。 他又扣了她的手拉至头顶,将她摆出极其屈辱的姿势,愈发肆虐起来。 陈阿诺被他吻的脑袋发昏,手脚也渐渐酸软无力,不甘和悲愤的泪自眼角落了又落。 在这极其混乱的一刻,陈阿诺的心念却忽然变得清晰。 她猛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那便是她很有可能再看不到明日的朝阳,倘若真的要死,她如何能够甘心。 和小红见上最后一面是不能指望了,左不过做了孤魂再去瞧他一眼才肯投胎,然而全村人的仇她却不能不报。 倘若这是最好的机会,与大魔头同归于尽又何妨。 陈阿诺脑中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危险的念头,于是她忽然松了拼命维持的牙关,主动的给予他回应。 果然,当她做出这样的反应后,萧千雅便松懈了警惕,慢慢松了桎梏在她腕上的那只掌。 陈阿诺便趁着这个间隙收回手摸过耳际,而后抬起,环过他的脖颈。 她将他向自己拉近,夹在两指间的那枚耳针也以穿过他绸缎般的发丝找准了位置。 陈药师曾手把手的教她施针,那时候的她贪玩总记不得人身上许多复杂的穴位,唯一牢牢记住的是她爹反复嘱咐的那个穴位:百会往后下两寸,谓之死穴,以针刺可令人暴亡。 她拼命克制心底的恐惧和抵抗,与他温存缠绵,手上却找准了时机下手。 然而就当她以为万事具备,准备拼一个玉石俱焚时,她竟觉那捏着耳针的手腕子上一阵剧痛,紧接着那一整条胳膊都被他拧到一旁。 陈阿诺疼得“嘶嘶”抽气,萧千雅却微拉开两人间距离,一双深潭般的眼眸在黑暗之中自上而下凝视着她。 即使什么也看不到,她亦能觉到那他瞳眸中的森森冷意。 显然,无需拷问,他已认定了事实。 陈阿诺自知这一遭再没有活命的可能,即便表面咬牙坚强,内心里实则已经自弃。 当她无能为力的准备等死时,萧千雅伸向她的手却并没有折断她的脖子,竟握在了她的衣襟上,随后掌风一翻,她那身衣衫全几乎碎成了布料子。 萧千雅自然不会解释他这样做的原因,也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时机,三下五除二将她剥了个干净。 陈阿诺像个退了芦苇叶的清水粽子,躺在满塌华锦之中。 他还一丝不乱,而她却已如此狼狈,这羞辱远比死还让人难受。 陈阿诺羞愤欲泣,却拼命忍住眼泪不愿在他面前表现出半点儿软弱。 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变本加厉。 他欺上她的身子,衣带也不知在何时散脱开来。 仿佛惩罚一般,他薄唇寻上她浑圆而又小巧的肩头,而后张了嘴狠咬一口。 陈阿诺疼得发出一声闷哼,然而当另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流窜过她的身体时,她便再无暇顾及这小小的伤痛。 就像有什么将她贯穿一般,陈阿诺双目圆睁,连乌亮的瞳眸都失去焦距。 原来人在极疼的时候是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她只能张着嘴大口的喘息,只盼得这疼痛快些过去。 萧千雅也觉察到她激烈的反应,竟停下所有的动作,就那样待了许久,随后缓缓俯下身来,重又将薄唇覆上她的。 这一吻何等温柔,甚至让人错觉他是怜惜她的。 不知是否得益于他施舍的这段间隙,又或者是因为他亲吻里施加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摄魂之物。 陈阿诺觉得身子越来越软,而疼痛也被麻痹,取而代之的是自体内深处升腾的异样感触。 那感触让人莫名喘息而又羞于启齿,她觉得自己正被萧千雅扯落的不断陷落。 她试图挣扎,想要逃脱,却早已被他吃得死死的。 他果然是把她吞入了腹中,连骨头渣儿都不剩。 见陈阿诺渐渐缓过来,萧千雅忽然变本加厉,狂暴的动作让刚刚回转神思的她再度陷入迷离。 她脑子里像塞满了棉絮,乱糟糟一片,翻来覆去的都是村落被毁的样子和她的爹娘惨死的情状,随后又换作小红的身影在眼前晃,半梦半醒间竟听到他对她开口说话,说他要和她归隐山林,相守一辈子。 到最后,她也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又或者她潜意识里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魇。 可怕的是事与愿违,她被萧千雅拖着浮浮沉沉,已分不清那具躯壳承受的是痛苦还是欢愉,然而源自于心上的疼痛却是毫不含糊的。 这折磨好似没有穷尽,也不知持续了多久,待到那魔头终于餍足,陈阿诺颤抖的蜷缩起身子,却被他自身后紧紧抱入怀中。 这具身子已被他占有,她已自弃到懒得反抗,也根本没有力气反抗。 这下他总要取她性命了,然而就在她绝望的等待着最后的宣判时,他却忽的擒住她的手腕,翻转过来不知用什么在那血脉上刺破一道伤口,接着便有一个灵巧而又滑腻的东西蠕动着钻了进去。 历经过这样一段梦魇,萧千雅再做什么也不会让陈阿诺感到惊骇。 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血腥气,纵使她什么都看不见,可还要做出判断却并不困难。 那是蛊,一些苗疆的医书上有记载,陈药师也曾弄来给人医病。 然而这江湖之中,把蛊用来医病的少之又少,多半还是做损人的勾当。 陈阿诺意识到这一点后,却是悲极反笑。 这位萧教主果然狠毒,虽不令她速死,却缓慢的夺走了她的生命,让她每天都生活在死亡的恐惧之中,一日又一日受尽*和心里的折磨,当真是好手段。 到底怎样的厌恶才会施以这般狠毒的伎俩,或者说那些江湖传言不假,萧千雅原本就是个骨子里阴毒至极的魔头。 此时的陈阿诺虽然已经倦极,可脑子里却十分清晰。 她提着一颗心由萧千雅拥在怀里,竖起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关注他的反应。 然而身后的那个人只是拉起锦被将两个人的身子笼入其中,后面便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她甚至觉得他是睡着了,可是很快就打破了这个想法。 对待这个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也不可以常人的标准来衡量,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扭曲。 陈阿诺只得继续保持警惕,幸而这样的状况并没有持续多久。 萧千雅不过歇了片刻就醒转过来,又恢复至平日里惯常的冷清,缓缓将她松开。 好不容易得了自由,陈阿诺慌忙坐起身来,摸索着穿回那身已经被他撕扯得残破的衣衫。 她才刚刚穿好,萧千雅便又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隔空点亮了一根烛火。 纵使烛光昏暗,陈阿诺还是下意识的握紧衣襟,朝着离萧千雅更远的方向缩了缩。 由于事发突然,她没来得及回避,那目光便落在他身上。 他依然侧倚着床榻,锦被退至腰际,展露出偏瘦的身躯。 那看起来不像是练武之人的身子,不仅线条匀称,而且肤如凝脂,倒像养尊处优的文弱公子,实在难以将这具身躯的主人和方才施加在她身上的暴行结合起来。 萧千雅虽没有穿回衣袍,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戴上了面具。 精巧的面具更增添了未知的神秘感,乌黑的发如上好的绸缎铺满他的背脊,而后蔓延到锦被间。 这画面是何等的妖异而又诡谲。 当他微眯的眼帘掀开,眸光落在她的身上,陈阿诺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也顾不上逞英雄,连滚带爬的自床榻上跌落下来。 忽然,她觉得肩上一沉,竟有一件衣衫落下来披在她的身上。 陈阿诺这才意识到自己此时的模样实在不易见人,但她也绝不相信萧千雅那个大魔头会有怜悯之心,于是赶紧一鼓作气的逃离这间对她来说地狱一般存在的屋子。 出到殿外,黑莺还在外面候着,见到她狼狈的模样也是一愣,随后她那总是冰山一样的脸上竟然飞起两抹可疑的红霞。 陈阿诺更是焦躁,也不管黑莺,加快脚步便往前走,只是刚才在恐惧中还不觉得,眼下一迈步子就牵动到某处,疼得她龇牙咧嘴,仿佛魔咒一般提醒着她,方才那魔头在她身上施加的一切。 陈阿诺恨极了,她恨那个魔头,也恨自己。 她觉得很奇怪,平日里她天不怕地不怕,对于江湖中的血雨腥风甚至充满了期待,可一见到那个魔头,她就像被擒住了短处,竟是害怕的一点儿也不敢反抗。 她实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若是继续这样下去,她要如何才能为爹娘还有山谷中无辜的村民们报仇。 她带着这些繁杂的思绪,一个劲儿的往前冲,竟不知不觉翻越了数座山头,连平日里十分难行的崎岖山路也跨了过去。 不知怎么的,她竟然来到了每日里和小红相会的那一处所在,再回头去看,原本跟在身后的黑莺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凝视那一汪深潭,浮躁的心绪渐渐平缓下来。 陈阿诺朝着凉亭了移去,然而小红却已离去。 此时已是后半夜,天上甚至出现黎明的辰星,想必他早已回去歇下。 可看着眼前的一切,自始至终中都只感到仇恨和愤怒的陈阿诺此刻却自内心深处升腾出一股强烈的委屈。 不久以前,她还在心底悄悄勾勒着他们两人的未来。 她打算忍辱负重的在天英教中蛰伏,待到有朝一日她练成高强的武功,亲手杀了萧千雅报仇,之后就带着小红一起隐居山林。 等到那个时候,她要带他去看那山谷里最美的红樱,远比这里的美上不知道多少倍。 他们两人肩挨着肩坐在溪水边,唱着《逍遥调》,该是多么逍遥自在,可是现在,不过一夕之间,就什么都变了。 她低头凝望那一汪沉如黑碧的深潭,忽然着了魔一般翻过雕栏,踩进水里。 原本平静的潭水受到扰动,泛起层层波纹,她则一步一步往潭水里迈进。 待到潭水没过腰际,她便掬起潭水往身上淋,继而又以双手拼命擦拭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好似这样就可以洗净所有萧千雅留在她身上的痕迹。 纵使不断的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可她心里却知道,就算她用这水把自己洗得再干净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她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陈阿诺,再也不是了…… 在越来越激愤的情绪中,她也越来越绝望,于是脚下又迈起步子,十分艰难的往潭水深处行去。 她是那么的想要躲起来,躲进这漆黑一片的潭水里,再没有人能看到她,也没有人知道她刚刚经历的一切。 陈阿诺痴痴的往谭水里行走,水面渐渐没至胸襟。 就在这时,却闻得一阵剧烈水声,接着她却身子一轻,竟被人携着离了水潭。 她有些不满的回头去看,却撞上一双比深潭还要幽深的瞳眸,以及紧蹙的眉宇。 “小红……”她喃喃的唤着这个名,却忽然想起什么,忙挣扎的自他怀里退出,抓着早已湿透的衣襟,一边往后缩,一边紧张道:“不要碰我,还没有洗干净,我还要再洗洗……” 说着这话,她又将目光转向那一片深潭,似乎是要往那边扑过去。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行动,小红已再度将她紧紧拥住,这一次却是不容推拒的霸道,他死死的将她箍在双臂间,无论她怎么挣扎都不松开。 陈阿诺又折腾了许久,终于还是拗不过他,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忽然爆发出来一般泪如雨下。 向来有泪不轻弹的陈阿诺这一回全然不顾自小便向往的大侠形象,在小红面前哭成了个泪人。 小红只着了一件白色亵衣,连外袍都不曾披,伴着簌簌而落的绯色樱瓣,那月下仙人的模样生生被她破坏干净。 方才便已沾染上她身上的水泽,使得他的衣衫也弄得斑斑点点,再因刚才她的激烈挣扎,原本齐整的袖袍也皱成一片。 可他却好似全然不在乎,只是紧了紧环在她身际的双臂将她更深的拥入怀中,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抚着她的背脊。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任由她在他怀里哭的伤心,而陈阿诺也哭得太过尽兴,隐约自耳畔听到一声叹息,然而也不过转瞬即逝,她又一心一意倾泻的情绪,却也忽略了。 那一夜,晚风清许,天上镶嵌着星子,璀璨明丽,那一树绯樱亦是繁华盛极。 原本是极美的夜色,却因为她满心的忧伤而黯然失色。 那夜的陈阿诺是如此伤心,她以为和小红之间,此刻已走到结局,却不曾想这恰恰只是开始。   ☆、第18章 红颜罗刹(一) 转眼三年又三年,新一届的武林大会刚刚在江南水乡落下帷幕。 也不知是哪个懂享乐的,选了这样一处所在。 那些江湖中人,刀光剑影里来去,原本都是些习武的粗人,却偏生最喜佯装风雅。 难得置身于雨雾朦胧之中,为丝竹歌赋围绕,自然也要在那沿河的花楼里坐下,啜一口花雕,点一首小曲儿,再望一段含春带怨的美人眉,便好似自己也成了锦绣堆里打滚的公子哥儿,心里如何不熨帖。 江南本就是繁华地,如今就着这武林大会的噱头,愈发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尤其是那古香居,听着是个风雅名,却是整个江南最富盛名的花楼,这一遭门口的车马都排到了两条街外去。 古香居今夜拔了江南所有酒家的统筹,美酒佳人只是一桩,另一桩则是因为有传闻称武林盟主慕容罄会莅临此地。 在第三次连任武林盟主后,人称玉华公子的慕容罄简直成了武林中的一个神话。 他年纪轻轻武功就已深不可测,从而成为酿剑山庄的庄主,又在未及弱冠的年岁当上武林盟主。 不仅如此,传闻中的玉华公子为人谦和,气度非凡,一身白裳如仙人临世,气华则如美玉温润,正所谓“慕容一出,碧玉无华”。 在江湖传说中被刻画得犹如电光幻影的濯濯公子偏生不爱出门走动,除了处理江湖事物,几乎都把自己关在酿剑山庄里修习武学,甚少露面,这使得争相一睹其风采的人们早就垂涎三尺。 如今得了这个机会,自然不能不恭候,若能侥幸瞧上一眼,今后在外头也好吹嘘,再怎么说咱也是同玉华公子在一间花楼里饮过酒的不是? 于是半为英雄,半为佳人,这间已然算是十分有规模的花楼自入夜起就被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无从下脚。 里头多半是江湖人士,踩着凳子划拳喝酒好不尽兴。 也有闲坐着聊些江湖轶事的。 “青冈门被挑了,听说是天英教做的,满门上下没留下一个活口,门主的脑袋更是被挂在了门楣子上。” “这样歹毒的手段,也只有邪教做得出。” “不只有青冈门,几个月间大大小小几十个门派被灭门,有侥幸逃出来的人说见到了天英教的红颜罗刹。” “那十二个妖女怎的有这样大的本事,简直翻了天了。” “还不是仗着萧千雅那个魔头,听说那家伙是个变态,专挑孤女教养,长大了就成了他的杀人帮凶,还有传言……说他是个断袖,在教中养了一百多个男宠……” 这厢人们正唾沫横飞的谈论着血腥的江湖恩怨以及魔教中的辛辣秘闻,那厢台子上则有簇着朱钗华裳的美人抱着琵琶轻生吟唱。 美人声音婉转,如同羽毛尖儿划过人的心头,挠得人魂魄都发痒。 如此温柔乡中,侠客们皆不禁感叹,今夜即便见不着玉华公子却也没有白来。 本是万般和谐的景象,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争执打破。 在这样的地方,争端的起因无非就那么几样,要么为银钱,要么为女人。 眼下这两位争得面红耳赤,则是因为台子上的那位美人。 说到这美人倒也有些来历,原是正经人家的闺秀,父亲在朝中做官的,后来卷入朝野之争,替人背了黑锅,送上了断头台,她这独女便被充了官妓。 美人生得本就十分出众,又因了这颇具禁忌意味的身份,自然叫那些纨绔子弟趋之若鹜,前不久才封了花魁。 “本公子为了娆娆姑娘愿出千两黄金,所谓价高者得,你不能坏了这里的规矩!”华服锦衣的公子飞快的摇着折扇,表情十分焦躁。 然而对于他的这番理论,站在对面的那位虬须大汉却是满脸的不以为然,二话不说上去便揪住锦衣公子的衣襟,龇目道:“规矩?老子只晓得江湖规矩!你要是有种,就同老子打上一局,谁赢了谁就同这小娘子销/魂一夜。” 大汉嗓门也大,一句话吼得人脑袋发晕,锦衣公子被震得噤了声,正哆嗦的未及反应,眼看就要被揍,幸而那鸨头儿及时赶来,将两人扯劝开来。 一边是腰缠万贯的老主顾,一边是来者不善的江湖人,哪个都不是好得罪的。 鸨头儿夹在中间也不好做,最后竟将这难题推到那台子上纤纤弱弱的姑娘身上:“两位既然都钟情于娆娆姑娘,自然是我们娆娆的好福气,不过这姻缘还是要两情相悦才是最妙,不若就让娆娆姑娘来选,她愿意伺候哪位爷,就跟那位爷走。” 鸨头儿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顿时聚焦在台子上那位抱着琵琶的美人身上。 只见那美人柳眉微蹙,双眸带水,一袭轻纱笼身,纤柔的身形犹若不胜衣,似是被方才那两人的阵仗给惧着了,眼下正畏畏缩缩的立在那里,真真儿个我见犹怜。 名唤娆娆的姑娘怯怯然掀起细密睫羽,分别往那两人身上瞧了一瞬,很快便又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裙摆。 底下已经有人窃窃私语,低声数落这鸨头儿不厚道,然而终究没有人挺身而出,大家都屏气凝神,等着看这娆娆姑娘的选择。 娆娆姑娘停顿了片刻,终于微移莲步,缓慢的向前迈进。 立在她面前的这二位随然都是酒色之徒,可毕竟也有高下之分,一个粗暴丑陋,另一个却生得道貌岸然,其实大家都不曾怀疑姑娘的选择,真正拭目以待的是看她选了之后这戏如何收场。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娆娆姑娘行至锦衣公子身边时只是浅浅一福,随后竟挪至虬须大汉的身边,直往他怀里依了进去。 锦衣公子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举着扇子抖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娆娆姑娘又将那纤纤柔荑贴上大汉的胸膛,缓慢的往他衣缘处摩挲,掀起眼帘之际,眸子里透露出无尽妖娆,竟与方才判若两人,而后娇声道:“娆娆此生最仰慕英雄,公子错爱了。” 她这话顿时赢得江湖中人的一片赞许,也令虬须大汉受用的紧,忙擒了她的手抚摩,再顾不得理那位锦衣公子,拥了美人就往楼上的厢房去。 鸨头儿总算松了一口气,暗道这小蹄子还算心里有数,明里却唤了一众佳人去同锦衣公子赔罪:“娆娆这丫头年轻不懂事,我晚些自会收拾她,爷千万莫为她气坏了身子,咱们这儿多的是美人儿,瞧这几个都是才来还没破/身的,专门给爷留着,瞧这水灵的跟嫩葱似的……” 且说那拥着美人上了楼的虬须大汉,其实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头面的人,正是金沙帮的帮主袁耀飞。 金沙帮成立帮派十年间,在西北一带已颇具规模,只是帮众具是土匪出身,总改不了一身匪气,然而金沙帮的人重义气却也是江湖皆知的,故而勉强算个正派。 此番袁耀飞赶赴江南参加武林大会原是想同那传说中的玉华公子切磋切磋,却不想连他的面还没见着就被人打败了下去。 那一腔子不甘的怒火原本屯在心里不得宣泄,遇上方才那件事正好叫他出了气,眼下又得美人在怀,原本的遗憾便都丢抛到九霄云外去。 先前在武林大会上虽不得作为,眼下在这里争了个上风倒也让人得意。 袁耀飞越想越受用,方才在堂上又饮了不少闷酒,此刻发散出来,步伐都有些踉跄,于是将美人再往怀里塞了塞,随便寻了间没人的厢房就推门进去。 入得香闺之后,他顿时变得急不可耐,迫不及待的将向美人扑去。 他寻着美人香唇欲吻,却被她抵着胸口推拒。 袁耀飞不满的低头,问怀中人何故。 却见那女子媚眼如丝的透着娇羞,可一会儿却是泫然欲泣。 “大爷我疼你,哭个甚?”他擒住美人的下颌相问。 名唤娆娆的女子抹了抹泪道:“奴家依了大爷,却得罪了那个主,明日里大爷若是走了,他又如何会放过我……” 袁耀飞皱眉道:“他算哪门子的主,你放心,你跟了爷,爷自不会负你,明日走也要带你一道,回去封你做帮主夫人!” 美人大喜,仰头道:“此话当真?” “比真金白银还真!”袁耀飞胡乱应着,周身已如火焰在烧,再也忍不住,将那美人抛入了床榻。 正是鸳鸯锦被翻腾之际,袁耀飞只顾在美人面上乱亲乱抓,忙着寻找罗衫上的衣带,哪里发现身后的那两扇雕栏花窗不知在何时开了来。 随即而来的是一阵烈风,吹得窗阑在墙上拍打得啪啪直响,接着便有几片绯色的花瓣飘飘摇摇的撒落进来。 被袁耀飞压在身下的女子忽的掀起睫羽,圆睁的双眸里透露出与她这副纤柔外表极不协调的杀气。 涂着丹寇的奸细指甲正移到他的后颈上,渐渐嵌入皮肉里,却在紧要关头不知自何处传来了一阵爽朗笑声。 “好一场春/宫大戏!”转瞬之间,那携着调笑意味的声音已飘至房内,待到袁耀飞终于反应过来,却见那紧挨着窗户的软榻上多了位少年。   ☆、第19章 红颜罗刹(二) 那袁耀飞已是箭在弦上,却生生被人打断,顿时积聚了满肚子的怒火急于发泄。 他于是依依不舍的撇下床榻上的美人,转过身来打算好生收拾这个不速之客。 “哪里来的野小子,敢坏爷的好事,看爷打得你满地找牙!”他骂骂咧咧的掳起袖子,来势汹汹的向少年靠近。 坐在窗边的少年却好似全然未觉危机,一脸悠然的摇着手中折扇,掩了半张脸在扇面下,自扇缘露出的一双乌亮眼眸噙满笑意。 少年生得十分俊俏,只是身量不高,瘦削的身形笼在宽大的玄色衣袍下,和袁耀飞身躯壮硕、髭须浓密的模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单从外貌上来看,两人有十二分的悬殊,袁耀飞自然也有十足把握,只把这少年当做个小毛贼,打算三五招内收拾了好继续同佳人温存。 他略略在心底盘算了一遭,接着伸手往那少年的衣襟上揪,眼见着手指都触到了衣衫,可忽的眼前一花,窗前竟已是空空如也。 简直是见了鬼了! 袁耀飞不可置信的低头看自己的手,若不是那窗户还开着,尚有风往屋子里吹来,他准以为刚才的景象是幻觉。 他袁耀飞也是见过些场面的,江湖上轻功能达到这般境地的人扳着指头也数得过来,再要不,刚才那个根本就不是人。 看来是遇到了高手。 当袁耀飞意识到这一点时,又忽觉肩上被人拍了一把,酒意顿时醒了一大半。 他猛地回身推掌,原是要攻那人一个措手不及,却不料玄裳少年故技重施,他那掌风劈过去时,目标早已没了去向。 袁耀飞彻底被激怒,追着那团迅速移动的黑影就是一通乱打。 他用的本就是快拳,奈何少年身子竟真似鬼魅,每每总是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得手时及时避开。 奇怪的是少年只守不攻,怎么看怎么像是在逗他玩。 这种打法很是消耗体力,不多会儿袁耀飞已觉疲惫,额头上也有豆大的汗珠往下淌。 他终于熬不住,收了手大口喘气,而那四处游移的少年也随之顿住身形,却是回到了窗前的软榻上坐下。 少年斜倚着软榻,不紧不慢的摇晃手里的折扇,一脸悠闲的表情,简直是对袁耀飞的侮辱。 袁耀飞却醒悟过来,自知不是对手,换了策略对玄裳少年抱拳道:“敢问阁下是何方神圣?” 少年收了折扇,坐直身子一脸认真的望着袁耀飞,然而那面上的笑意却还维持,倒实在看不出她是喜是怒。 少年与他对峙良久,忽然双眼一弯,“哗啦”一声重又开了折扇,答非所问道:“你这人太无趣,一点儿也不好玩。” 说罢,他竟是无奈般一叹:“罢了,且送你上路吧……” 此话一出袁耀飞已是心下一沉,他注意到少年手里握着的并非普通的折扇,其扇面乃是极薄的玄铁所制,其柔韧有如绸缎,边缘处却又像最锋利的剑刃。 如此可怕的武器,配以少年如入化境的轻功,杀伤力可想而知。 今日他袁耀飞只怕当真要命丧于此。 “你是谁,到底为什么……呃……”袁腾飞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然而他话才问了个开头却永远的闭上了嘴,最后还是没能做个明白鬼。 最让他不能瞑目的是,贯穿他胸腔的那把利剑是从他的身后刺进来的,而那位看起来武功十分了得的少年,仍然在悠闲的摇着折扇,见袁耀飞咽了气,便连连摇头:“啧啧……连临终遗言都不让人说完,真是最毒妇人心。” “呵!说得好像你自己是个臭男人似的。”伴着女子悦耳的声音和冰冷的语调,穿透袁耀飞的那把利剑“嗖”的一声缩了回去。 失去了支撑的尸体瘫倒在地上,显露出原本被他挡在身后的女子。 那名轻纱笼身、身姿纤柔的女子正是方才被袁耀飞拥着跨入这香闺之内,险些就要吃入腹中的青楼红倌“娆娆”姑娘。 眼下她手握利剑,未曾干涸的血迹顺着剑尖滴落在地,面对满屋里弥漫的血腥气,原本羞怯娇柔的美人却是满脸的漠然。 倒是那玄裳“少年”被她拆穿,颇有些恼羞成怒,撅着嘴顿了片刻,随即乌亮的眼珠儿一转,便又扳回一城:“我不是臭男人,你的相好才是。”少年边说边指了指地上的那具尸身。 “你……”美人果然被触怒。 “少年”又逗弄道:“‘娇娆不自持,清唱嚬双蛾’,娆娆……郡主出身高贵,怎的就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媚俗的名字?” “娆娆”抬剑指向少年,冷哼一声道:“这畜生原是我的任务,你来添什么乱!” “少年”弯起眼角,嬉皮笑脸的执起折扇轻推指向喉间的剑尖道:“我知道他是你的,不敢同你抢,只不过教主放心不下,特让我来助你。” “别以为教主宠幸你就可以无法无天,坏了事一样要受惩罚!”“娆娆”的语调越来越凌厉。 方才还满面笑颜的“少年”听到“宠幸”二字后忽的就蹙了眉,手中玄铁折扇与剑刃相处的地方发出“铿锵”的响动。 两个人都憋住那一股劲儿,表面上看起来不动声色,两股内力却盘绕着剑刃与折扇交缠相抗,很快两人的额上都起了一层薄汗。 也不知对峙了多久,躺在地上的尸身已开始发凉,“娆娆”猛的一偏剑尖,那利刃便贴着少年的鬓发擦过,最终挑断了他束在发间的那根玄色锦缎。 霎时间乌发飘散,被窗外吹来的夜风浮起,星辉烛火之下竟比满身玄色华锦还要耀眼。 原来那“少年”并非少年,而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子。 “娆娆”却一点儿也不惊讶,也不曾因此而怜香惜玉,一招被她躲过之后却又连发数招朝她攻去。 受到威胁的女子同样不甘示弱,挥动折扇反击。 一时间,两人打得不可开交。 战况正焦灼,却听到几声凄厉的尖叫自厢房外传来。 她们不约而同的停下来,相视一瞬,又听到外面不知何人惨呼:“魔教杀来了……” 玄衣女子露出不解的表情,看向对面美人道:“你的人?” 那美人却剜了她一眼:“贼喊捉贼。”丢下这句后,她便旋身冲了出去。 玄衣女子则朝着美人离去的门口努了努嘴,继而也闪身出去。 正厅里已是一片鸡飞狗跳,几名黑衣人如鬼魅般自房梁飞身而过,一瞬间所有的门窗都紧闭起来,挤满了人的厅堂顿时成了一处封闭的密室。 那些英雄侠客们也乱作一团,不分敌我的挥剑相向,也有意识到危机的,拼了命挤至门边,却如何也打不开那几扇大门。 众人都不知发生了何事,直到其中一名黑衣人悬至众人中央道:“吾等奉天英教教主之命前来取武林盟主的项上人头,只要他乖乖就范,吾等绝不会动诸位英雄一根汗毛。” “是女人!这些人是红颜罗刹!”人群中有人惊呼,声音充满了恐惧。 一时间,这间厅堂里的所有人都陷入了强烈的恐慌之中,即便其中不乏高手,也没有一个人顾及到屋顶上蹲着的两个身影。 其中一个十分赞许的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轻功还算俊,只不过同我们十二姐妹相比还有些距离。” “谁和你是姐妹。”另一个很快反驳回去,看向身边那个散着头发一身玄裳的女子,不禁又将柳眉蹙紧几分,满脸嫌恶的拽了她的袖口道:“事情办完了就快走,看什么热闹!” 说罢,她欲拖了她离开,却被她一把挣开。 玄衣女子迅速的将乌发束起,折扇缓摇间,又扮作个风流少年。 她略侧过头看了看身边容貌美丽的女子,乌亮的瞳眸里流转笑意,嘴角一勾,戏谑道:“如此热闹,怎能不下去瞧个真切。” 说话间玄衣女子已经以内力拂开一片屋瓦,纵身跳了下去。 再道那厅堂之中,原本正是千钧一发、剑拔弩张之际,忽闻得一串清脆笑声,接着便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身着玄色锦袍、手握玄铁折扇的“少年”。 无论是从这神出鬼没的出场方式,还是从极其飘忽的身影来看,这位看似行为不羁的少年武功都远在那几名黑衣人之上。 “少年”从天而降,缓缓落在厅堂中央的戏台子上,顺手将蜷缩在地上吓得花容失色的两位美人拉起来一左一右揽入怀中,而后“哗啦”一声展开折扇,不紧不慢的摇着。 虽然是满身的华服锦袍,可“少年”的行为怎么看都像个江湖小混混,却见他搂紧了左拥右抱的美人,一脸受用的朝着先前的那几名黑衣人道:“既然都是同道中人,何不坐下来喝一杯。” 她话音刚落,那几名黑衣人顿时紧张起来,其中一个更是脱口而出:“他就是那魔头的男宠。” 说完之后,那黑衣人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失言,索性搅乱局面,几人合力朝“少年”攻去,而那少年则忽然收起满脸笑意,敛住折扇,运功反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隐约变得几声轻微的响动,接着那些黑衣人便接连倒地身亡,只剩下一名受了重伤。 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被人夺了先机,陈阿诺对此十分窝火。 她暗自叹道赵婧这家伙,郡主出身还如此小肚鸡肠,方才是她赵婧的靶子也就罢了,现在算什么意思。 陈阿诺转头正要寻赵婧理论,却见仍以“娆娆”的装扮现身的赵婧忽的移到她跟前,拽起她的袖角就飞身而起。 不待陈阿诺出声,她已抢先开口:“大人物来了,快走!”   ☆、第20章 红颜罗刹(三) 陈阿诺第一反应是去拉那位唯一幸存下来的黑衣人。 这个时候,在场的众位江湖中人也陆续有回过神来的,纷纷向她们挥剑发招。 场面再度陷入一片混乱。 毕竟是以少敌多,赵婧和陈阿诺同那些人纠缠了片刻才得以脱身。 当她们终于脱离那是非之地,自花楼的屋脊上掠过时,可以清楚的瞧见花楼的门口停着一乘软轿。 那轿子四面垂落银丝白锦,甚至连轿夫都气度不凡。 果然是大人物。 陈阿诺又想起方才花楼中的一幕,明白过来对黑衣人下手的并不是赵婧,而是这轿子里的人,不禁感叹该是何等高手才能仅凭内力隔山打牛,在满厅堂的人中挑出那几名黑衣人,将其心脉震断。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放缓速度,等候那神秘人物露面。 果然不出一会儿,侍立在软轿旁的其中一名轿夫移步至跟前,躬身掀起正前方的锦帘。 自轿中出来的男子拢了一袭雪白衣袍,宽大的衣袂飘逸,像极了腾云驾雾的神仙。 他乌发簪以白玉,整个人都如美玉一般温润无暇。 拥有如此不同于凡人的气度,仅一眼就能让人永生铭记之人,陈阿诺活了这些年统共就遇着三个,小红是风华绝代、萧千雅是妖异恐怖,而眼前的这位则是温雅出尘。 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凌驾于江湖至高之位,受尽众人瞩目的武林盟主,人称玉华公子的慕容磬。 这世间的传闻多少都有些夸张,可在陈阿诺看来,唯独关于玉华公子的这一桩没有添油加醋,甚至那些辞藻堆砌的形容,在本尊面前,都显得有些单薄。 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是个特别到不真实的人物。 看热闹归看热闹,陈阿诺还不至于忘了自己的本分。 自古正邪对立,如今她身为天英教第一杀手团红颜罗刹的一员,绝对不敢妄想这位看似十分和善的玉华公子会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跟她喝杯茶,再听一听她的崇敬之情。 为今之计,走为上计。 当玉华公子在软轿前站定的那一瞬,她便连忙提起内力,拖着那名伤者,以最快的速度追上赵婧逃离了现场。 在这极其短暂的时间里,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个刹那,陈阿诺看到了玉华公子平静无波的眼眸,她不知道他是否察觉到她们三个漏网之鱼,却始终抱着侥幸的心理。 倘若他当真发现了她们,没有道理他不会出手,而以他深不可测的武功来说,一旦出手,她绝不可能再像方才那般幸免。 江湖传言不假,仅凭方才那一招来看,玉华公子果然担得起天下第一的名号,不对,或许这世上也只有武功同样深不可测的萧千雅可以与之一敌。 …… 翌日,天微明,朝霞自云头里蔓延,渐渐有将整座天漆峰都笼罩在其中的势头。 被派出去执行任务的杀手依照规定的时间陆续归来。 她们便是而今江湖上为人满怀恐惧谈论着的十二红颜罗刹,都是当年自江湖中搜寻而来的孤女,如今只剩下十二人,受命于天英教教主,专门执行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于暗中结果各大门派高手的性命。 庭院里的水漏就要滴尽,身着黑衣的杀手们在这里聚集,十二位红颜罗刹,唯独缺了两个。 黑莺抬眼偷觑护法的表情,却分辨不出其中的情绪,心下难免有些焦躁。 时间极其缓慢而又飞快的流逝,终于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从外面通往天漆峰的那条路上出现了三个身影。 没错,是三个。 黑莺朝身边一使眼色,立刻便有几人迎上去将来人团团围住。 见此情形,陈阿诺却也未曾慌乱,单膝跪地朝着座上那位抱拳禀报:“司缨不负护法所望,带了一个活口回来。” 此时,最后一滴水漏已经滴尽,而陈阿诺肩上驮着的那名女子已经没有气息,是死是活很难判断。 护法大人缓缓自座位上起身,往前踱了数步,玄黑的衣摆随之在庭院的台阶上铺开,青龙簪折射出第一缕朝阳的辉光,有几分刺目。 众人都屏住呼吸等待她的发落,而她却是一言不发的行至庭院中央,而后淡淡应了一句:“很好,都退下吧。” 听到这句“很好”,陈阿诺暗自于心下长舒了一口气,将那位已然人事不省的交给黑莺的手下,向青龙护法告退后便转身离开。 放下悬着的一颗心,她催动轻功,飞速的穿行于山峦之间,迫不及待的往那一处地方赶去。 终于,眼前的风景豁然开朗,当幽深的潭水映入眼帘时,她的心却控制不住的狂跳起来。 却见那幽潭边的凉亭周围锦纱翻飞,亭中坐着一袭红裳的美人,正垂眸沉醉的抚琴。 那骨节分明的五指在琴弦间拨动,流泻出最为逍遥的调声,如绸的墨发在他倾身的那一瞬如瀑布般倾泻至肩头,遮住了惊心动魄的眉眼。 陈阿诺足尖点地,收起内力,仿佛怕惊扰了眼前这美好的画面。 不知怎么的,此时竟萌生出某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心绪,反而放慢了脚步,合上那琴弦间流出的曲调,低声的吟唱。 原本流畅的曲调忽的戛然而止,亭中美人放下七弦琴起身。 他们两人就这般隔着翻飞的锦纱而立,摇曳的垂纱在风中翩跹,犹如窜动的火焰。 如此也不知过去多久,陈阿诺终于提起步子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凉亭里。 她一把撞进那红裳广袖之间,紧紧箍住他的腰身,将脸埋在他的胸襟。 沉迷许久之后,又得了他收紧双臂的回应,她才不舍的将脑袋抬起,望向那双全世界最好看的眼眸道:“你瘦了,老实说,是不是想我想的。” 似乎没有想到她忽然冒出这样一句,红裳男子愣了愣,而后腾出一只手来,指尖轻刮过她的鼻尖,算是回应。 陈阿诺却不满,樱唇努起,简直可以挂个茶壶。 如此胡搅蛮缠了半晌,她才终于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从怀里掏出一枚刻有樱花纹路的玉梳塞进他手里:“这是我在江南最好的玉器铺子里寻到的,可是花光了我这些年来所有的积蓄。” 她说话的语气里满是肉疼,可脸上却洋溢着由衷的笑意。 “怎么样?喜欢吗?”她握着他的手,凑到他近前追问。 直到看着他双眸含笑的点头,才终于满意。 随后,陈阿诺索性偎进他怀里同他说着此去江南一路上的见闻。 “这一次我总算是见着玉华公子的真容了,果真像传闻里说的,跟神仙一样的人物。若不是碍于魔教的身份,我倒真想邀他畅饮一番。” “唉,都怪萧千雅那个魔头,否则我也可以做一个侠士,逍遥自在的游历江湖。”陈阿诺说着又叹起来,忽然握住小红的手道:“你说这样好不好?等我杀了萧千雅报仇,我们就一起闯荡江湖,要是你不喜欢,我们也可以就此归隐……” 她唠唠叨叨的说着,却发觉小红面色似乎有些阴沉,才意识到自己心直口快犯了错误,于是连忙纠正:“玉华公子虽然不凡,可怎么也比不上我们小红,小红才是阿诺心里真正的天下第一。” 陈阿诺有些心虚的试图把话圆回来,可是小红宛若深潭的瞳眸却并没有回转过来。 他将她拥在怀中,手里依然握着她送的玉梳,缓缓摩挲上面的樱瓣。 记忆里他对她总是十分宽容,每次她自外面回来,他也总是耐心的听她讲着各种各样的奇妙见闻,几乎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这样的态度。 这下陈阿诺彻底慌了神,忧心的询问:“这是怎么了?我不过随口夸赞了玉华公子两句,你何必……唔……” 她还欲解释,可是后面的话却尽数被小红突如其来的吻堵了回去。 记忆里也从来都是她占他的便宜,从未见他这般主动的。 今天的小红实在是很反常。 陈阿诺才刚下定这个结论,就一心一意的投入到和小红的拥吻之中了。 很多东西就是这样,没有得到的时候只是念想,可一旦沾染一星半点儿,就会变得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哪怕知道这样东西注定不可能属于自己,而自己也早就失去了拥有的权利。 心跳剧烈的快要穿透胸膛蹦脱出来,陈阿诺拼命攀紧了仿佛要将她揉入到自己身体里的男子,就像溺水的人贪图那一口生气,绝望而又充满希冀的沉沦。 胸腔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抽离,而独属于他的气悉就如同涨满眼帘的红,浓烈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以为自己会这样心甘情愿的溺毙在他的怀中,他却在这时撤离,结束了惩罚性的一吻。 陈阿诺眼神迷离的与他相视,抬手欲抚上他的眉眼,而他却忽然埋首于她的胸襟,将未完的一吻化作噬咬,蔓延到脖颈和峰峦之间。 就这样随着他沉迷,被他牵扯着不断下坠,陈阿诺彻底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微眯双眼任由他肆意妄为。 强烈的情感一发而不可收拾,他指尖盘绕她的衣带轻扯,双手滑入凌乱的衫裙,触碰软腻的肌肤。 呼吸交缠的那一瞬,陈阿诺却觉到自血脉深处传递出的悸动,有什么东西随着她的情动被唤醒,而后同样激动的蠕动着。 她猛的自迷乱之际清醒过来,犹如被冰寒之水从头到脚淋了个透。 她疯了一般将他推开,仿佛受到了惊吓,双手攥着已然松散的衣衫瑟瑟发抖的往角落里缩去。 小红宛若深潭的瞳眸愈沉,可他终究没有强迫她继续,缓缓抬起手臂,似抚慰那般轻触上她的乌发,而后一丝一丝的摩挲。 陈阿诺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他才重新将她轻柔的拥入怀中。 藏在心底的那个秘密,陈阿诺是如何也没有勇气对他说出口。 她从来不敢奢望太多,只要能够守在小红身边,哪怕多一日也好。 惊魂未定的她痛苦而又歉疚的落下泪来,她微微启唇,想要同他说一声“对不起”,可话才到嘴边,却又被闯入此地的不速之客打断。   ☆、第21章 红颜罗刹(四) 听到有人在唤“司樱”这个代号,陈阿诺第一反应是将自己挡在小红的身前,虽说小红身形比她高大许多,她这般做也明知只是徒劳,可下意识里她便是这样做了。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护短的一种表现,不过当她看清来寻她的人是黑莺后,便禁不住又紧张了几分。 她实在想不明白,黑莺怎么会寻到这里来。 就在陈阿诺想着该怎么应对的间隙,黑莺已经行至凉亭前,然而她也只是行到那里,便停下脚步不再往凉亭里迈,而后目光扫过陈阿诺和小红便飞快的低下头。 陈阿诺警惕之余,才想起方才同小红那一段亲昵,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可是衣衫具已凌乱,眼下在旁人看来,必然多有遐思。 她慌忙拉紧衣衫,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却不知这样反而更加欲盖弥彰,甚至连黑莺的脸上都泛起绯红。 这下遭了,若是传到教主耳朵里,还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又或者现在就给她安个什么罪名给就地正法了,这些倒也不可怕,可若是连累了小红…… 陈阿诺正焦灼,却见黑莺朝着他们微微欠身,而对她道:“解药已经备好了,去前堂领吧。” 至于别的,黑莺只字未提。 “啊?哦……”陈阿诺先是一愣,复才想起眼下已近毒发的时间,于是讷然回头,望了小红一瞬,偏生当着黑莺的面,什么话也不好开口,只得先起身跟黑莺走。 正如江湖中传言的那样,天英教在数年前曾广征孤女纳入教中,自小教她们武功,将她们培养成最得力的杀手。 为了控制这些杀手,初入教中时,她们便被迫服下一种毒药,这种毒药终生无解,唯有每月以天英教特制的药物压制,一旦有一次未能按时服药,则会致使毒发,且再不能逆转。 跟着黑莺到了地方,陈阿诺将那一粒黑色的药丸服下,准备离开时碰上迎面而来的赵婧。 这一路上同行,她总算是看到了这位冷面郡主的另外一面,于是熟络的上去打招呼:“哟,我还以为我是最晚的,想不到郡主大人也才来。” 陈阿诺的话还没说完,赵婧却已同她错身而过,俨然是没看到她这个人似的。 陈阿诺倒也不计较,将抬了一半的手举至脑后假装挠头。 原想就这么人不知鬼不觉的化解尴尬,却听到一个声音自身侧传来:“不就是封了个门主,有什么好得意的。” 陈阿诺侧过头来,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阿香,惊诧道:“门主?那可是仅次于四大护法的地位。” 说罢,她重将目光投向已然远去的赵婧的背影,叹道:“她而今武功高强,连黑莺都未必是她的对手了,更何况这些年来她执行任务从不曾失败过,却也当得起这位置。” 陈阿诺说着,思绪又退回到三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看着原本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的面前坍塌,利刃之上滴落的鲜血都没有凉透,她当真吓坏了,一时间努力掩埋在心底的那些可怕记忆都被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勾出来,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那个时候,和她一起执行任务的赵婧却表现出惊人的冷静,掩护她们及时撤离,整个过程一丝不乱,简直令人怀疑她的血从生下来就是冷的。 思绪尚且游移,一直在耳边不满嘟囔着的阿香却忽然停了下来,并急忙朝着前方行礼。 陈阿诺也回过神来,凝聚视线才发现来人是青龙,于是也忙跟着见礼。 然而更加让她意想不到的是青龙竟然踱至她们二人面前停下,而后对陈阿诺道:“教主召见,随我来吧。” 难怪要劳烦青龙亲自来传召,听到这句十分平静的话语,陈阿诺却浑身一颤,身旁的阿香则向她投来担忧的目光。 即便心下万般抓狂,可面对四大护法之首的青龙,陈阿诺如今也只能顺从的随她前往。 那条刻骨铭心的路,漫长的好像通往黄泉的断桥,可她却偏又希望那条路可以再长一些。 或许是因为心潮起伏剧烈,腕上那股难受的感触又卷土重来。 陈阿诺低头看了看手腕,通往心脏的那根血脉处有半寸微不可查的隆起,看样子好似还在蠕动,那是萧千雅埋在她身子里的蛊,仿佛一道永远都不能抹去的烙印,提醒着她死亡的威胁,也提醒着他对她的占有。 恍惚之间,萧千雅所在的大殿已到,陈阿诺已是双手冰凉,却还是强自镇定的踏入其中。 那魔头还没有来,青龙护法也只是跟到门口便止住脚步,一切又好似在重演记忆深处的那场梦魇。 屋子里很暗,只有一盏烛火微弱的摇曳。 天知道陈阿诺此时多想将那烛火抱入怀中好生的护着。 事实上,自那件事后,萧千雅再没有对她做出任何越矩的举动,甚至没有单独与她共处一室,即便是被他传去问话,也总有几位护法或是门主在一旁。 然而江湖上从来没有密不透风的墙,魔教中更是如此。 她和教主之间的事很快在教中蔓延开来,且越传越夸张,简直到了不堪入耳的地步,而由于她常以男装示人,流言蜚语传到江湖上更成了萧千雅乐衷于养男宠的版本。 幸而萧千雅并没有因为这些传言恼羞成怒杀她灭口,更万幸的是小红似乎还不知道这些传言,她便怀着私心,过一天算一天,只盼得忍辱负重后能杀了魔头为山谷中的村民们、为她自己报仇。 可是今日又是个什么情形? 早就听闻教主因练功而性情大变,也不知今日是否刚好被她撞上,若真是如此,又该如何逃过这一劫? 陈阿诺越想越心焦,回身看着那两扇紧闭的殿门,恨不能突破重围冲出去。 就在这心脏都悬于一线的关头,有衣摆划过地面的窸窣声自身后传来。 陈阿诺的心蓦地一沉,萧千雅内力极深,行走时犹如鬼魅,从来没有脚步声。 虽然无法判断是在什么时候,又是以怎样的方式,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萧千雅已至殿中。 陈阿诺紧咬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而后转过身去,果然见一袭鬼魅妖异的红衣半隐于室内的阴影之中。 萧千雅依旧带着黄金面具,其上流转昏黄的烛光,如同他的眸光那般冰冷。 只不过与他目光相触一瞬,陈阿诺已是如芒在背,慌忙垂了眼帘,俯身参拜。 她强自镇定的说完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可听的人却没有给予任何反应。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样难捱,萧千雅又移步向她跟前靠近。 随着那衣摆刺目的红越来越多的涨满眼帘,陈阿诺撑着地面的双手控制不住的紧攥成拳。 待到他在她面前驻足,她则连规矩都忘了,惊恐而警惕的直起原本趴伏在地的身子,本能的往后缩去。 萧千雅正朝她伸出手来,见她这般表现,抬起的手臂则顿在了半空中,而他的眸色则更沉了几分。 他最终将手收回,悦耳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说道:“那人已经招了,是朝廷在背后指使,你做得很好,从今天起就跟着青龙吧。” 陈阿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萧千雅竟然夸赞了她,况且素来她们只是按照上头的吩咐执行任务,从不曾知晓缘由,也不需要知道,今日他却将对黑衣人的拷问结果告知与她,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尽管今日的萧千雅显得格外有耐心,可是陈阿诺还是觉到一阵阵强烈的寒意自他周身散发出来,难以形容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就是让人十分的不安。 于是在他最终下令允她退下之前,陈阿诺都提着一颗心,直到自那间大殿里出来,重又感受到阳光照射在皮肤上的热度,才觉得重新活过来了。 方才耽误了许久,陈阿诺只想着赶紧回去向小红解释,然而她才迈出一步却又被青龙自身后唤住。 “如今我手上有一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去办。”青龙总是不爱拐弯抹角,开口就直入主题。 陈阿诺这才想起方才萧千雅提到让她从此跟着青龙,于是抱拳领命:“请护法大人吩咐。” “我要你潜入酿剑山庄,盗取凌霄剑谱。”青龙道。 陈阿诺诧然抬头,酿剑山庄的庄主正是当今武林盟主慕容磬。 她便又问道:“何时?” 青龙道:“现在。” “现在?”陈阿诺更加诧异的重复她的话。 青龙则斩钉截铁道:“即刻启程,你所需要的东西自会有人准备,与你接应。” 这简直就是斩断了她所有退路,纵使万般不愿,她还是不得不遵照指令行事。 尽管时间仓促,临行前陈阿诺还是往潭水边赶去了一趟,她想同小红解释心里搁着的那些话,还想和他告个别,可是当她到了那里,小红却已不再。 她又等了片刻,也终究没有等到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始至终她和小红都只是不约而同的在这潭水边相会,她甚至不知道小红的居所在何处,如今想要见他都不知去何处寻。 勉强拖到再不能拖,小红也没有出现,陈阿诺只得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天漆峰,唯愿早日顺利的完成这个任务,再回来同小红解释。   ☆、第22章 酿剑山庄(一) 将近春尽夏初之际,饶是恶月尚还未至,楚地已比江南多几分燥热。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行人的脚步都缓了几分,似不由自主的携着些慵懒。 街边的成衣铺里一水儿的换上了轻薄的款式,都是近来流行的样子,摊贩们也开始兜售团扇。 午后时分,许是那困劲儿还没过,摊贩的吆喝声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颇为漫不经心。 本是热闹的街道,不知怎的竟显出些静谧的气氛。 这时候,一辆四面垂锦的马车迅速自城外的方向疾驰而来,突兀的打破了这一片祥和。 那车夫似乎很急,尽管马匹已至极限,却还在不断的挥鞭,也顾不上路人和街边摊贩。 来不及躲闪的张嘴便要开骂,可一见着那马车上的徽标与纹饰,便又将出了口的污言秽语囫囵个儿的咽了回去。 没有人会不认得,那马车是酿剑山庄的。 因其庄主连任了三届武林盟主,原本在江湖上就不乏话语权的酿剑山庄,如今更是一跃超过了六大门派,独占鳌头。 这样一尊大神,即便江湖上多是正面的口碑,普通人却也招惹不起。 于是人们纷纷主动避让,很快便在那拥挤的路上腾挪出了一条道。 事情也总有意外,就在所有人都避让不及的情况下,却还有那不识趣的挡道。 车夫险险将马车刹住,忙跳下来指着那群扭打在一起的小混混喝道:“还不快让开!” 那些人正在兴头上,哪里又听得进他的话,竟没有一个人搭理。 车夫愈发急了,脑门儿上都冒出豆大的汗珠,转身至马车前似欲撩起锦帘查看,却又好似十分犹豫,如此反复几遭,终于还是甩手一叹,整个人如热锅上的蚂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车夫忽觉衣角被人抓住,回过头来只见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嘴角肿起还挂着血丝,一张脸灰扑扑的,样貌都看不清,只有那一双乌亮的眼睛格外引人怜惜,眼里更是泛着水泽可怜兮兮的向他哀求:“求大人救救我!” 原来少年在这里卖身葬父,却因没有钱交保护费而遭到地痞的驱打,甚至那少年正拉着他的衣角,那些人还没有放过的意思,一时间又围了上来。 若是放在平时,莫说是他,便是马车里的那位贵人也会出手相助,可是偏生是当下这般情况,只怨这少年不走运。 车夫将那少年甩开,至腰间抽出把明晃晃的软剑,要强行开道,旁观者才知这其貌不扬的车夫原来竟也是个深藏不露的练家子。 果不其然,酿剑山庄里出来的个个都是高手。 就在所有人都为这可怜的少年捏一把汗时,却见他举身一扑,竟索性抱住了车夫的大腿,又伸手去拉扯他握剑的那只手臂,再度恳求:“大侠救救我啊!” 说着,少年更是得寸进尺,趁着车夫被他的反应怔住之际,闪身绕过他就要往那马车上爬。 车夫连忙转身阻拦,却不想少年身形灵活,比猴儿蹿得还快,他即便反应及时,也只逮到他的脚踝。 “你快给我下来!”这下车夫是真的怒了,挥剑往少年的身上刺去。 少年半截身子也上了马车,边闪躲剑气边道:“你不帮我,我求你主子去!” 说来也奇怪,少年使的不过都是三脚猫的功夫,所用招式毫无章法,但巧合的是,车夫刺来的每一剑他竟都惊险躲过,数招下来,除去衣摆被削去几片破布,他身上却是毫发无损。 如此看来,这少年似乎又太幸运了些。 少年与车夫还在纠缠,眼见着那那群地痞也要加入进来,少年一时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腿上用力一蹬,竟把车夫踢开去,接着一骨碌钻进了锦帘之内。 总算是大功告成,陈阿诺抹了一把汗,欲和被江湖中人捧得如神明一般的那位打个招呼,可当她抬起头来,向坐塌上的白衣男子看去时,却给结结实实下了一跳。 但见那温润如玉,高洁如仙的玉华公子,此时正卧在坐塌上。 那张令万千男女趋之若鹜的俊脸苍白得几乎与他身上的白裳一样。 他双唇紧抿、双眸紧闭,纤长睫羽遮蔽了好看的眼眸,原本如瀑般流泻的乌发也被薄汗丝丝腻在了额际。 他现在看起来十分虚弱,也十分痛苦。 见此情形,陈阿诺出于一个大夫的本能,忙伸手去探他的脉,随即她便蹙紧了双眉。 于此同时,锦帘外的吵闹声也传了进来,看来那车夫已被“地痞”们缠住。 陈阿诺转身将锦帘掀起一角,探了脑袋出来,对那车夫喝道:“还不快上来驾车!你家主子等不得了!” 那车夫被她喝得一怔,竟二话不说甩开那些“地痞”,挥手扬鞭。 马车再度行进起来,陈阿诺退回到车厢内,撑着下巴盘算眼前棘手的情形。 见玉华公子似乎已失去意识,她便再度塔上他的腕间,于是顿时色变。 方才一看到他这副模样,她还以为是这位武功天下第一的盟主着了宵小的道,中了毒或是受了内伤,却没有想到他竟然有心疾,而且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但是消息灵通如天英教,却也从没有听到任何关于武林盟主有心疾的传言,这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眼下她指上已探不到玉华公子的脉,这种症状是心疾引起的血脉固封,情况极其凶险,若能及时恢复脉象,便能救回来,反之则一命呜呼,再无回天之力。 陈阿诺抬头看了看四周,颠簸的马车里自然不会有银针和药草,然而紧急时刻也容不得她多准备,只得跨步上前,对已经不省人事的玉华公子道了一句:“得罪了。” 说罢便伸手去解他的衣襟。 面对柔滑腻手的肌肤,大喇喇的陈阿诺也有一瞬的退缩,双颊抑制不住的发热。 为了壮胆,她故意往那对精致的蝴蝶骨上摸了一把,果然定下神来。 再取下耳针往他胸口几处穴位上依次落针,然而一套针法下来,玉华公子却仍无动静。 陈阿诺又探了探他的脉,不禁心道不好。 难不成是已经错过了救人的最佳时机? 可奇怪的是玉华公子虽无脉息,体内却还有真气流窜,这实在不合常理。 “只有这样了。”陈阿诺叹了一声,翻身爬上坐塌,抬起一条腿越过玉华公子,而后整个人坐到他身上。 这个姿势最方便施救。 接着,她攒足了力气,辅以内力用双手揉按他的左胸口。 不出一会儿陈阿诺已是气喘吁吁。 她按一会儿,又停下来去试他的脉息,而后再按,如此反复数遭,额上都冒出汗珠,嘴上则同他商量道:“你可别死啊,再怎么也先说出简谱在哪里再咽气啊!” 虽是这样说着,可陈阿诺自始至终没有放弃,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同样的过程。 也不知过去多久,陈阿诺都快要失去信心了,终于自他腕上三寸摸到一丝微弱的脉息。 这一下真像是喜从天降,她再度催动内力,推入他体内护住心脉,却又受到另一股内力的抵抗。 两相对峙之下,可花去她不少力气,偏生她越挫越勇,明知道若那股内力爆发出来,她必然不是对手,并将遭到严重的反噬,可还是顽强的支撑。 虽说这个过程让陈阿诺百般煎熬,但万幸的是,在她与玉华公子体内的那股内力分庭抗礼的同时,他的脉息也渐渐恢复至正常的节律。 待到这一劫渡过,陈阿诺也终于再撑不住,忙将双掌撤回。 他的面容终于有恢复血色的迹象,陈阿诺也松了一口气。 见玉华公子紧闭的睫羽微微颤动,她甚是激动的俯下身子,就势扑倒在他胸口上,双手捧着他的脸连声唤道:“盟主大人,盟主大人……” 许是被她吵闹得耐不住,仍然十分虚弱的玉华公子缓缓掀动眼睫,露出一双氤氲了波光的眼眸。 眸光闪烁之间,他有一瞬的惊诧,却很快恢复平静,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眸道:“你是谁?” 见他已能开口说话,陈阿诺心底充满了成就感,两眼弯弯的冲他得意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呐!” 她说完这句话,正等着他来感谢,垂落在车门处的锦帘却猛的被人掀开。 车阿诺和慕容磬同时侧头看去,看到的却是车夫一张脸由白到红再到黑的整个过程。 “你你你……你对庄主做了什么!”车夫抖着手指向陈阿诺,气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陈阿诺被他一语惊醒,忙从慕容磬身上起来,然而慕容磬此时已是衣衫不整。 他这副衣不蔽体又无比虚弱的样子实在让人想入菲菲,而他们两人方才又是那般情状,看在车夫眼里要不多想,连她自己都不信。 况且她如今女扮男装,只有可能被认为是她乘人之危,欺负了堂堂武林盟主。 这可怎么了得! 情急之下,陈阿诺只得又转过身去,拽住玉华公子搭在坐塌边缘的袖角,一脸诚恳的求道:“你快告诉他啊,刚才是我救了你!”   ☆、第23章 酿剑山庄(二) 适才是因为情况紧急,这车夫才不与陈阿诺计较,眼下见主子已经苏醒,危机也似解除,自然再容不得她胡闹,于是攀上车去死拉硬拽的将她拖了下来,拉开到一旁,再向他家主子问候:“庄主可觉好些了?” 陈阿诺被车夫擒住手腕,同样不肯善罢甘休,挣扎了一番,又怕使出内力漏了陷,于是灵机一动,往他虎口上狠咬一牙。 那车夫果然吃痛,松了手。 她便趁着这个间隙又溜回马车前,冲着玉华公子道:“我才强行打通了你的血脉,还需辅以针灸和汤药才能彻底疏导开来,你且躺着,千万不能乱动。” 听她这样一说,原本撑着身子欲坐起来的慕容磬竟当真不敢再动,只斜倚着车壁,左手下意识的捂着胸口,微微喘息。 车夫受了她的偷袭,已是怒不可遏,扯住正扒在车门前的“少年”的后衣领,将其一把拉了回来,又自腰间抽出软剑,刀锋横在了“少年”的脖子上。 陈阿诺斜睨了一眼明晃晃的剑锋,连忙以双手捂脸,张开嘴哇哇乱叫,假装被吓破了胆的连呼“大侠饶命”。 总算占回了上风,车夫有些得意的看着她鸡仔儿一样扑腾,手上又施压几分,那锐利的刀锋随即在她颈间的肌肤上陷落出痕迹。 车夫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对她呵道:“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竟敢在这里撒野!” 经他这样一提醒,陈阿诺才想起来抬头去看,原来这马车经过方才的一番疾驰,眼下已是到了酿剑山庄的门口。 但见这传说中的武林第一大派乃是临山而居,通往山庄内的道路两旁植满了梨木,可以想象春芳日暖之时,漫天雪瓣翩飞的样子是何等有如仙境。 这玉华公子果然好风雅,不仅人长得翩然若仙,连山庄里也是风光清雅,倒甚是符合他在江湖上的正派形象。 正在这时,却听得一个即便虚弱也十分温雅的声音自马车里传了来:“不得无礼。” 车夫似没想到他的主子会横加阻拦,换了恭敬的语调应道:“这野小子趁人之危,对庄主无礼,下奴不过是对他略施惩罚。” 听到这里,陈阿诺满头黑线,只觉“趁人之危”这四个字里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和暧/昧,也不知高洁如玉的玉华公子听了会怎么想。 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被“趁人之危”的慕容磬倒显得十分平静,又道:“他说得不假,方才若不是这位少侠,我现下只怕已不妙。” 话说到这份儿上,车夫也不好忤逆自己的主子,便住了嘴再不多言。 陈阿诺仗着慕容磬的势,收起了方才的满脸惊惶,瞪着双眼挑衅的看向车夫。 那车夫心下甚是不甘,又受了主子的令,与她对峙半晌,终于还是冷哼一声,松了手上的架势。 陈阿诺得了自由,立马又折回到马车前,打算继续同慕容磬套近乎。 马车内,慕容磬已经缓过来不少,微掀了眼帘,宛如墨玉的瞳眸凝视她道:“承蒙少侠相救,慕容磬无以为报,实在惭愧。” “好说好说……”陈阿诺满脸堆笑,毕竟被武林盟主尊称一声少侠还是十分让人受用的。 然而他们二人间和谐的对话才刚起了个头便又被打断。 有人自山庄里出来,阵仗倒是不小。 陈阿诺闻声回头,便见着一行身着白衣的庄内弟子往这边过来。 为首的是一个容颜娇丽的女子,提着裙摆急行,到了近前更是小跑起来,边跑还边唤着“师兄”。 陈阿诺揣测她嘴里唤的师兄大抵就是慕容磬。 果不其然,那女子直奔马车前,见到慕容磬时更是将满脸的欢喜都化作悲戚,俨然就要梨花带雨的模样。 却见她瘪着嘴道:“才多少日子就憔悴成这样,我就说该陪着师兄一道去的。” 又见慕容磬仍然十分虚弱的样子,更觉察出些许端倪,愈发惊惶道:“师兄这是怎么了?” 听到女子声音里都带了哭腔,陈阿诺连忙移开目光,避耳不听,要知道她最怕女人哭了。 然而慕容磬的声音却还是传进她的耳朵里:“只是受了些内伤而已,并不严重。” 陈阿诺诧异的侧头,不明白慕容磬为何要说谎。 于此同时,她瞧见慕容磬正撩了车帘出来,甚至打算强撑着走下马车。 尽管那娇丽女子连忙上去相扶,可他还是搀了一遭,显然是身子不知还在强撑。 陈阿诺心道这人是不要命了吗,连忙上前相劝:“你现在得卧床静养,不若让他们抬进去吧。” 说话间,她也下意识的去扶他的另一只臂,不想那慕容磬看似没什么脾气,性子倒倔得很,竟硬撑着自马车下来,站稳了身子,又示意她和那名女子松手,再度启唇道:“无妨。” 陈阿诺无奈,可也没那个耐性苦口婆心,便不再相扶,只将两只扣上他的脉门,想再探探他的脉息是否已经稳定。 然而她才刚搭上他的腕,便有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你是什么人?” 毫无疑问,呵斥她的其中一人就是慕容磬的那位师妹,而另一个则是那群白衣弟子中的一个,生得是眉宇俊朗,气度不凡。 那名弟子手握佩剑,足下生风,正从山庄里而来,另外数名弟子则跟在他的身后,看样子,此人在庄内的地位不不凡。 他疾步踱至慕容磬等人的近前,一把将陈阿诺推开,而后横剑护在慕容磬身前。 这阵仗…… 陈阿诺无语,手臂上被他推击的那一处火辣辣的疼,险些就要冲上去把他的脖子拧下来,然而她不能,只得以另一只手握住这条手臂,而后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向慕容磬。 果不其然,慕容磬墨玉般的瞳眸颤了颤,忙阻止道:“衡儿不得无礼。” 说着他又不顾小师妹和徒弟的阻拦,缓步向前移了两寸,对陈阿诺道:“少侠见笑,这位是在下的大弟子刘衡,方才鲁莽,望少侠海涵。” 而后他又转向刘衡道:“这位少侠是……” 话说了一半,慕容磬顿了顿,复而对陈阿诺道:“说来惭愧,尚不知少侠名讳。” 陈阿诺连忙报上大名:“我叫阿喏,陈阿喏。” 慕容磬微微点头,重又对他的弟子下令:“还不快向陈少侠赔礼。” “师父……他!”刘衡立刻竖起满身倒刺,俨然就要迸发,然而在师父平静的目光下,他却还是按捺下来,不情不愿的对着陈阿诺抱拳,敷衍一句:“见谅!” 陈阿诺噙着笑一脸得意的看向刘衡,嘴上却表现得十分通情达理:“不过是场误会,我大人有大量,自然不同他计较。” 眼见着刘衡紧咬牙关,手上握紧了剑柄咔嚓直响,陈阿诺忙几步踏至慕容磬跟前,换了一脸谄笑道:“庄主方才说无以为报,小的却觉得有得报。” 在场所有人,包括慕容磬在内都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来这样一句,个个儿不及反应,陈阿诺便趁势继续道:“小的如今已是无家可归,庄主大人若真想报恩,不若江湖救急,收留我在庄内打杂,仆役差使的事儿我都做得,而且还不收银两。 他这话说得慕容磬都愣了半天,刘衡则索性拔出剑来指向陈阿诺:“你这宵小之徒,休得得寸进尺!” 这时候,慕容磬却将他拦住,转而对陈阿诺拢袖道:“陈少侠严重了,仆役差使那是辱没了少侠,路上得知少侠懂医,不若入庄内做大夫如何?” 听得堂堂武林盟主一口一个少侠,陈阿诺心下又熨帖了两分,于是也学着他们那些文士公子的,拢了袖子道:“阿诺定当尽心尽力。” 慕容磬既已下了令,他那位师妹以及其他人也都无话可说,唯独那位酿剑山庄的大弟子横竖不是脸,又对他的师父劝阻了许久,好在慕容磬耳根子还算硬,仍然坚持让陈阿诺入庄,于是在折腾了许久之后,陈阿诺终于跨入了当今江湖第一门派的大门。 一切远比想象中的要顺利上许多。 鉴于慕容磬有意隐瞒,陈阿诺也十分察言观色的绝口不提他心疾发作之事。 一行人同往山庄里行去,这才发现内里更是别有洞天,山色宜人,处处亭台楼阁,花香芬雅,虽说不及天漆峰山峦诡谲间的荡气回肠,却又自有一份幽雅娴静。 这些年,陈阿诺为了执行任务,也到过不少地方,如今见这居于楚地的酿剑山庄,觉其比之京城繁华更多一分清丽,若比之江南温婉之地,则又更壮阔些,再加之庄内奇花异草皆来历不凡,可见玉华公子确是个有眼识的人,真真懂得享受。 一路往庄内行走,颇有些距离,陈阿诺沿途观察慕容磬的状态,见他面色泛白,唇瓣也无血色,便知他是硬撑,可偏生自表情和动作上竟看不出半点儿异样,也实在是好忍耐。 直到行过一座小巧的拱桥,方才踏入间植满了青竹的院落,跟在身后的众仆从和弟子都退了下去,只剩下慕容磬的师妹、大弟子刘衡以及陈阿诺三人在院门前顿足。 慕容磬的师妹吵闹着要搀着他回房歇息,却被他婉言推拒,不得以噙着泪花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接着他又侧头对刘衡道:“庄内事务繁忙,你也去吧。” 刘衡也瞧出他不对劲,便道:“师父的身子……” 慕容磬不等他说完便抬手示意他住口:“只是内伤而已,为师自行调息便可。” 刘衡不再分辨,转而看向陈阿诺,目光变得凌厉起来。 陈阿诺自然识趣的退到一旁,等候安排,却不想慕容磬竟转而对她道:“有劳陈少侠与我同来。”   ☆、第24章 酿剑山庄(三) 看着慕容磬朝那间院落里做了个请的手势,陈阿诺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一旁的刘衡也连忙出来制止,对他的师父道:“此人来路不明,师父断不可轻信。” 慕容磬却道:“为师自有分寸,你先退下吧。” 刘衡又看了看陈阿诺,依然坚持道:“徒儿不放心,且在这里守着,若有事,师父只管唤徒儿。” 旁观着这对纠结的师徒,陈阿诺禁不住一阵恶寒,于是双臂抱于胸前,对那位酿剑山庄的首席大弟子道:“二位师徒情深,在下看得甚为感动,只是大师兄未免太信不过自己的师父了些,武功天下第一的酿剑山庄庄主,倘若在下要做什么,只怕不等你家师父唤你,在下就先命丧黄泉了。” 说罢,她又朝向慕容磬补了一句:“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庄主大人?” “谁是你大师兄!”刘衡提剑上前,眼见着又是要干仗的架势。 幸而慕容磬及时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别说了。” 说罢他便领了陈阿诺往院子里去,面色已然比方才更加惨白。 见这位武林盟主似已硬撑不住,陈阿诺也道办正事要紧,便息事宁人跟在慕容磬的身后,行至一半时回头往门口瞧,只见那刘衡果真还立在那里相候,于是暗自冷哼一声,心道:咱们走着瞧。 入得那院落之内,更觉回廊花木风雅之至。 想来这位玉华公子与天英教的那位大魔头截然相反,不似他那般到哪里都是乌泱泱一群人伺候着,慕容磬所居的院落里并没有侍从和婢女侍立,庭院里的布置也十分简单,却样样都来历不俗。 譬如那凉亭里石机上摆着的一套茶具,以上好的白玉所制,其形玲珑清雅,可以想象配以新沏的雪顶含翠,是何等的相得益彰。 又譬如茶具旁摆着的七弦琴,以五百年树龄的梧桐木打造,配以金丝琴弦,弹奏起来声音浑厚,其音绵延,绕梁三日仍不绝于耳。 陈阿诺之所以看得懂这些,全是小红教授于她,对于风雅毫不逊色于慕容磬的小红来说,若是见到这些,想必也是要赞叹一二的。 陈阿诺正对这院子里隐于暗处的精细之物叹为观止,却忽然听到身前带路的那人脚步重了几分,于是收回目光移到他的身上。 果不其然她见他忽然停了下来,身子一晃竟有坠落之势。 她连忙冲上前去扶,慕容磬则已然失去意识,彻底倒入她怀中。 “又来?”陈阿诺叹了一声,心道这武功天下第一的盟主大人怎的与江湖上传言的厉害如此不符。 话虽这么说,可剑谱拿到之前,人还是得救,陈阿诺不得不再度催动内力,将慕容磬就近移入一间厢房内。 厢房中搁着一张乌木床榻,床边垂锦与床上的被褥皆为雪锦所制,叠得甚是齐整,半点儿皱痕也没有,屋子里各处也都是纤尘不染。 想来她误打误撞,竟恰巧闯入了慕容磬的寝屋。 她也顾不得许多,扶了慕容磬在床榻上躺下,复又费了一番力气护住他的心脉,待到欲渡内力与他时,则又碰到了刚才同样的难题。 他体内的真气十分霸道,拼命与她的相抗,叫她费了老力却还是败下阵来。 他内力深厚,出现这样的情况也不稀奇,可难以理解的是那真气走势奇怪,偶或沿着血脉逆行,竟像是走火入魔的势头。 慕容磬炼得是正派武功,怎么会到这般田地? 唯一的解释便是他练功的方式有问题。 陈阿诺无奈,只得改硬拼为诱导,学着陈药师曾经教授她的方法,企图将那股子内力泄出慕容磬的体外。 这样做她自己也不得已自损三分,然而情况总算是稳定下来。 慕容磬渐渐转醒,墨玉般的瞳眸凝视陈阿诺道:“多谢少侠二度相救。” 陈阿诺挠着后脑道:“庄主客气,少侠听着别扭,叫我阿喏就好。” 慕容磬顿了顿,终于虚弱的唤道:“阿喏。” “哎……”陈阿诺忙不迭的应着,裂开嘴笑道:“这‘庄主大人’也唤得麻烦,今后我便唤你慕容公子。” 慕容磬点了点头,含笑应过。 他又欲撑着身子坐起来,却被陈阿诺慌忙拦住。 “我救你不易,你就别再糟蹋自己的身子了。”她一时情急便冲过去按住他的双肩,俯身与他对视之际,发觉那墨玉般的瞳眸里流露出一丝尴尬。 陈阿诺连忙收了手,忖度这位玉华公子喜洁,多半是嫌她满手泥土沾染了白衣。 慕容磬微咳了两声,转换了话题道:“想不到陈少……阿诺年纪轻轻,医术竟这般了得,不知师承何处?” 很明显这是试探,陈阿诺便笑着应道:“我不过是跟着家父学了些祖传的医术,乡野间的赤脚大夫罢了,不值一提。” 慕容磬又道:“如此看来,令尊乃是隐士神医。” 陈阿诺道:“神医不敢当,况且我双亲皆已亡故。” 慕容磬尚且不知她在集市上扮的是卖身葬父的孤儿,忙向她致歉:“恕在下唐突……” 陈阿诺的话本就是半真半假,一时间难免触及痛处,却很快收拾好情绪,看向慕容磬道:“说来你自娘胎里便带了这心疾,却隐瞒至今不肯就医,如此总以内力强制压制,逼得血脉逆行,只怕是饮鸩止渴,一旦爆发出来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陈阿诺话说得直白,抬眼偷睨慕容磬,却见他眼帘微垂,稠密睫羽在如玉的脸上投下两团阴影。 苍白的面容映衬在白衣墨发之下,有种病态的美,仿佛潭水里盛放的雪白幽莲那般惹人怜惜。 慕容磬沉吟了片刻后道:“在下隐瞒心疾,也是自有苦衷,还请阿诺莫要声张。” 话说三分点到即止,陈阿诺也不再追问,这世间高人也罢,圣人也好,横竖都是一样,谁没有个见不得人的秘密。 陈阿诺怕他仍提着警惕,便进一步宽他的心道:“公子放心,放着那两次绝佳的机会我都不曾做什么,自然对公子没有恶意,何况今后还要仰仗这酿剑山庄生存,公子若不嫌弃,这病就包在我身上了。” 她说着更是豪气的拍了拍胸脯。 慕容磬轻轻颔首,唇角微弯起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 陈阿诺料想他今日是刚从江南的武林大会上赶回来,路上又逢心疾发作,说不定还遇上了别的什么事情,否则号称天下第一的玉华公子也不会弄得如此狼狈。 经过这一路的折腾,而今总算安稳下来,纵使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硬撑,现在却也现出疲态来。 慕容磬的眼眸在霞光中仿佛墨玉流光,却逐渐有些空洞,看着你就好像透过你看到别的什么,那一双羽扇般的眼睫也氤氲出更加浓重的影。 陈阿诺知道他倦了,自然不好再打扰,于是安慰的在他肩上拍了拍:“你先歇着,我再去给你配几副药来,虽不能根治,至少可以延缓发作。” 慕容磬原本就要闭上的眼帘复又掀了掀,眼眸落在她触上的那一处,克制阵阵袭来的困意道:“你出去后找衡儿便可,庄内事务都是他一手打理……” 他说着声音已越来越低,渐渐没了动静,竟是沉沉睡去。 仍坐在床沿上的陈阿诺凝视着慕容磬安详的睡颜,心道这位武林盟主着实有些意思,即便是萧千雅那样人人畏惧的绝世魔头也从来都留得七分醒,寝殿更是不容任何人随意踏足,他却在她这样一个刚认识不过一日的陌生人面前睡得踏实。 到底是太累了,还是他果然胸中坦荡,夜半不怕鬼敲门? 陈阿诺犹自不信,又伸手至他面前晃了晃,见他依然没有动静,这才无趣的吐吐舌头,而后蹑手蹑脚的出了屋子。 行至院落门口时,刘衡竟还立在原地。 当真是个尽心尽力的好徒弟。 陈阿诺便背起手大摇大摆的行至他跟前,大喇喇往他肩上一拍道:“带路!” 刘衡顺手将她挡开,又杀了个回马枪险些将她腕子擒住,好在她躲闪及时,未曾叫他得逞。 两人于是在这院子门前过起招来。 这酿剑山庄毕竟是大派,刘衡又是慕容磬亲自交出来的首席大弟子,武功自然精进,可跟陈阿诺这类走“邪路”练出来的相比却还差了一截。 陈阿诺与她周旋了一阵子,又怕被识破身份,忙故意现出破绽,退到一旁耍泼道:“不打了不打了,你们酿剑山庄都是这样待客的,我倒要同你的师父理论理论。” 一搬出师父,刘衡的气势立刻收敛了许多,却还是横了剑对陈阿诺喝道:“在里面待了这么久,到底对师父做了什么?” “当然是对你的师父……”陈阿诺故意放缓了语调,故作神秘的道出四个字:“欲行不轨。” “你!”刘衡拔了剑又要朝她刺去。 陈阿诺却一边躲闪一边戳他的无奈处:“你这么担心你师父,自己去看不就知道了。” 眼见着又要打起来,她也将他戏弄够了,于是几招间夺了他的剑反过来指向他道:“要是不想耽误你师父的伤势就快带我去药房。” 说完她也不再胡搅蛮缠,将剑递还给她,难得祛了那嬉皮笑脸,彬彬有礼道:“有劳了。”   ☆、第25章 酿剑山庄(四) 刘衡被她这前后极大的反差弄得一愣一愣的,一时也不知是没反应过来,还是碍于他师父的情形,竟真的将她领到了药房里。 许久都没有闻到那么浓烈的药香,陈阿诺忽然有种如鱼得水的自在感。 她迫不及待的冲进摆满各式药材的屋子里,瞅瞅这个药草,捻捻那个粉末,不时的发出赞叹声。 要知道天漆峰里的珍奇药材虽多,却不是她可以轻易碰得着的,而眼下酿剑山庄的药室她正身在其中。 这里的药材品类齐全,不乏千金难求一株的,若是她的爹爹还在世,看到这么多好药材定要十分难得的露出欣慰的笑容。 陈阿诺沉浸其中捯饬了半天,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个人。 她自药材堆里抬起头来,站直了身子看向正抱臂立在一边的刘衡道:“我配了药还得熬,你且回去,等熬好了我自会送到你师父那里。” 她原是好心,想着这人本就与自己不大融洽,在这里看着她忙活难免尴尬,却不想这家伙并不领情,反而往药房里踏了两步,脚上长桩似的钉在那里,目光则一刻不落的停顿在她配药的手上,没好气道:“我就在这里看着,好绝了你在药里动手脚的心思。” 陈阿诺顿了顿手上动作,复又恢复如常,继续将挑好的药材放入簸箕中,面色平静的自言自语道:“只怕我真动了手脚,某些人也看不出来吧……” “再胡言乱语就休怪我不客气!”那刘衡经不得激将,才刚说两句就又要火冒三丈。 如此沉不住气,也不知怎么掌管整个山庄的事务。 陈阿诺这样暗想着,连忙灵活跳开,躲到一排盛满药草的柜架之后,伸出双手挡在身前:“我现在忙着给你师父配药,可没时间同你切磋。” 这个借口屡试不爽,才刚说出口刘衡就收了势,改以尖锐的目光示意她赶紧干活。 陈阿诺摇着头叹了叹,复又开始配药。 她边回想着慕容磬的脉象,边拣选手边的药材,又反复调整配伍和用量,最后终于敲定了一剂方子。 完成之后再细细的核对一边,方才大功告成。 下一步便是到炉灶上熬药了。 刘衡依旧一路跟着,直到她把配好的药材一股脑儿的倒进药罐子里,上了盖子添上柴火,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陈阿诺忙活了半天,如今闲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抬头才发现这灶房里寂静的紧。 难不成要跟这个冤家大眼瞪小眼,直到药熬好。 这实在是太要命了。 尴尬之际,陈阿诺忽然灵机一动,走上前同刘衡商量道:“要不你来看着,我出去逛逛。” 也不知是她的提议太过突然,还是刘衡果然对他的师父尽心尽力,对于陈阿诺的这个提议,他竟然愣然点了点头,答应了。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陈阿诺拔腿就往门口去,生怕那刘衡回过神来再反悔。 然而当她就快要跨过门坎时,迎面却来了个飘乎乎的身影,险些跟她撞了个满怀。 陈阿诺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慕容磬的小师妹。 却见那小师妹满脸紧张,连忙护住手里端着的汤碗,而那碗里尚冒着热气,闻起来还颇有些香。 “原来你在这儿,害我好找。”小师妹撇下陈阿诺便往屋子里去,径直行至刘衡面前,将那一碗汤搁在台子上。 陈阿诺又嗅了嗅,这香气忽然间提醒了她自集市上“偶遇”慕容磬起,她就水米未进,于是揉着肚子又深吸了一口气道:“好香的鸡汤啊!” “算你识货!”自刚才起就没有正眼瞧过她一眼的小师妹这会子倒是对她这句赞叹受用得紧,对她招了招道:“你也过来尝尝。” 陈阿诺受宠若惊,连忙靠过去。 慕容磬的小师妹便又寻了一只碗来,将那鸡汤分了一半出来,同时对刘衡道:“这是我特意为师兄熬的鸡汤,衡儿你最是知道师兄的喜好,先帮我尝尝,看合不合师兄的胃口。” 原来如此,那慕容磬好福气,竟得了这么个贤惠的师妹,且对他的恋慕之情溢于言表,试问天下男子哪个招架得住。 陈阿诺边在心下感叹,边埋头喝鸡汤。 小师妹却在一旁满脸紧张的看着刘衡,待他慢条斯理的咽下一口后,又追问道:“怎么样?好喝吗?” 不想那刘衡却皱了眉道:“鸡汤是好,只是油腻了些,只怕师父不喜。” “这样啊……”原本满怀期待的小师妹顿时有些消沉。 “你别听他胡说,他唬你的哩!”嘴里正叼着块鸡肉的陈阿诺忽的插话进来,打断了他们师姑侄二人的对话:“别听他说的,不油腻的那还叫鸡汤?直接拔两根菜叶子扔进白水里煮了得了。” “你这鸡汤,简直好喝极了!”陈阿诺说着忍不住又添上一句由衷的赞叹,直说的那小师妹眉开眼笑。 “当真?”小师妹满怀期待的看向陈阿诺,这下子反倒把她那位师侄给晾在了一边。 刘衡见状数次欲劝说她的小师姑莫要轻信这来路不明之人,可每每话到嘴边都被她拦了回去。 陈阿诺便趁势添油加醋道:“你这鸡汤味道已是极好,待我再给你配几样药材进去一同煮了,则是功效和口味俱佳,保证慕容公子饮了赞不绝口。” 听她这样一说,小师妹愈发来了兴致,拉起陈阿诺就往药室里去。 陈阿诺果真依言拣选了几味药,添加进食材里重又起锅煮了一遭。 待鸡汤煮好后,那药也正熬好。 他们三人便分别端了药和鸡汤,一道往慕容磬的庭院里去。 此时天色已晚,陈阿诺等人推门进去时,慕容磬刚刚转醒,正倚在床塌上歇息。 才刚跨过门槛,陈阿诺便觉身边一阵疾风闪过,那小师妹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路上都护得极好的鸡汤扔到了她师侄手上,而后扑倒床榻前,攥着她师兄的衣角便开始抽泣。 又来了。 陈阿诺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却正好撞上了身后的刘衡。 眼见着那一碗鸡汤和一碗汤药都险些撒落出来,她连忙补救,好在还算及时。 待稳住情势,她不禁舒了一口气,转过头去瞪了刘衡一眼,不想那刘衡却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一双眼睛直直落在屋子里的师兄妹二人身上。 慕容磬劝了好半天,他那小师妹的两汪秋眸却像变成了两股泉眼,泪水源源不断的直往外冒,而且慕容磬越是劝慰,她便越是哭得伤心。 江湖儿女哪有这般婆婆妈妈的? 陈阿诺实在看不下去了,也不管那尚且顿足在门口的刘衡,兀自迈进屋子里,至床榻边矮机上搁了药,拍了拍小师妹哭得微颤的肩道:“见你哭成这样,只怕你师兄心里愈发不好受,一会儿再耽误了服药,你岂不自责?” 她这一说倒比慕容磬那许多宽慰的话都来得见效,小师妹立刻收住了眼泪,抽抽嗒嗒的抬起袖角一点点抹去泪痕,而后接过陈阿诺手里的药送到师兄面前:“师兄快喝了吧。” 慕容磬刚侧过头朝陈阿诺这边看了看,正见她笑得一脸璀璨,然而当他仰头欲将那碗药饮尽时,发了半晌呆的刘衡却不知何时回过神来,且冲进屋里阻止了慕容磬的动作。 “又怎么了?”陈阿诺甚是不耐的看向刘衡,心里本盘算着从天漆峰到这里一路劳累,待慕容磬饮了药,她也好早些歇息,却不想又生变故。 刘衡不理会他,径自从袖子里掏出一支银针,置入那汤药中试探。 陈阿诺无奈道:“兄弟,这药是你看着我抓的,再亲自看着熬的,敢问我什么时候有机会往里面放毒?” 她这话摆明了是讽刺,可刘衡依旧不以为然,继续慢条斯理的观察过银针,方才道:“人心险恶,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这绝对是赤洛洛的挑衅,陈阿诺忍无可忍,跳起来就要对他进行反击,这时候慕容磬却主动接过刘衡手里的药碗,毫不犹豫的仰头饮尽。 饮尽那一碗汤药,他又转头对陈阿诺道:“多谢。”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已经是最大的支持,陈阿诺顿时觉得自己不战而胜,也不说话了,一脸得意的看着刘衡。 “师父,这小子……”刘衡反而显得不甘。 慕容磬却道:“陈公子既然已是山庄内的大夫,你作为统领山庄事务之总管,应当多关照,切莫再起内讧。” 听他这样说,刘衡心下虽还不服,却也不得不应承:“徒儿谨遵师父教诲。”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师兄都这样了,你们还让他操心。”小师妹适时的出来打圆场。 陈阿诺却很无语,心道最让师兄操心的不就是她么? 小师妹并不知晓她的腹诽,正迫不及待的端了鸡汤呈到他师兄面前:“师兄快饮些鸡汤压一压。” 慕容磬目光落到那碗鸡汤上,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然而迫于三双眼睛都期待的看着他,便还是递到唇边浅抿了一口。 尝过之后他又沉吟了许久,却道:“这鸡汤……有些特别。” 小师妹立刻激动的凑到他跟前道:“很好喝吧?是我听说师兄今日回来,特意起了个早下山买的鸡,再亲手煮的,还请陈大夫添了几位药进去,有没有觉得比平时的更香些?” 这小师妹倒改口改得快。 慕容磬目光还凝视在那碗鸡汤里,略尝了一口,而后抬头看向陈阿诺,微点了点头。 小师妹立马高兴得眉飞色舞。 陈阿诺也受到她的感染,看着她微弯了嘴角,目光不经意间瞥过慕容磬时,却正与他的目光相触。 这一刻,陈阿诺才发现今晚夜色甚是清朗,月光也明亮的紧,自窗阑里流泻进来,刚好撒落在床榻上。 柔和的月光笼在慕容磬的白衣玉颜之上,好似泛着清浅的光晕。 他尚且有些虚弱,乌发松散开来,泼墨一般覆盖在雪衫之外。 不得不承认,所谓“慕容一出,碧玉无华”并非空穴来风,这生生一个大活人,犹在病中还能美得好似一幅水墨画,却也着实罕见了。   ☆、第26章 酿剑山庄(五) 伺候慕容磬饮完了鸡汤,陈阿诺便同小师妹一起被他婉言劝回。 陈阿诺自然乐得自在,毕竟打探剑谱的下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更何况人家现在还在病中,江湖还是要讲江湖道义的,所以眼下她只想好生睡上一觉。 小师妹也再度上演了一步三回头的悲情戏码,眼见着泪水又要落下来,陈阿诺连忙对她拼命使眼色提醒,她才费力的憋了回去。 至于刘衡,则留在屋子里和慕容磬汇报这些日子山庄里的事务。 陈阿诺原不是有意窃听人家庄内之事,可是那刘衡好似全然不提防她有内力似的,也不提气敛声,这夜深之际又格外寂静,那声音便夹杂在风里,传进了她的耳朵。 她原本就还没行出多远,不由的更是放慢了脚步,最后竟停了下来。 慕容磬的小师妹见状问她怎么了,陈阿诺只推说还有事情要向刘衡请教,便将她支了开去。 “他这人甚是奇怪,我与他交手数遭,他的武功却忽高忽低,招数奇绝迅疾,分明是个高手,却又没有丝毫内力支撑,实在是奇怪。” 不用推想也知道刘衡这话里的“他”指的正是陈阿诺。 听到这里,陈阿诺已然退回到庭院中,于是顿住脚步,又将耳朵竖起两分。 她侧耳细听,却发现那屋子里忽没了动静。 一时间心提到了嗓子眼,还怕是自己的靠近叫他们发觉,连忙再度将敛起的气悉和脚步又提了提。 虽说慕容磬是当世难得一见的高手,可他毕竟刚心疾发作,体内真气逆行,莫道五识灵通,只怕连普通人尚且不及。 陈阿诺正与心下揣测推想,那屋子里却又传来一阵衣物的窸窣声,想是慕容磬挪动了身子,又沉吟片刻后,才传来他温雅的声音:“为人处世之道,为师自不必赘言,而今你掌管山庄事务,万事皆要有个思量,切记不可鲁莽。” “是,徒儿明白。”刘衡在慕容罄的面前总是十分恭敬,顺从的应承下来。 陈阿诺在外面听着,却不怎么满意。 方才慕容罄说的那么些话听起来虽然满是大道理,可深究起来,怎么都有些护短的意思。 人家毕竟是师徒,她这外人自然不能比拟。 虽说道理都懂得,可陈阿诺心里还是有些不大妥帖。 她于是放任开脚步和气息,大摇大摆的行到屋前,推门进去。 果然开门之际,那两人都显得有些诧异,刘衡更是下意识的握住了剑柄。 陈阿诺看在眼里,却佯装不知,挠挠头道:“那个……不好意思,我还不知道我的住处在哪里。” 慕容罄沾染了月色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后垂下睫羽对刘衡道:“你且先去为陈公子领路吧。” “是。”刘衡应了声,恭敬的向慕容罄告退,转身自屋子里出来,经过陈阿诺的身边时甚是不耐烦道:“随我来。” 说完也不管她跟没跟上,便径自走了。 陈阿诺心道来日方长,眼前懒得同他计较,就跟了上去。 怎知竟是越跟越远,也不知绕过了多少屋子,经过多少回廊,最后终于在快要出了山庄地界的一处偏院前停了下来。 刘衡顿足,将那木篱栅栏做的院门“吱呀”一把推开,提起剑柄朝里面指了指道:“到了,就是这儿。” 陈阿诺往院子里一瞧,顿时火冒三丈。 往日里她出了天漆峰,哪一次不是住在当地最红火的花楼里,好酒好肉的伺候着,眼下这破院子算怎么回事? 只怕说出去都没人相信是酿剑山庄的地盘。 “这里离药房和你们庄主的居所都那么远,往后要诊病只怕不大方便吧。”看在尚未到手的剑谱的面子上,她还是决定委婉一点儿表达自己的意见。 可那刘衡一离了慕容罄跟前,就跟换了个人似的,顿时满身戾气,对着陈阿诺不耐烦道:“就是要远些才好,除了每日诊脉,其他时间不许打扰师父,对了,还有……” 刘衡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如今你入了酿剑山庄,就要遵守庄内的规矩,山庄里的所有仆从没有得令一律不得出庄,也不许私交外面那些来路不明之人,违令者自当受到责罚,你明白了吗?” 看着架势,他倒是把他师父那套教导人的口气全学了来,不同的是他师父说得让人如沐春风,而他却面目可憎,真是白瞎了这一张俊脸。 不过陈阿诺也当真明白了,敢情慕容罄那些客套都是演来糊弄人的,一个知道了他那样重要秘密的人,若是放出去了反倒不好把控,若是当场灭口,大庭广众的又损了他江湖中的形象,反而是带回这山庄里,横竖绝了和外面的的联系,再观察些时日,实在不成,暗暗的处理了,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还有他方才在屋子里同刘衡说的那一通道理,如今想来句句都是话里有话,不外乎是叫他的徒弟做了这个恶人。 果不其然,这些所谓江湖正派也一样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手段上只怕还不及歪门邪道的来得光明磊落。 想明白过来的陈阿诺面上反而浮起笑容。 看着陈阿诺脸上保持着笑容,缓步向他靠近,半截身子已经在庭院里的刘衡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 这一退,他另一只脚就也迈进了院门。 陈阿诺脸上笑意更甚,待到离他一步之遥时,却忽的顿住脚步,笼住袖子十分客气的朝他一揖:“有劳大师兄费心了。” 她着意强调了费心二字。 不好说这是受宠若惊还是别的什么感觉,总得来说刘衡觉得心里慎得慌,可深究起来她又没错处,甚至在他有意刁难的情况下还显得彬彬有礼。 对,问题就出在这儿! 待到刘衡意识到症结所在时,实则为时已晚。 他只听到原本低头行礼的陈阿诺突兀的倒抽了一口冷气,接着就像舌头被缠住了一般,指着地上“嘶”了半天没“嘶”出声来。 刘衡想她准是要原形毕露了,于是不耐的斜眼睨着她道:“又耍什么花样?” 这下,陈阿诺终于咬字清晰地把唇边纠缠了许久的那个字吐出来,实际上是嚎叫出来的:“蛇啊!” 她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可事实情况是那条蛇分明是冲着刘衡来的。 吐着红信子的乌头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上了他的脚面,不仅如此,院子里忽然聚集了许多的毒虫,都像受了蛊惑一般,纷纷向刘衡聚拢来。 刘衡大惊,连退数步,却愈发往庭院中央去了。 他只想着脱离那条蛇的势力范围,一时竟忘了手里还握着剑。 等到他终于想起来时,那条蛇已经缠上了他的手臂。 刘衡使的是长剑,每每交战多以剑气伤人,多半敌人还未靠近就已解决掉,然而这样的武器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不利于近身交战。 眼下这条蛇如藤蔓一般纠缠在他的臂上,一来他自己握剑去挑,根本够不着,除非他将剑扔给陈阿诺,二来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万一静了那条蛇,在他皮肉伤咬一口,也不知道有毒没有。 刘衡打心底里不相信陈阿诺这个来路不明的“野小子”,自然如何也不可能将一己之安危交到她的手上,因此他选择自己解除困境。 其实方才是事发突然,让他始料未及,慢慢冷静下来后,他身为酿剑山庄首席大弟子,对付这样一条蛇还是有把握的。 刘衡于是先稳住身形,另一只手则极慢的从后方向蛇头三寸长处逼近,而那条乌头蛇似乎也觉察到危险,竖起蛇头,警惕的同他对峙。 刘衡面上看起来从容,心里则捏了一把汗。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离蛇越来越近的那只手,瞅准机会准备一击致命。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得陈阿诺一声疾呼:“我来帮你!” 接着她整个人都朝着他撞来。 刘衡原已经掐住蛇头,然而被她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撞,则被撞得松了手。 那条蛇得了自由,首先就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 至此,一切都乱了。 刘衡吃痛,连忙为自己封住穴道,而陈阿诺则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宝剑,将还欲再发起攻击的乌头蛇挑到地上,然后“唰唰”几下将那条蛇斩成数段。 “你怎么样?”待陈阿诺回过头来问刘衡的情况时,刘衡已经满脸惨白,额上直冒冷汗,连话都说不出来。 “遭了,那蛇有毒!”陈阿诺下定这个结论后,连忙举声呼救,见四下无人,又对刘衡道:“得罪了!” 说罢在他被咬的那处以剑刃割开一条深可见骨的口子,放出毒血。 刘衡本已中毒,又遭受这一重创,顿时疼得紧闭双眼,浑身颤抖。 恍惚中,他又听到那个无比烦人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我已经暂时延缓毒性蔓延,这就去找人来抬你,你可要等我。” 后来陈阿诺果然找来了人,将刘衡抬回药室,而刘衡也是有惊无险,在陈阿诺为他内服外用的医治之后总算稳住情况,昏睡过去。 只是事情已经闹得人尽皆知,全山庄上下的人都知道大师兄被蛇咬了。 这件事甚至还惊动了慕容磬,所以当刘衡自高热中醒来时,瞧见的便是他师父一脸担心的模样。 原本自己还在病中的人,却被带累着前来瞧他,刘衡心里别提有多过意不去,连忙对他师父道:“不过是小事,怎的劳师父大驾……” 话说到一半,他的目光落在了立在慕容磬身后的陈阿诺身上。 他下意思的紧皱双眉,虚弱的抬手指向她,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被慕容磬的话阻住:“前因后果为师都听陈公子说过了,你且好生养着,待伤好了再同她道谢也不迟。” 刘衡不可思议的睁大了双眼,一时气结的说不出话来,又见陈阿诺挪至床榻跟前拱手道:“这个谢字我陈阿诺也当不起,慕容公子是没看到,当时那地方凶险的很,多亏了大师兄以身相挡。” 她这话说得好听,句句都是对刘衡的夸赞,可刘衡听到耳内,却莫名的更加难受,似是一口老血堵在胸腔子里,只怕一泄气就会喷了他师父满身。 为了不弄脏他师父那身白衣,他只得抿了嘴拼命忍着。 陈阿诺却还在继续说着:“说来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好在那条蛇并非剧毒,否则从那院落里到此处这样远的距离,人还没抬到就先咽气了。” 她说得绘声绘色,刘衡胸口更加憋闷,而慕容磬则很快领悟到她话里的重点,接过话去道:“那间院落早已荒废多时,确实不再适宜给人住,而且也实在离得太远,今后也不便为庄里的弟子诊病,还是换个近处的庭院安置吧。” 慕容磬说着,立刻吩咐了其他弟子安排,躺在病榻上的刘衡一听这话立刻按捺不住,挣扎着欲辩解,却被慕容磬再度阻止:“你如今中了蛇毒,养好身子是第一,庄里的事务暂且先交与别人,就莫要操心了。”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都歇下吧。”慕容磬边说着,已然边自床榻旁的椅子上起身,衣袂一转便出了屋子。 跟着慕容磬的脚步踏过门槛时,陈阿诺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刘衡终于将那一口淤血吐了出来。 见旁边守着的仆从慌乱的赶来向她询问,她则微不可查的牵了牵嘴角,扬扬手道:“不妨事,毒血吐出来就好了。” 说完后她就打着哈欠扬长而去。 待到一切安置妥当,已然是后半夜了。 陈阿诺一沾枕头便睡了去,这一觉倒睡得十分踏实,第二天日上三竿时,还是在一阵敲门声中不情不愿的醒来的。   ☆、第27章 血樱(一) 难得出了天漆峰享受自在时光,陈阿诺极度不乐意的翻了翻身,可转念一想任务还没个眉目,便又不得不打起精神,一咕噜自床榻上爬起来。 开门一看是山庄里的小厮,见了她便道慕容磬早上曾问起药可有熬好,眼下仆从们在药室里等了许久,见她迟迟没有现身,一个个都急了,这才派了个代表来寻他。 难得堂堂的庄主大人赏识,陈阿诺简单洗漱了一番便往药事去配药熬药,忙完了一切后又亲自端了药送到慕容磬的院中。 远远的,她就听到一阵琴声似随风而至。 随着她的行进,那琴声渐渐清晰起来,最后竟发现是从慕容磬的庭院里传来的。 伴着好似随意波动的琴弦,陈阿诺下意识的放缓了脚步。 当她穿过花丛,移步于层层叠叠的枝叶间,恍恍惚惚瞧见凉亭中那一袭垂首抚琴的身影时,她则彻底顿住脚步,一时间竟似被点了穴道,石雕一般一动不动,甚至连手里的药也险些杂碎在地上。 抚琴之人就那样席地而坐,身旁的白玉香炉袅袅有云雾升腾,乌漆的七弦琴就搁在膝头。 他全然沉浸在音律之中,连墨发流泻至身前也浑然不知。 长过腰际的乌丝像是上好的绸缎,铺撒在背脊上,又蜿蜒至地,流转着午后微阳的的光斑,熠熠生辉。 他眉眼低垂,素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指偶尔在琴弦上拨动,愈发将画面烘托到极致。 眼前的人与物和陈阿诺记忆里不可磨灭的那一幕简直不谋而合。 唯一不同的是他喜着红裳,而他则总是一袭白衣。 若不是这一点,陈阿诺险些就要抛开手中的药碗,冲过去扑进他怀里唤着“小红”。 “你来了。”弹琴的人忽然转过头来对着她微笑。 他武功已恢复不少,要以脚步声辨认倒也容易。 阳光下,慕容磬的瞳眸里似同样泛着流光,仿若一块上好的墨玉,剔透而又无暇。 他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只是她眼角已经泛潮。 陈阿诺抬袖拭了拭,重新挪动脚步,自掩映的枝木间行出,然而远远看着慕容磬浮光的瞳眸,她的动作忽然有些僵硬。 好不容易才步入凉亭,她佯装若无其事的将那碗药摆到慕容磬身侧的石机上,却不想他原本搭在琴弦上的手忽的抬起,竟从她手里接过药碗,随即仰头饮尽。 他越是表现出信任,就越是让她觉得提心吊胆,以至于她都不敢轻举妄动,唯恐身份被识破。 这个过程中,他的手无意间触碰上她的。 那指尖上还沾染着琴弦的温度,有些许的冰凉。 陈阿诺像触电一样,忙将手收回,而慕容磬饮完药,执着药碗顿了顿,方才置于旁边的石机上。 气氛忽然变得尴尬起来,陈阿诺试图缓解难堪,没话找话道:“你弹得真好。” 其实他弹得没有小红好听,至少在陈阿诺看来是这样的。 他的琴音太过深沉,好似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没有情绪,亦没有起伏,可小红的不一样,小红拨动的琴弦似乎被赋予了生命,有那么强烈而又饱满的喜怒哀乐,那样的真实而美好。 当然,此时并非计较这些的时候。 正常情况下来说,一个人在受到这样的褒奖时应该谦虚回一句“哪里哪里”,或者自我感觉良好些的,便会心一笑,表示应承了这夸赞。 不管怎样,都绝不会是慕容磬这样的反应。 却见他那把七弦琴自膝头放下,而后侧了侧身子,对陈阿诺道:“你也来试试。” 这下陈阿诺却是被他说愣了,目光停留在琴上,不知该作何回答。 要知道,她原本打算聊完这一句就抽身撤退的,然而他这般盛情相邀,也实在容不得她推拒,只得磨磨蹭蹭的在他身旁盘腿坐好。 当她抬手勾动第一根琴弦,回忆也仿佛被什么勾住,大片大片的涌现出来。 闭上眼,似乎就能听到天漆峰里刮过耳际的风。 夜幕中明月高悬,盛放满树的绯樱浮着微不可查的馨香。 小红的眉眼在朦胧的月光之中是那么的好看。 有人覆住她的手背,执着她的手弹出后面的音调。 呼吸贴着耳际,这样亲密的距离,好似相拥那般温暖。 正沉醉于幻境之中,一股极端优雅的沉香味却将她拉回现实。 陈阿诺猛的睁开双眼,忽然意识到眼下双臂环过她腰身,手把手教他抚琴的人是并不是小红。 那个人是慕容磬。 他雪白的衣袖间永远笼着那股沉香的气味,和他的人一样优雅却又疏离。 她似受了惊吓一般将琴推开,迅速的抽回手,起身脱离他的掌控。 待重新触上他墨玉般的瞳眸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似乎过激,忙试着缓和气氛道:“对不起,这琴是风雅之物,不是我这样的人玩得起的。” 说完她便急着去收石机上的碗盏。 今日真是凭得奇怪,样样事情都不对劲,看来是不能在这儿多待了。 陈阿诺这样想着,正要同慕容磬告退,却被突然闯入的山庄弟子给打断了。 那名弟子躬身朝慕容磬唤了一声师父,接着说道:“五岳派得知师父受了伤,前来探望,眼下已经到了门口。” “什么?”慕容磬听到这个消息后显得很平静,倒是陈阿诺惊呼出声。 那五个门派的消息未免也太灵通了吧,几乎是慕容磬前脚回了山庄,后脚他们就跟了上来。 即便他们是从武林大会直接来了酿剑山庄,可这样看来简直就像尾随着慕容磬一路过来的,况且慕容磬也说了,他有心疾一事是秘密,自然病发之事也不可能大肆宣扬。 可见慕容磬自江南归来这一路上定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以至于引起了他的心疾发作,才会到如今的地步。 经过这一系列心理活动,原本急着离开的陈阿诺这下却想跟过去看看了。 于是她嘴上虽对慕容磬说着告退的话,人却还在凉亭里,身子俨然没有挪动的意思。 幸而慕容磬随口应道:“你也一道来吧。” 陈阿诺一听,立马颠儿颠儿的准备跟上,见慕容磬凉亭中起身,便十分狗腿的上去馋住他的手臂。 带她触上他雪白的衣袂时,慕容磬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怔愣了一瞬,终于还是将手搭在她的手上,借了她的力起身。 陈阿诺还沉浸在探寻隐秘的兴奋当中,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细节。 待到酿剑山庄专设来接待贵客的正厅中时,才知来者是嵩山派和华山派的两位长老。 五岳各派中都有那么一两名德高望重的长老,多是师叔祖辈的人物,虽不执掌教中事物,但地位可及掌门,有得甚至连掌门都要对其礼让三分。 这两位长老便是如此的角色。 相互问候之后自然是一番寒暄,华山派的长老率先道:“惊闻盟主在路上遇袭,吾等震惊不已,也恨未及时相助,因此得知消息后,立刻调转车头,径直来到楚地。因十分仓促,未能赶回教派中取些珍奇药材,只沿途采买了些补药,故而差了些,盟主莫要怪罪。” 那人边说边示意随行的弟子奉上了数只锦盒,打开来展现里面各式各样的珍惜药材。 陈阿诺撇了撇嘴,心道这华山派还真是谦虚,光这些药只怕已是搜罗尽了沿途的药铺子才得以挑拣出来。 单是那只五百年的老山参就已经不得了了。 华山长老又到:“我们二人此番代表五岳派聊表心意,几位掌门如今忙于教务,暂时脱不开身,过些日子自会亲自带了各派中最好的补药来探望盟主。” 面对如此盛情难却的阵势,慕容磬只得命人先收下那些药材,并回礼道:“收下这些,慕容已是万分惭愧,劳各位掌门费心,各位的心意慕容自当诚心领受,既然诸位掌门忙于派中事务,实在不敢劳烦几位掌门不远千里至敝庄探望,也劳二位长老替在下传达谢意。” 说完这些客套话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嵩山派长老终于起身,可令在场所有人俱是一惊的是,他竟然“噗通”一下跪倒在慕容磬的坐前,伏下身子行着大礼道:“老朽有一个不情之请,若是盟主肯施与援手,我嵩山派必定感恩戴得。” 那白须白发的老者说得是声泪俱下,连慕容磬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到,忙自座位上起身,下来相扶。 慕容磬摆出盟主的大家风范道:“慕容既蒙各派厚爱,肩负武林盟主的责任,诸位若有难处,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相信其他各门派的兄弟,也是同样。前辈行此大礼,实在折煞在下,且快快请起,再细细将事情说来。” 那位嵩山派的长老在慕容磬的劝说下总算自地上起身,重新回到座上,平复了情绪后,他便将缘由道来:“老朽今日如此也实在是走投无路,还望盟主救我嵩山派弟子一命。” 老者说着,又朝慕容磬拢袖作揖了揖,而后竟示意旁人抬上来一乘软轿。 陈阿诺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对轿子里的人充满了好奇,伸长了脖子看着一旁的嵩山派弟子撩起轿帘。   ☆、第28章 血樱(二) 随着软轿前的垂帘被掀起,众人见轿子里坐着个年轻男子,从他身上的服饰来看,应当是嵩山派的弟子。 但见此人面色发青,整个人处于昏迷当中,身子无力的倚靠在车壁上,看样子是受了极重的内伤,或者中了毒。 很快就有人认出这名嵩山派的弟子:“这位不是嵩山派排行第三的,嵩山掌门的入室弟子吗?” 说这话的是刚才去凉亭里请慕容磬的那位山庄弟子,他的话得到了嵩山派长老的认可:“这位少侠说得不错,轿子里的这位正是我派掌门的爱徒,也是老夫的师侄孙,可怜他在从武林大会回来的路上遭到天英教的暗算,不慎中毒,眼下已是危在旦夕。” 听到“天英教”三个字,陈阿诺立刻来了精神。 据她所知,此次天英教并没有派人伏击参加武林大会的所谓正派人士。 如此推断,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有人冒充天英教行事,要么就是嵩山派的人在说谎。 不管怎样,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那嵩山派的长老继续沉痛的说道:“那些魔教妖孽手段极其歹毒,交手之际暗中在我派弟子身上下了毒,且那毒除了魔教中的解药,再没有别的药物可解,除非有一绝世高手,以内力强行将毒逼出。” 听到这里,陈阿诺不禁思忖,天英教还有这么厉害的毒药,她怎么不知道? 而嵩山派长老话中的用意不言而喻,眼下这座山庄里唯一能称得上绝世高手的就只有慕容磬一人。 酿剑山庄的弟子同样领悟了他的意思,立刻反驳道:“贵派弟子中了毒,你们掌门不管,叫我们庄主来逼毒,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啊!” 嵩山派长老便解释道:“若是掌门或是老夫和其他长老能够救得了,又怎会来此求盟主相助,依理事关派中弟子性命的大事应当掌门亲自前来,然而我派掌门心焦,现已赶赴天漆峰向那魔头讨要解药,老夫实在不忍坐着干等,这才出此下策啊!” “你们弟子的性命重要,就要来耗费我们庄主的内力,凭什么?” “就凭你们庄主是武林盟主,武林中人有难就不得不帮!” 双方年轻气盛的弟子忽的争执起来,在场众人陷入一片骚动。 对于酿剑山庄的人来说,自然不愿已经受伤的慕容磬再动用内力,而嵩山派的人则是对酿剑山庄的态度不满。 气氛眼见着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一直默然不语的慕容磬则在这时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并对酿剑山庄的弟子道:“尔等不得无礼,五岳派的各位既然远道而来,自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这样一说,嵩山派和华山派众人情绪果然得到安抚,原本吵嚷着的人们顿时平静下来。 慕容磬便又朝两位长老笼袖道:“可否容在下探一探这位少侠的脉。” 两位长老相视过后点了点头,慕容磬得到首肯后便移步至那软轿前,陈阿诺见他过去,也连忙跟了上去。 近距离一瞧,那名弟子嘴唇呈现乌青色、眼窝深陷,眼睑有明显的紫黑色,确实是中了剧毒。 慕容磬探了一会儿脉,又沉思了一阵子,接着让到一边,示意陈阿诺来看看。 陈阿诺便搭了两指在那人腕上,蹙眉闭目的把了一会儿,她心下已经有七八分了然。 这个嵩山派弟子中了剧毒不假,而且从脉象来看,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若不及时医治,只怕有性命之危。 可奇怪的是他中的毒并非像那位长老所说的是某一种奇毒,而更像是好几种剧毒叠加在一起,同时发力。 不仅如此,此人所中之毒虽然已经不同程度的侵袭了内脏与经脉,需要内力深厚的人才能将毒逼出,但只要辅以清除血毒的药物,也未必一定要绝世高手。 况且就算是慕容磬的武功天下第一,嵩山派掌门的武功与他也不至于那么的天差地别吧? 她正想着找个机会将这些话告诉给慕容磬,身后那位华山派的掌门却又道:“吾等也知慕容公子如今受了内伤,前些日子江湖上更有传言称慕容公子伤重,已经不能再动用内功,若真是如此,吾辈亦不敢强求公子以身涉险,只是若真如此的话,只怕这武林盟主之位……” 竟连称呼都改了,这华山派的长老真真善于变通。 听到这绵里藏针的话,一切的疑团都得到了解释。 顿时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慕容磬的身上,这一次五岳派的人自然是在等着看好戏,而酿剑山庄的弟子多少也听到类似的风闻,眼下皆为他们的庄主担忧。 若这件事是真的,那么不仅慕容磬武林盟主之位不保,就连酿剑山庄在江湖上的地位也会受到极大的动摇,更往坏处想,极有可能山庄就此没落,甚至在弱肉强食的武林江湖中被别的门派吞噬毁灭。 面对五岳派的责难和所有人的殷切目光,慕容磬却依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只是将把脉的那只手收回,慢条斯理的自袖子里取出一块雪白的绢帕,仔细的将那双手擦了又擦。 于此同时,他转过身来对华山长老笼了笼袖道:“江湖上的传言难免夸大其词,不可尽信。” 酿剑山庄的众弟子似乎松了一口气,可华山派长老却咄咄逼人:“既然如此,那盟主为嵩山弟子逼毒之事……” 他说到这里便顿住,目光锁在慕容磬身上,等着他回答。 慕容磬的情况才刚稳定下来,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即便剧烈的活动都有可能加剧他心疾的恶化,更莫要提用内力帮别人逼毒。 若他当真强行这样做,引得心疾再次发作也是有可能的。 而如果真的再次发作,不仅他将离死亡更近一步,甚至就这么撒手人寰也有可能,而且他极力在众人面前隐藏的秘密也会暴露出来。 毕竟这不治之症要比内伤更加严重,那么他所做的一切牺牲也都百搭。 关于这一点,在场众人中,唯有慕容磬和陈阿诺心里清楚。 看着慕容磬似乎陷入沉吟,陈阿诺明白他正在权衡,下意识的便暗自于袖下握住了他的手臂。 慕容磬被打断思绪,诧异的侧过头来看她。 陈阿诺便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冒险。 慕容磬墨玉般的瞳眸浮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流光,他垂眸不再与她目光接触,抬起另一只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两下,似乎是在安慰她。 陈阿诺自知劝说无果,只得松了手,看着他朝前踱了两步,对众人道:“还请二位带话给五位掌门,慕容磬既然身负武林盟主之名,落在肩上的责任就绝不会推脱,更不会假以他人,请各位掌门放心。” 说完,他又看了看软轿里的那名嵩山弟子,而后道:“还请诸位移步到内院,在下这就为贵派弟子逼毒。”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最冒险的那条路。 陈阿诺摇了摇头,跟着众人移步至内院里的一间厢房中。 慕容磬命人将那名华山弟子扶到塌上,又在旁边的桌上点起一支香,自己则撩起衣袍盘腿坐在他身后。 当他开始运功的时候,挤满了厢房的人们不约而同的屏息,屋子里安静得落针有声。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凌霄剑法。 看到这一幕,陈阿诺也算明白什么是绝世高手了。 慕容磬即使在身体状况如此糟糕的情况下,仍然能够凝聚起如此深厚的内力,而这凌霄剑法也实在玄妙,完全以深厚的内力支撑,想来普通人没有大半辈子的刻苦是不可能有所成就的,而慕容磬如此年轻就领悟了其中真意,只能说是一种天赋。 这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关于这世上到底是慕容磬的武功天下第一,还是魔头萧千雅更高一筹,眼下看来还真不好说。 陈阿诺这五年来虽然一直在天英教中,可除了领教到萧千雅简直犹如妖魔幻术的轻功外,却还从不曾亲眼目睹他的武功。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若当真有一日这两人碰面交手,只怕会成为江湖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场大战,并且从此载入史册。 半柱香的功夫过去后,逼毒的过程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陈阿诺密切将注意力放在慕容磬的身上,果然见他面色越来越苍白,双眉紧蹙,额上也布满薄汗,已然现出不支的势头。 她又转头去看桌子上的香,时间在不断的流逝。 若是继续这样下去,慕容磬的心疾只怕就要发作了。 或许是受了这厢房内氛围的影响,她不禁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脚下下意识的朝着塌边跨出两步,似欲上前阻止。 就在悬于一线的那一刻,那名失去意识的嵩山弟子忽的浑身一颤,倾身吐了一大口发黑的血出来。 慕容磬见状赶紧收势,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将翻涌乱窜的真气压制住。 此时华山和嵩山的两位长老已经冲过去查看那名弟子的情况。 慕容磬平复下来后,仍盘腿坐在榻上,对他们道:“他已经没有大碍了,回去后再辅以草药,调息一些时候便可恢复如初。” 很明显,慕容磬的声音如同半悬在天空中的烟云,虚浮得好似随时会逸散开来。 嵩山长老携众弟子跪倒在慕容磬的面前磕头道谢,慕容磬却拦住他们道:“诸位不必客气,还是先送这位嵩山弟子回去要紧,在下尚且需要调息,不便相送,还望见谅。” 他都做到了这个份儿上,那些人自然不好再挑刺,千恩万谢过后,终于浩浩荡荡的往山庄外面去了。 当除了陈阿诺以外的最后一个人退出厢房后,陈阿诺加紧步子至榻前查看慕容磬的情况。 然而她才刚开口问他是否还好,第一个字还没说完,慕容磬就直直倒了过来。 她连忙上前将他接住,才发现他已双目紧闭陷入昏迷,显然是心疾发作了。   ☆、第29章 血樱(三)捉虫 陈阿诺极其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却还是不得不将救人的那一套又重头到尾来了一遍。 待到慕容磬的情况稳定下来,已经是傍晚十分。 午膳尚且不曾用,陈阿诺拖着疲惫的身子自厢房里出来,却还得马不停蹄的赶去给盟主大人开方子抓药,以护住他的心脉防止再次发作。 为了凌霄剑谱,她可真是操碎了心。 药终于熬好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陈阿诺饿得前胸贴后背,冲进厨房里胡乱找了些点心对付下,就又赶回慕容磬歇息的房中服侍他喝药。 她推门进去时,慕容磬才刚醒转过来。 他睫羽微颤,缓缓掀开眼帘,看到守在床榻边的陈阿诺后,眸光先是诧然一滞,而后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温雅笑意。 这病中娇弱的美人还真是好看。 陈阿诺于心下赞叹一番,随即起了捉弄之心,换了一脸江湖小混混的标准笑容,调笑的语气道:“小的不才,又自阎王爷那里抢了一遭人命,盟主大人可想好了要如何报答?” “养你。”慕容磬仍有些虚弱的声音,温文尔雅的落下这两个字。 这下却换成陈阿诺不知所措了,总觉得这是挖了个坑把自己给填了。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慕容磬看起来这么正直的一个人,开起玩笑来竟然比她还没有底线。 这个世界怎么了? 凝视着慕容磬墨玉般的瞳眸,她生生愣了小半刻的时间。 回过神来时,尴尬的咳了咳,连忙找点事情来做给自己解围。 她转身端起那碗新熬好的汤药,递到慕容磬的面前,因他如今元气大伤,必须躺着一动不动的静养,她便不得已的伺候到他嘴边,一勺一勺的舀起药汁吹凉了送到他唇畔。 气氛尴尬中又熬了好一会儿才将药用完,陈阿诺收了碗,回头看了看慕容磬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再想起他运功时那天下难敌的霸道气场,顿觉对比强烈。 她便有感而发的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其实以内力还未恢复暂时回绝了他们日后再做打算也无不可。” 慕容磬则道:“五岳派觊觎武林盟主之位已久,只因内讧难平,一直未能成气候,此次他们却像是难得达成一致。想必你也知道,他们此番前来的真正用意,倘若我不答应,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眼下至少是暂且平复了江湖上的流言。” “可你的身子……”陈阿诺本想说出实情,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这件事对于一个风华正茂,且处于顶峰的绝世高手来说,实在是过于残忍。 然而就在她犹豫的片刻里,慕容磬却以平淡的语调道:“我知道时日无多,可我必须把酿剑山庄支撑下去,直到衡儿能够接替庄主之位。所以我想争取更多的时间,哪怕多一日也好……” 慕容磬的语调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可他深藏的情绪还是不可抑止的自他的瞳眸中流露出来。 陈阿诺听着他的话,陷入了沉默。 她一直以为当一个人变得足够强大的时候就可以获得很多的自由,可以不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束缚,可以不用再担惊受怕,遭到威胁,可是此时此刻她才发现,原来这天下第一的玉华公子竟然也是如此的身不由己。 不知为何,忽然就觉得这个原本高悬在天际,可望而不可即的男子和自己拉近了距离。 陈阿诺本就是个性情中人,眼下见始终温雅,完美得不似凡人的慕容磬流露出丝丝绝望的情绪,她竟也有几分动容。 忍不住握住他搭在床榻边的手,陈阿诺凝视着他的瞳眸道:“你放心,我一定倾尽毕生所知,为你调理置药,一定要让你好起来。” “恩。”慕容冲微笑着点了点头,却也由她握着那只手不曾移开,似乎是累极了,睫羽扇了扇,便又闭目睡了去。 陈阿诺松开手,为他掖好被子,便收拾了碗盏退出来。 刚到院落里站稳脚步,迎面便撞上了慕容磬的小师妹罗绮。 显然她是闻讯赶来,见到陈阿诺便抓住她的双臂道:“我师兄他怎么样了?” 说罢不等陈阿诺回答,她便要推门进去。 陈阿诺连忙上前阻拦,拉住她道:“慕容公子只是运功累了而已,才刚睡下,千万莫去吵她。” 说着陈阿诺又编了一堆谎话来圆,总算是说服罗绮先回去,待慕容磬休息好了,再派人通知她。 罗绮转身之际,陈阿诺却又将她唤住,并道:“你的那位师侄才是真的需要照顾,你不若多陪陪他,宽慰宽慰或许能恢复得快些,他若是好了,也好为你师兄分忧。” 罗绮顿住脚步,有些诧然的看向她,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继而转身出了庭院。 自那一夜之后,各门派和江湖上前来送礼和慰问的人络绎不绝,酿剑山庄可谓门庭若市。 不过这些人多半是抱着巴结武林盟主的心态,亦或是前来观望的,倒也没有再出现挑衅之事。 难得酿剑山庄消停了几日,陈阿诺也趁着这段时间四处打探凌霄简谱的所在。 她旁敲侧击的几乎打听遍了除了慕容磬和刘衡之外所有的山庄弟子和下人,然而不幸的是,作为酿剑山庄的镇庄之宝,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其存放在何处。 陈阿诺忙活了大半个月还是一无所获,然而她答允慕容磬的事却是大有进展。 考虑到慕容磬的心疾随时有发作的危险,而在情况紧急的时候,临时的开方子熬药也来不及。 于是她想到一个法子,便是将治疗他心疾的药物炼成药丸,使他随时带在身上,一旦觉得不适,抢在发作前服食,或许能够暂且压制,再不济也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药丸炼成后,陈阿诺将它们装进小瓷瓶里,捧了去找慕容磬。 一路上她都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冒险探一探他的口风。 到了慕容磬的住处时,他正在入定调息,陈阿诺于是有幸再度见识到那强大的内力,然而也只是一瞬,他便感觉到她的靠近,收了势朝她看来。 虽然十分短暂,可陈阿诺明显的感觉到他的内力恢复了不少,不禁暗叹这凌霄剑法果然厉害,只是不知和萧千雅的无月神功相比哪个更胜一筹。 慕容磬自蒲团上起身,双目微弯,半掩住墨玉般的瞳眸。 他笑起来的样子温雅至极,简直人畜无害,直叫陈阿诺以为方才运功时满身杀伐之气的是另外一个人。 她走上前去,亦十分配合的对着他笑:“打扰了。” 慕容磬摇摇头,示意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又替她斟了一盏茶。 那茶香很淡,却沁人心脾,不必尝便知是极上等的。 陈阿诺只是形式的握了握茶盏,到底不敢真饮,只客套的同他寒暄。 “这些日子多亏了你的药,我觉得好多了。”慕容磬看起来冷冷清清,可从不吝惜表达感激,身为武林盟主,必然擅长于人情世故。 陈阿诺也忙陪着笑脸道:“如此我也可心安了。” 她又将手里的瓷瓶递到他面前:“这个是我专门替你炼的丸药,里面的成份和那些汤药一样,另添了几味温补养心的药材进去,你若觉得不适便可服一丸,能延缓心疾发作。” 说着,她将药丸倒出一粒,打算自己先咽了下去,按照山庄里的规矩,慕容磬的饮食都要经过试毒,她这么做也是瓜田李下、避人嫌疑。 然而慕容磬却握上她的手臂相阻:“我信你。” 虽说他这明显是在讽刺,可陈阿诺不知怎的,还是有些难为情。 “你炼这些药不易。”慕容磬又添了一句。 敢情是怕浪费了药丸,陈阿诺的眉角不自觉的抽了抽。 他们二人正说着话,却又有人来请慕容磬去会客。 这次那传话的弟子神神秘秘的,绕过陈阿诺行至慕容磬身边附耳低语。 听完后慕容磬起身,对她辞道:“庄内忽有要客造访,先告辞了。” 说罢一贯慢条斯理的他更是疾步往外行。 看着慕容磬消失在庭院门口的背影,陈阿诺默默在心底盘算。 到底是何等要客,叫慕容磬这般重视,不仅如此,往日会客,他总是邀她同往,唯独今天委婉的将她支开。 这让她愈发觉得有必要前去一探究竟。 陈阿诺毫不犹豫的放下碗盏,将想法付诸行动。 未免被人发现,她跃上了房顶,娴熟的运起轻功,敛住气悉,小心翼翼的潜伏而行。 抵达前堂时,慕容磬和那位“要客”都已在堂中坐定。 陈阿诺就着瓦砾间的缝隙查看里面的情形。 但见那客位上坐着个气度极其不凡的白发男子,面容却又保养得十分得益,面色红润,犹如少年,肤若凝脂,比女子还细腻。 此人正翘着三根指,捻起茶盏饮茶,那画面着实古怪得紧。 虽说他举手投足间无不是极端优雅,却又和慕容磬的那种温文尔雅不同,仿佛是……透着一股女气。   ☆、第30章 血樱(四) 当那位要客开口说话时,则更验证了陈阿诺的感觉。 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听得人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像是捏着嗓子,却又似与生俱来那般自然而然。 总之非常的渗人。 却见他放下手中茶盏,也不起身,抬眼睨着慕容磬道:“听闻慕容公子因遭人暗算受了伤,咱家念着私情,特抽身来瞧瞧。” 先前见那人未着官服还不敢确定,这下陈阿诺则十分肯定,这人是宫里的公公,且看派头还是个位高权重的。 只是这慕容磬跟宫里的人有什么私情,酿剑山庄和朝廷又有什么联系? 陈阿诺想她这一遭却也没白来,虽然还未将剑谱弄到手,倒是有了些意外的收获,实在不成,这事儿指不定还能救她一命。 陈阿诺盘算着,愈发附了耳朵,听得仔细。 慕容磬正接过话去,同那位公公寒暄:“有劳九爷记挂,九爷亲自驾临,真是折煞在下。” 陈阿诺很快自他的话中捕捉到“九爷”这个称呼。 这世上名号唤作“九爷”的公公只有一个,那便是当今宫里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位。 所谓离万岁只有一步之遥,这位至权宦臣让别人管他叫“九千岁”,这便是“九爷”的来历。 太后与皇后尚且只称千岁,他却敢称九千岁,足见其一手遮天的本领。 据江湖传闻,当今帝王昏庸,整日沉迷于炼丹修道,早就不问国事,故此所有的实权都落在了他最信任的宦臣身上。 这位宦臣也是无所不能,不仅在朝廷上呼风唤雨,其人听说也是武功高强,性情又反覆无常,为人十分歹毒,在江湖中亦令人胆寒。 陈阿诺顿时对这人提起了极大的兴趣,然而慕容磬和那位九爷又聊了片刻,却也只说了些场面上无关痛痒的话。 陈阿诺在屋顶上由精神抖擞趴到快要打哈欠,终于见九爷挪了身子,自座位上起来。 她原以为他这就要告辞,却不想慕容磬的面子了得,竟让这位堂堂“九千岁”都要给他送礼。 九爷略使了使眼色,他身后侍立一排的随从立即行动,干净利落的从不知何处抬出了一个蒙着华锦的物什。 那东西有一丈来长,七八人合力方能抬起。 在场众人都被忽然出现在院子里的庞然大物吸引了注意力,慕容磬也起身步出。 陈阿诺又打起精神,将目光集中在院子里。 九爷命人揭起华锦,现出其下覆盖之物,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发出惊呼。 那竟是一棵樱树! 事情若只是如此也不甚新奇,可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如今已入盛夏,早就不是樱花盛开的时节,而眼前这棵却是满树繁花娇艳欲滴,着实新奇。 “这是……”慕容磬似乎也有些疑惑,不明白九爷为何要不远千里的送一棵树给他。 九爷道:“此树乃是琉球藩王进献的,如今咱家便将它转赠与你。” “谢九爷赏赐。”慕容磬笼袖朝九爷行过谢礼,行至那樱树前端详了片刻道:“此树确乃奇物,只是如今并非樱花开放时节……” “慕容公子所言不虚,咱家知道慕容公子乃天下第一等的雅士,若此树与那些俗物一般,咱家也不会千里迢迢将其带来。” 九爷接过慕容磬的话道:“这棵树原本种在琉球藩王的庭院里,本来只是一棵普通的樱树,后来琉球发生内乱,有浪人闯入琉球藩王的庭院,企图将他推翻,琉球藩王早有所查,亲手将带头作乱的浪人斩首于樱树下。浪人的血撒入土中,渗入樱树的根脉,自此以后这棵樱树便终年花开不败,且花瓣如同染血一般娇艳。” 九爷尖细的话音落下后,整个庭院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所有人仿佛都沉浸在那个诡异的故事里,好似眼前便是那琉球藩王的庭院,暴怒的藩王正举起刀刃,砍下浪人的头颅。 原本美好的樱树也顿时变得可怖而狰狞。 九爷虽以私交做文章,可毕竟还是代表了朝廷,而朝廷将这样一棵有着古怪背景的樱树送给慕容磬,其用意不言而喻。 陈阿诺重又将目光转到慕容磬的身上,想看他如何应对。 却见他依旧面不改色,朝着九爷又行过一礼道:“九爷相赠,必然是好东西。慕容这就让弟子将樱树栽种在山庄里,日日警醒。” 九爷对于慕容磬的回答似乎很满意,自始至终都绷着的面容难得松弛了几分,踱至慕容磬跟前道:“如此甚好。” 这时候有一名酿剑山庄的弟子凑到慕容磬跟前附耳说了一句,慕容磬便对九爷做了个请的手势道:“筵席已经备好,还请九爷赏光移步。” 许是达成了此行的目的,九爷一行的气氛缓和了不少,庭院中原本凝滞的空气也随着他们的离开而消散。 趴在屋顶上的陈阿诺也终于松了提着许久的心,长舒了一口气。 招待九爷的筵席一直持续到深夜,待停留在山庄门口的马车相继起行,慕容磬似也倦了,遣了众人散去,自己也回了寝屋里歇下。 庭院里彻底安静下来时,天上月已转过朱阁。 只是今夜的月色有些晦涩,眼前向布满了迷雾那般看不真切。 确定再没有人在附近后,陈阿诺终于自暗处迈出脚步,移至月光之下,抬头凝视那棵摆放在庭院正中央的樱树。 夜里有风刮过,绯红色的花瓣窸窣而落。 陈阿诺心下被触动,无意识的抬手将零落的樱瓣接入掌心握住。 移到眼前再摊开五指,那樱瓣镀上了月光的色泽,愈发增添迷幻的色彩。 风越来越大了,将更多的绯樱吹落成雨。 陈阿诺本要抓住那片花瓣,却还是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它被风拂走,融入满目樱雨。 原本美丽得令人屏息的满树华樱,因为那个血腥的故事而变得诡异。 陈阿诺不知何时迷了眼,痴痴望着月下绯樱,却什么也看不真切。 恍惚之间,她仿佛置身于幽深的山谷之中。 那里与世隔绝,从来与江湖无关。 每到阳春三月,深谷里那片樱树便开满了绯红色的花,远远看去,茫茫花海像极了一片绯色的云雾。 所有的宁静和安逸最终都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 那景象犹如梦魇,却始终盘踞在记忆的深处,无从消解。 眼前的花海顷刻间好似变换成那片火海。 陈阿诺觉得心口处似被什么攥住,张开嘴大口的喘息,却也无从缓解那痛苦。 最终她又看到了安详坐在樱树下抚琴的小红。 明明是炙热的红,可穿在他的身上却给人一种宁静安详的感觉。 起伏的情绪终于平缓下来,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待到如梦初醒时,她竟已是满面泪痕,这让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她诧然的抹去眼角的泪水,再度看向那满树绯樱时,心下已是忧思满结。 不知小红现在过得好不好,天英教里的人有没有欺负他。 他武功那么高,想必也不会有谁欺负他。 对于她的不辞而别,他会不会介怀,会不会还在生她的气? 会不会…… 会不会也偶尔思念她? 陈阿诺这样想着,晶莹顷刻间又在眼眶里凝聚,不知不觉竟顺着双颊滚落下来。 “都这个时辰了,公子缘何仍逗留在此?” 就在她望着满树绯英潸然落泪之际,身后忽然传来的说话声着实吓了她一跳。 是她太过投入了吗,竟连有人靠近也毫无察觉。 还有这声音,好像有些耳熟。 带着诸般疑惑,陈阿诺循声回头,见到声音的主人后又是一惊。 那夜幕里婢女装扮的女子竟是黑莺。 难得她换掉了一身黑衣,虽说面容依旧冰山一样没有表情,可看起来却也隐约可见几分女子该有的风韵,纯良无比。 难怪方才她没有察觉到她的靠近。 依照陈阿诺的性子,若放在平时少不得要调笑几句,然而今非昔比,一来她并不知道慕容磬是否早对她存有怀疑,在庭院里布下眼线,等着抓她个现行,二来此番黑莺潜入酿剑山庄,只可能是一个目的,那便是做萧千雅的眼睛。 果然,黑莺继续端着婢女的恭谨,朝她略欠了欠身道:“天色已晚,庄内众人皆已歇下,公子也莫再踟蹰流连,误了自己的本分。” 陈阿诺心中默然失笑,心道萧千雅果然等不及了,若真是如此,何不让青龙亲自来执行任务,但表面上却还是拱手对黑莺揖了揖:“姑娘提醒得是,阿诺这就去为庄主准备明日的汤药。” 话才说完,她又想到了另一层。 算算日子一个月之期还剩下半数,倘若她不能在那之前拿到凌霄剑谱,那么深埋在她体内的毒就会发作,届时若萧千雅心情好或许能赏赐她解药,再给她一个月时间,若是她刚好不走运,那么恐怕她连和小红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 无论如何,她已忍辱负重坚持了这么些年月,若是就此功亏一篑,如何叫她能够心安的撒手,更重要的是她和小红的误会,如果这一世都没有机会向他解释清楚,她更是不可能瞑目的,所以拼上这最后的半个月,她只能冒险一试。   ☆、第31章 凌霄剑谱(一) 要想弄清楚凌霄剑谱的所在,甚至将其窃取出酿剑山庄,陈阿诺觉得唯二可行的方法就是从慕容磬或者刘衡身上下手。 刘衡自一开始就不待见她,每每见面,没一次是能够和平相待的,而慕容磬则显得好相与多了,半点儿没有武林盟主的架子不说,对她也表现得十分信任。 在对比了他们两人的性子和对她的态度之后,陈阿诺最终还是决定去找刘衡探知一二,这世上的人和事都不能看表象,一点就着的炮仗往往不容易伤人,越是和善的反而越可能背后捅上一刀。 得出这个结论后,陈阿诺便熬了补药带上,前往刘衡的居所探病。 说来,慕容磬的这位大弟子已经歇了将近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刘衡得了令安心养伤,山庄内的大小事务均不过问。 照理来说应当是大好了,也不知是否养得太自在了,看样子这人似乎有些乐不思蜀的意思。 当陈阿诺到达刘衡的寝屋门口,抬手正准备敲门时,所有的疑惑立刻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屋子里传来了阵阵女子的娇笑,正是慕容磬的小师妹罗绮的声音。 看来她们师姑侄两人正聊得开心。 为了让刘衡安心养伤,慕容磬特意嘱咐了众人莫要将五岳派前来兴难的事情告诉他,眼下他果然还蒙在鼓励,而罗绮也被陈阿诺搪塞过去,庄内好歹没有掀起更大的风浪。 “我跟你说,昨天京城来了人,送了好大一棵樱树给师兄……”看样子罗绮正在和刘衡说着最近山庄里发生的事情。 陈阿诺原本不想打扰的,奈何她退回迈出去的那只脚时,那原本就没有掩好的门恰巧被不知从哪儿刮来的一阵风给推开了一条缝。 伴随着“吱呀”的一声响,屋内二人的目光也转向这边。 这下是想藏也藏不住了。 陈阿诺只得若无其事般的推开门进去,抬头之际假装惊讶道:“原来你们俩在这儿说话,那我先走了,不打扰了。” 她将目光投向屋内,只见罗绮手里正端着盛汤的碗和汤匙,亲手为他的师侄伺喂补汤,她于是忙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说罢,陈阿诺又重新越过门坎跨了回来,却被罗绮唤住:“等等……” 罗绮朝门口这边行来,对陈阿诺道:“你来得正好,且在这儿陪他一会儿,我去看看师兄。” 陈阿诺下意识的点点头。 罗绮转身向刘衡道了个别就往外边去了,剩下陈阿诺无奈的第三次踏进屋内,迎向刘衡满含怨念的眼神。 这冤死鬼似的目光看得她浑身发毛,于是在离他的床榻还有三尺远的距离她就忙顿住脚。 “你别这样看着我。”她向他发出抗议。 刘衡最终自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别过头不去看她。 陈阿诺这才行至他近前,往床榻边的矮机上搁了摆着汤碗的木盘,而后端起汤碗,将那一整晚喝了个干净。 “你!”刘衡怒斥陈阿诺,似乎对她当着他的面将原本送来给他的汤自己喝了极其不满。 陈阿诺舔了舔唇瓣,解释道:“我忖着你大概已经喝饱了,免得浪费,就替你喝了这一碗。” 说着她又将斜眼瞟了瞟桌机上搁着的另一个汤碗,正是方才罗绮端着的,碗里几乎已经见底。 刘衡被她说着哑口无言,原本要申诉的话也咽了回去。 陈阿诺又换了一脸笑容,缓和气氛道:“其实你该感谢那条蛇。” 刘衡翻了翻白眼,瞪着陈阿诺似乎又要发作。 陈阿诺忙解释道:“你想想,要不是托了那条蛇的福,你如何能……” 后面的她也不直接挑明,只是又睨着桌机上罗绮端过的那只碗使了使眼色。 刘衡很快反应过来,脸面浮起两抹可疑的绯红,嘴上却死不承认:“休得胡言!” 他虽然极力否认,可那不自在的表情已经将他出卖。 陈阿诺便趁势追击:“我是不是胡言,你心知肚明,其实你们辈分上虽是如此,年纪却差不离,站在一起也是郎才女貌,只可惜中间还夹了个你师父。” “给我闭嘴!”原本斜倚在床榻上的刘衡“噔”的坐直了身子,显然已经恼羞成怒。 陈阿诺又怎么会受他的威胁,继续说道:“本来就是,说起来你是他的大弟子,将来也要接手他庄主的位置,可如今他却剥夺了你主理一切山庄事务的权力,但这也不能全怪他,你看他凭着凌霄剑法独步武林,何等厉害,而你身为他的徒弟却名不见经传,自然让他放心不下。” 说到这里,刘衡竟像当真被戳到了痛处,也顾不上对她发火,失神的愣在那里。 陈阿诺又顺势故作惊讶的捂嘴道:“天啊!难道说他根本就没教过你凌霄剑法?该不会你连见都没见过那本秘籍吧?” “你休想挑拨离间。”刘衡有些心虚的回应,并没有正面作答。 陈阿诺心下了然,看来整个山庄上下,除了慕容磬自己,再没有其他人知道剑谱的所在。 看来她猜得不错,慕容磬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相与,他竟连自己的弟子都不相信。 陈阿诺隐约觉得事情有些难办,嘴上却还在添油加醋:“我并非挑拨,只是不知若你的师父知道你有不伦之心,是会责罚你还是为你们祝福,要是你师姑知道了又会如何……” 这一次不等陈阿诺说完,刘衡已经抽出床榻边搁着的剑向她挥舞二来。 这架势,哪里还像个病人。 陈阿诺扔了碗,被他追着出了屋子,一路跑到庭院门口。 迎面看到有人过来,她便冲上去喊救命,到跟前才瞧见来的正是慕容磬和罗绮。 刘衡提着剑紧追在她身后,正红了眼的他一时间根本收不住。 陈阿诺便愈发夸张的躲到慕容磬的身后,攥着他的袖管道:“庄主救我!” 慕容磬随即抬手,白衣翻飞间作势一挡,隔空就震飞了刘衡手上握着的剑。 刘衡也终于看清楚情况,意识到自己冒犯的是师父后,连忙跪地叩首:“徒儿不知师父驾临,徒儿该死!” “身为酿剑山庄的大弟子,行事却如此莽撞,你可知错?”慕容磬并没有说什么重话,然而他周身散发的威严气势却让陈阿诺也是一震。 他这样子实在和平日里温雅的模样判若两人。 刘衡心下自然不甘,却也知道师威不可抗的道理,纵使手上握紧了全,却还是抱拳向师父认错:“徒儿知错,请师父责罚!” 到底是照顾了多日的病号,多少添了几分心疼,罗绮连忙上前来打圆场,边过去把刘衡扶起来,边劝慕容磬道:“好了好了,说两句就得了,病了这么些时候才好的,难免顾虑不周,知道了就好了。” 她这样一说,慕容磬倒也消了气,也不曾真的责罚刘衡,缓和了语调道:“既然你已经好了,就把庄内事务接回来吧,他们几个不及你熟练,做起来也不顺手。” 刘衡才刚站起身,听到慕容磬的这一句吩咐,却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回过神来,直到罗绮暗地里用手肘捅了捅他,他才记起来回话:“徒儿遵命。” 方才陈阿诺在屋子里对刘衡说的那些话一则为了试探,二则是要戏弄他一番,却不想他竟当了真,眼下见慕容磬将掌管庄内事务的权力归还于他,他竟激动成这样。 旁观着方才发生的一切,陈阿诺忽然觉得这三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了许多,特别是罗绮,素来将师兄的话奉为箴言的她今日却表现出对刘衡的偏颇。 经过这一番闹腾,刘衡的清闲日子也算到头了,重新接管庄内事务的他忙碌起来,也就顾不上找陈阿诺的麻烦。 陈阿诺每日里则忙着为慕容磬请脉熬药,其他的时间都用来研究酿剑山庄的地形和寻找剑谱的线索。 经过坚持不懈的努力,总算是叫她摸着些蛛丝马迹。 她注意到每隔数日,慕容磬就会于夜半在酿剑山庄的祠堂里待上一段时间,且每次都是他独自进去,连刘衡都只守在门外。 这让陈阿诺充满了好奇,迫切的想知道那祠堂里都有些什么,而慕容磬在里面又做了些什么。 直觉告诉她,他的这个习惯和凌霄剑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然而,每次她企图靠近,就被镇守在祠堂前的弟子拦住去路,并被告知那里是酿剑山庄的禁地。 陈阿诺只得选择暗地里跟踪,虽说跟踪一个比自己武功高出一大截的人来说是十分冒险的,可她也没有别的选择。 好在慕容磬在去祠堂的时候,也有数名弟子跟着,这对陈阿诺来说反而为隐藏气悉提供的掩护。 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还很顺利,可是待慕容磬进了祠堂,他身后的门也随之关闭,里面的情况即便她添一双千里目却也瞧不见了。 不过在门彻底关上的一刹那,还是叫她捕捉到了一个细节,屋子里慕容磬似乎是启动了什么机关,正对门口的墙壁缓缓升起,想必是要显露出一间墓室,或是一条密道。 秘密就在眼前,陈阿诺打算越到房顶上,揭了屋瓦瞧个真切,不想却被人自身后阻住,回头一看竟是黑莺。 恢复了一身黑衣装扮的黑莺凑到她耳畔以仅她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已经探过了,那里面是牌位。”   ☆、第32章 凌霄剑谱(二) 这不是废话吗?祠堂里当然会有牌位。 陈阿诺拼命忍住反驳她的玉望,解释道:“里面还有间密室……” 黑莺却打断她的话道:“教主有令,带回剑谱即可,别的无需插手。” 陈阿诺愈发摸不着头脑,辩解道:“我就是要找剑谱才要过去看啊!” 说罢她欲撇下黑莺继续方才的行动,可这一次却是被别的动静给打断了。 陈阿诺和黑莺同时察觉周围的树丛里传来密集的窸窣声,至少有十人以上,而且看着合围的情势,毫无疑问是冲着他们来的。 “遭了,是陷阱。”陈阿诺蓦地明白过来,心道慕容磬真是好深的城府,然而眼下为时已晚,她只得同黑莺一道赶紧躲进树丛。 敛住气悉藏身其中,她果然自茂密的枝桠间瞧见慕容磬自祠堂中步出。 提灯的侍从迎至他身前,昏黄的烛火氤氲在他的雪白的衣摆上,原本是极其美好而又宁静的画面,和眼前危险的情势形成强烈的对比。 陈阿诺深切的知晓,这位看起来温雅无双的翩翩佳公子,实际上有多么难缠。 若是不能安然渡过此劫,她的身份一旦暴露,只怕不能活着走出酿剑山庄,即便侥幸逃脱,从来不允许失败的天英教也一样要追杀她和黑莺。 从此天涯海角,再没有她可以容身的所在。 陈阿诺不甘心就这样结束,终究是要搏上一搏, 她侧过头去看黑莺,见她正在专心观察可能潜藏在暗处的危机,寻找最合适的逃生路。 这时候,慕容磬已经下令弟子们搜索庭院里的树丛。 此时必须当机立断,要不然两个人都完了。 陈阿诺高喝一声:“刺客哪里跑!” 接着便蹿出树丛,追着黑莺往远处去。 黑莺也反应过来,赶紧配合演戏,边逃边同她交手。 酿剑山庄的弟子很快追上来,黑莺便索性将陈阿诺的衣领一抓,提起脚步御风而行。 天英教的轻功天下一绝,纵使假装被陈阿诺拖住脚步,黑莺还是很快就把他们甩到了身后。 眼见着就要越过酿剑山庄的边界,陈阿诺却觉到一股强烈的真气,回头一看竟然是慕容磬亲自追上来。 她不禁心下一沉,倘若是他,她们二人是绝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此时已容不得她做更多打算,只奋力自黑莺身旁挣脱开来,堪堪稳住身形便朝她连击数掌。 黑莺中了两招,本能的予以回击,灌了十成功力在掌中朝陈阿诺推过去。 陈阿诺本已摆出接招的姿势,临到了跟前却将挡势撤开,结结实实的生受了那一掌。 黑莺在天英教也算得上高手,蕴满内力的掌风威力了得。 陈阿诺觉得胸口一阵闷痛,身子彻底失去平衡,直直往下坠落。 她感到胃腹里一阵翻涌,接着嘴里就喷出了一口血,顿时沾满衣襟,看着甚是狰狞。 见惯了血腥和死亡的黑莺也似被这一幕骇住,怔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转身逃走。 陈阿诺觉得这一刻很是难熬,后悔错估了黑莺的掌力,好歹该暗自凝结些许内力化解二三,不过现在想什么都迟了。 眼前好似凝结了一层迷雾那般模糊不清,恍惚中她瞥见雪白的绸缎靠近,自四面八方将她包裹起来。 预感中坚硬而冰冷的地面并没有撞上她的背脊,她最终竟落入了一个透着温暖的怀抱。 因为看不清,陈阿诺努力的眯起眼。 两眼一抹黑前,她隐约瞧见慕容磬那张俊脸,紧蹙的眉宇实在和他温雅的气度不相称。 鲜血在他将她接住时染上了他洁白得没有一丝瑕疵的衣袍。 不知道为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她心里想的居然是弄脏了他的衣裳,只怕盟主大人要生气了。 为了凌霄剑谱,她真是连命都要操碎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陈阿诺并不知晓。 当她醒来的时候夜晚已经过去,馥郁的阳光自窗外铺撒进来,落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无比温暖。 胸口的地方还像被什么塞住一样闷闷作痛,她不过是稍微深吸了一口气,就牵动着咳了数声。 这时候,有什么比阳光更加温暖的东西熨帖到她的襟前,一遍又遍轻而缓的抚摩着,让她好受了许多。 陈阿诺惬意的轻叹了一声,突然意识到不对头,猛然掀开眼帘。 当那双墨玉般的瞳眸出现在离她极近的地方时,她更是惊惶的挣扎后退,下意识的用双手护住胸口。 幸而裹胸还好生的没有松开,只是方才的接触不知有没有被他识穿。 她继续保持警惕的注视着他,却发现他睫羽氤氲阴影的地方有些发青。 该不会他就这样守着她,一夜没睡吧。 这样想着,她的目光下移,注意到慕容磬的衣袍上还星星点点的沾着她的血迹。 果然是一夜没睡。 “好些了吗?”在她出神的这一阵子,慕容磬倾了倾身子,以关切的语调相问。 凝视着他眸光里流露出的担忧,陈阿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他他…… 他这举动实在太异常了。 该不会……他其实是断袖吧! 陈阿诺大惊,又想起慕容磬平日里比女子还讲究的生活习惯,以及极端严重的洁癖,更加觉得这种可能性大增。 她不禁恍然大悟,但也同时感到深刻的惶恐。 难怪如花似玉的小师妹主动投怀送抱他都不为所动,赶情是这么一回事儿啊。 “你……不会喜欢男人吧?”也不知是不是挨了黑莺那一掌给挨傻了,陈阿诺竟然把心里想的话给照实说了出来。 才刚说完她就恨不得把自己从床头的窗户里丢出去。 慕容磬被她说得一愣,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显然也以为她脑子坏了,颇有些尴尬的起身,咳了咳道:“你伤得不轻,还需静养,先安心在这里歇息吧。” 说完他就转身出去了。 被留在屋子里的陈阿诺却并没有打消疑虑。 此时她注意到自己竟然是在慕容磬的屋子里,躺着的是慕容磬的床榻,而连和别人稍有身体接触都要拿出帕子擦手的慕容磬竟然慷慨得把他自己的床榻借给她。 不仅如此,昨夜他明明可以将黑莺抓住,却为了救她而将黑莺放跑,可对于慕容磬来说眼下他就是个男人啊,这简直太丧心病狂了。 后来的数日,陈阿诺不得不安心养病,虽说总算是暂时化解了危机,可是离回天英教复命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她也曾想过到时候索性留在酿剑山庄内寻求庇佑,可是想想萧千雅的手段,又觉得这方法并不可行,况且在天英教里还有她最放不下的人,也是如今这世上唯一与她有牵连的人。 更令人头疼的是,慕容磬告诉她有邪教中人混入山庄,而他们正在努力把这个人揪出来。 这个消息更加束缚住她的手脚,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左右皆不得,踌躇徘徊不前,陈阿诺很是无奈,发自内心的哀叹了一声。 刚叹罢,便听有人推门进来,陈阿诺立刻竖起警惕。 这几日慕容磬每天都会来看她,尽管陈阿诺一再强调自己是大夫的事实,可他却以“医者不能自医”为由依旧故我。 她连忙躺下假装刚刚睡醒,掀开眼帘见着的却是婢女的裙裾,想是慕容磬又差人送补药来了。 “陈公子请用药。”婢女端着汤药在床前顿足,尽管刻意放柔了声音,可是语调听起来还是无比熟悉。 陈阿诺惊诧的猛然抬头,果然见到黑莺那张万年无表情的脸。 她心下大骇,连忙转头去看周围,见并没有其他人守在附近,才朝黑莺仅以口型表示:“你怎么还来?” 眼下慕容磬已然发现有人潜入,昨天又才发生那样的事,难保不露马脚,她却还敢回来,简直就是疯了。 陈阿诺生怕自己会被连累,正想着通过什么办法劝她赶紧离开,却见黑莺好似没有看到她的表情般,十分镇定的说道:“公子的伤势可好些?” 听到这话,陈阿诺更加诧异,心道难不成她是因为担心自己的伤势才折回来的,这着实不符合她天英教坛主的做派啊! 两人正这般相对无言的僵持着,忽然又有人自外面推门进来,这一次则是慕容磬。 黑莺忙敛目垂首退到一边,陈阿诺也配合的摆出一脸虚弱。 慕容磬缓步移进屋内,目光落在搁于一旁的汤药上,见一口未动,便对黑莺道:“怎的不服侍陈公子服药,凉了药效就不好了。” 黑莺小媳妇儿似的欠身道:“奴婢知错。” 慕容磬挥挥袖:“退下吧。” 见黑莺应声后出了屋子,陈阿诺才如释重负的长舒了一口气。 慕容磬却不知何时来到床榻跟前,轻轻拂了拂衣摆,竟在床沿边坐下。 接着他做了一件更加让陈阿诺不可思议的事情。 只见慕容磬自宽大的袖袍下抬起手臂,端起矮机上隔着的汤药,药匙轻搅了两遭,而后竟舀起一匙凑到他自己嘴边吹了吹。 看着他好看至极、骨节分明的手握着药匙慢慢挪到她近前,陈阿诺彻底慌了神:“我……我自己来。” 说罢她再也不敢与他的双眸对视,一把自他手里夺过汤药,囫囵的仰头喝光,而后抬袖抹了一把。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然后才表功似的看向慕容磬:“我喝完了,这样可以了吧。”   ☆、第33章 凌霄剑谱(三) 慕容磬似乎早已习惯她的做派,淡然自若的继续同她闲话家常。 “我已设好一局,只等那魔教妖邪入套。”当慕容磬忽然提到这一句时,陈阿诺嘴里那半口药差点没把自己噎死,连忙瞪大了眼睛问道:“什么局?” 慕容磬倒也不避讳她,竟和盘托出:“我知道天英教的人混入庄内,无非就是为了剑谱,既如此,下个月初五我便将凌霄剑谱放在剑阁之中等那邪教众人来取,到时候再瓮中捉鳖,叫他现出原形。” 听到“剑谱”二字陈阿诺就差没有咽口水了,一双眼睛都亮起来,却不得不拼命压抑住激动之情,对着慕容磬溜须拍马,竖起大拇指道:“庄主好计谋,好计谋!” 毫无疑问这是个圈套,然而对于陈阿诺来说这却是唯一的生机。 倘若她能在初五取到秘籍,那么或许还有可能在初六毒发之前赶回天漆峰取解药。 她体内的毒将在初六日出之时发作,发作后三日内若能服食解药则可无虞,所以无论结果会是如何她都得拼死一搏。 后来慕容磬又同她闲聊了许多话,可陈阿诺却再也没有听进去一句,她满脑子都在盘算着要如何把这个消息告诉黑莺,如何周全计划才能全身而退。 待到慕容磬离开后,她仍然一个人呆坐在床榻上绞尽脑汁,连有人进来送滋补的汤药也未有察觉。 直到那婢女将汤碗罢到了她的跟前,她才心不在焉的应着:“先搁这儿吧。” 待婢女离开后,陈阿诺注意到那汤碗下压着一张字条,正是黑莺的字,写着:“初五行动,准备接应。” 她这才想起方才的那名婢女脚步委实轻了些,否则也不至于让她浑然不觉。 黑莺的消息比她想象的要灵通,又或者是慕容磬故意散布,不管怎样,看来黑莺和她的想法算是不谋而合了。 …… 待到初五那日,陈阿诺的伤势已恢复了些,渐渐可以下床走动,她便打着活动筋骨的幌子摸到了刘衡的院子里。 为保万无一失,她还是决定将准备做得充足些。 依照计划,今晚黑莺将潜入剑阁假装盗取凌霄剑谱,以吸引慕容磬的注意。 待到众人全力追击黑莺之际,陈阿诺再趁乱进入剑阁,将黑莺事先藏好的剑谱取走,而后逃出山庄赶回天英教复命。 黑莺轻功了得,尚可支撑一段时间,将慕容磬等人引开后,她再表明此乃调虎离山之计,慕容磬必将折返来追剑谱,却为时已晚,黑莺也可借此脱身,返回天英教与她汇合。 整个过程中,鉴于刘衡这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让他活蹦乱跳的待着,指不定生出什么幺蛾子,索性得把他支开才好。 这样想着,陈阿诺自怀里掏出几个小瓷瓶,都是她利用酿剑山庄里的药材配出来的江湖应急药。 她一个一个将它们拿到鼻子跟前闻了闻,以确定各自的用途。 “这个是泻药,这个是毒药,这个是椿药……”她念念有词的判断着,一手握着一个瓷瓶,盘算着下毒药似乎太狠了些。 刘衡那小子虽然混蛋,性子却是她欣赏的,整个泻药,让他一整晚离不了茅房就好了。 决定之后,陈阿诺便将桌机上的水壶揭开,然而她盖子才揭了一半,便听得有说话声自屋外传来,且眼见着就要到跟前。 她便忙将手里的一小瓶药粉都撒了进去,而后飞身自窗户口闪出了屋子。 她才刚在窗台下顿住站稳脚步,屋门就被人推开,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出现在屋子里,一个是刘衡的,另一个则是罗绮的。 他们师姑侄二人似乎刚自外面练剑回来,有说有笑的在屋里坐下聊天,完全没有觉察到陈阿诺的气悉。 陈阿诺于是趁着这个时机撤出了刘衡的庭院。 待她回到自己暂时寄居的庭院里,却见慕容磬已在里面恭候多时。 “我见天气不错,就出去走走。”陈阿诺十分自然的向慕容磬解释。 慕容磬笑容温雅的点点头,示意她到凉亭里坐下。 陈阿诺给他倒了盏茶,假装不经意的问道:“今日谋划之事,可准备妥帖了。” 慕容磬抿了一口茶,应道:“都妥帖了,入夜后就将剑谱置入剑阁之中。” “如此……便好……”陈阿诺若有所思的嘟囔着,心里总觉得慕容磬和她说这些的时候有些怪异。 之前也是,这瓮中捉鳖之事,他却毫不忌讳的告诉她这个外人,难保不是有意为之。 可不管怎样,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早已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豁出去了。 “想到传说中的凌霄剑谱就要出现在剑阁里,我这心都噗通直跳,要是这辈子有幸见看一眼这样上乘的武功秘籍,也就没白活了。”陈阿诺抚着胸口,故意露出一脸的激动表情。 慕容磬抬头凝视她跃动着光芒的眼眸,却道:“这并非难事,待今夜抓住魔教细作,便将秘籍拿来给你瞧。” “真的吗?太好了!”陈阿诺表面上虽欢欣鼓舞,心里却不以为然。 若是事情真有这么容易,她倒也不必费这些心机谋算,更何况今夜过后她就要与慕容磬分道扬镳,再见面只会是敌人,只怕连这样坐着相对饮茶都不可能,慕容磬更不可能把那么重要的秘籍借给她瞧。 这世上的事往往就是这样,此一时彼一时,阴差阳错,防不胜防。 陈阿诺又与慕容磬聊了几句,不时抬眼关注屋外天色。 眼见着日阳渐渐下沉,算算时辰,刘衡差不多也该发作了,只怕正当自己晚膳吃坏了肚子,忙着往茅房里跑。 陈阿诺准备等慕容磬离开后就着手行动,可是坐了半天他也只是饮茶,尽半分挪动的意思都没有。 暮色越来越深,陈阿诺禁不住开始心焦,照理来说慕容磬的局应该布好了才对。 她于是试探的相问:“时候已经不早了,慕容公子不去看看?” 陈阿诺委婉的提醒,可慕容磬却还端着茶盏,示意她再添一些,同时轻描淡写道:“我已将此事尽数交待给衡儿,想必他可以应对一切。” 交给刘衡那家伙,显然也太轻敌了,拿秘籍去做诱饵,难道慕容磬就一点儿也不担心? 陈阿诺正腹诽着,却见慕容磬自袖中取出一张写满字的纸置于桌机上,看起来像是从书册上撕下来的一页。 接着,他仿佛读懂了她心中所想那般解释道:“天英教要的并非是这本剑谱,而是藏在剑谱里面的七雄令。” 关于七雄令,陈阿诺也有所耳闻,但那只是一个传说。 传言这七雄令乃是前朝天子在国灭之际与七位诸侯约定的契约,七雄令再度聚首之际便是前朝遗贵复国之时。 届时蛰伏于世的七位诸侯率领其族人一呼百应,尊七雄令的持有者为天子,重建前朝。 因为前朝天子乃是一个武痴,便将这七雄令藏在一本秘籍之中。 后来流亡之时,天子为当时的一户望族所救,便将那本秘籍托付给他,望他辅佐尚且年幼的前朝太子,待其成年后完成复国大计。 只可惜那明太子不久以后便染疾身亡,那户望族畏惧当今天子龙威,自然不敢承认握有七雄令之事,七雄令自此也再不曾出现在江湖之中。 倘若慕容磬所言属实,那么许多疑问都得到解释。 比如当年的那户望族正是慕容氏族。 又比如凌霄剑法虽然厉害,却并不一定比得过无月神功。 依照江湖上流传的说法,之所以萧千雅从未出现在江湖排名之上,是因为他的武功早已不是江湖中人可以企及,简直位同鬼神。 而据陈阿诺的观察,萧千雅和慕容磬两个人的武功都是高深莫测,远不是她可以感知和评判的,况且她皆不曾见识过两人使出全力,故而他们两人到底谁更胜一筹,她尚且不知。 拥有着无月神功的萧千雅却对凌霄剑谱如此感兴趣,这一直是让陈阿诺感到不解的问题,如今才算豁然开朗。 若当真如此,只怕萧千雅的野心远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 就在陈阿诺思绪游移之际,慕容磬还在继续说着:“七雄令分部在剑谱里的不同招式中,缺少其中任何一个令符,都没有作用,如今这其中的一道符在这里,剩下的那些即便被魔教中人得手,也不过是残缺不全的一本剑谱而已。” 慕容磬说得甚是认真,并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对于这个太过突然摆在面前的秘密,陈阿诺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不可置信的将目光落在那一页宣纸上。 这就是凌霄剑谱里的一部分,而这至关重要的一部分眼下就在她的面前,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能够夺得这张纸,再去同黑莺汇合,一切便可大功告成。 可她做不到,她面对的是慕容磬,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她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明白过来一件事,于是沉下眸光警惕的抬头看向慕容磬。 望进他墨玉般的瞳眸,依旧难辨他的情绪。 她暗自于袖下握紧了随身带着的那一瓶毒药粉,向他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慕容磬放下茶盏,亦紧锁住她的眼眸,顿了许久方才启唇,却是答非所问:“你可知道倚雪阁?”   ☆、第34章 凌霄剑谱(四) 当然知道。 这三个字对于陈阿诺来说简直如雷贯耳。 她一直在想父亲在临终前留下的字条是什么意思?是否暗示了仇人的来历? 虽说这些年来她从不曾怀疑是天英教杀了全村人,但潜意识里总觉得这祸事与倚雪阁有关随之而来的诸多疑问也盘桓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 然而,她绝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从慕容磬的口中听到这三个字。 在没有弄清楚情况前,她不能将自己暴陆更多,此刻也绝不是答疑解惑的好时机。 于是陈阿诺忍住满腹的好奇,假装并不在意道:“什么倚雪阁?” 她的反应似乎令慕容磬有些失望,原本殷切的眸光也黯淡了几分,牵起嘴角颔首道:“无事,只是觉得你与一位故人相似,想想却也不可能。” 原来如此,陈阿诺恍然,总算明白他待自己缘何不同,本想再顺着他的话多套些东西出来,却被忽然闯入进来的山庄弟子给打断。 那名弟子似乎很着急,否则也不会做出这不顾礼仪的事情冲撞了自己的师父。 慕容磬和陈阿诺同时起身,询问情况。 不用说也知道定是剑阁里出了事。 看来黑莺已经开始行动了,这边也得赶紧脱身才行。 陈阿诺正想着,又听那名弟子惊惶道:“大事不好了,剑谱被魔教妖孽盗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慕容磬并不慌张,反而安抚那名弟子道:“你且莫急,将事情经过说来。” 慕容磬的这个弟子似乎果真自师父那里得到安慰,渐渐镇定下来,叙述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入夜之后,我们一干师兄弟依照师父和大师兄的吩咐在剑阁周围布阵严守,只等魔教妖邪入瓮,可是我们等了又等,就是没有任何动静,二师兄放心不下就入到剑阁中去看,不料剑阁里已是空空如也,剑谱早就没了踪影。” 黑莺果然有两下子。 陈阿诺这样想着,转头观察慕容磬的面色,却见他并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只是清俊的眉宇微微蹙起。 他沉吟了片刻,不想却很快揭穿了黑莺的伎俩:“立刻确认每个弟子和仆从的身份,那魔教细作定是混入了人群,眼下多半还在庄内,另外剑谱上已事先抹了追魂香,就算他逃出去也一样会留下痕迹。” 陈阿诺向慕容磬投去诧然的目光。 所谓追魂香,乃是香气沾身则千里追魂,只要碰上一点,千里之外也会留下踪迹。 她全然没有想到堂堂武林盟主,竟也会削于使用这般下作的江湖伎俩。 此时慕容磬又忽然想起什么,对那名弟子道:“你大师兄呢?” 来报信的弟子应道:“弟子正要向禀明此事,晚膳后师姑身子就不大好,大师兄便留下来照看,于是将这件事交由二师兄处置。” “糊涂!”慕容磬拂袖起身,似乎动了怒:“这件事只怕正是邪教细作所为,为的就是让我们自乱阵脚,快去叫你大师兄过来,师姑那边自然有安排,用不着他操心。” “是。”见素来温雅,没有什么情绪起伏的慕容磬突然这般,这名弟子也被吓住,连忙躬身应过,往屋外照吩咐行事。 陈阿诺也跟着挪到门口,而后顿住脚步,转身对还立在屋子里的慕容磬道:“去看看。” 慕容磬点了点头,至她身侧与她并肩而行。 显然他对她的戒备减少了许多,不管黑莺有没有得手,至少她的嫌疑是解除了。 然而她依然觉得心有余悸,先前她和黑莺所做的一切部署,在慕容磬的眼里竟都一片了然,若不是刘衡和罗绮那边遭了算计,只怕眼下她也成了那瓮里的鳖。 也不知黑莺能不能全身而退,而她又该如何弄到慕容磬手里的那道七雄令? 一切才刚拉开序幕,还远远没有结束。 陈阿诺默默在心下打着自己的算盘,和慕容磬一起赶到剑阁门前。 那里早已汇集了一众弟子,见到庄主现身,原本有些慌乱的弟子们顿时像找回了底气。 慕容磬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善后的事务,让陈阿诺不禁担心,唯恐这最后一搏落空。 她原想跟着酿剑山庄的弟子冲进剑阁里去,可才刚迈了两步就被慕容磬给擒住手臂拉了回来。 他将陈阿诺拉近到他的身边,而后俯身于她耳畔道:“小心刀剑无眼,跟紧了。” 陈阿诺的心噔的一沉,无奈暗道:这下完了,她走不掉了。 她抬头望天,见明月已升至夜幕正中。 夜晚只剩下一半,很快就会天明,而她体内的毒也将发作。 与此同时,方才慕容磬打发去叫刘衡的弟子又折返回来,支支吾吾的向慕容磬禀报:“出事了,大师兄和师姑,他……他们……” 那名弟子满脸憋得通红,说话时却像被人攥住了舌头,吞吞吐吐半天没说出个名堂来。 陈阿诺知道这事儿定和她之前下的药有关,可见那弟子惊惶中透着别样的表情,又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 她于是往前跨了一步,替慕容磬说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快说!” 报信的弟子又结巴了半晌,最后“噗通”一声跪倒在慕容磬的面前道:“他们……我……师父还是自己去看吧。” 说完这一句,那名弟子似长舒了一口气那般伏身于地。 慕容磬什么也没说,雪白衣袖一拂,径直朝刘衡庭院的方向行去。 陈阿诺也连忙跟过去,然而迈进院门之后,她却大吃一惊。 只见原本应该被泻药纠缠得出不了茅房的刘衡此时看起来并无大碍,然而他身上的衣衫却是散乱不堪,连腰带都没了去向,宽大的袍子荡在身子上,像是刚从床榻上起身的。 刘衡就这般披头散发的跪在他自己的房门前,连慕容磬过来了也似未有察觉,只顾着拍打着那扇门,嘴里还不断喊着:“开门呐,要杀要剐都随你,只求你别做傻事?” 这时,陈阿诺想起她下药的那会儿,刘衡似乎是和罗绮一起回房的,又见刘衡此时无恙,心道莫不是那杯茶是叫罗绮给喝了。 身为师姑却在师侄的面前闹肚子,实在是件丢脸的事儿,看来罗绮是在和刘衡闹别扭。 可随即她又听到刘衡嘴里那些“杀”啊“剐”的字眼,再瞧刘衡这副狼狈模样,却又想不通平日里也算温柔客人的罗绮怎会这般凶悍。 相对于陈阿诺的百般揣测,慕容磬则显得实在得多,直接走上前去询问刘衡:“发生了何事?” 不想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刘衡竟疯了一般扑到慕容磬的脚边,边磕头边攥着慕容磬的衣角求道:“求师父劝劝师姑,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千万莫要伤了自己!” 这话说得真是没头没脑。 估计慕容磬也同样摸不清始末,索性转身催动掌力,直接把那两扇房门给震碎了去。 房里并没有点灯,显得有些暗。 直到窸窣的动静传来,他们才知角落里的床榻上有一团黑乎乎的影。 慕容磬行至桌机边,拾起搁在上面的火器点燃蜡烛。 那一瞬间,陈阿诺不知怎的,想起萧千雅隔空点燃烛火的一幕。 看来论起功力深厚,萧千雅还是要胜上一筹。 随着昏黄的烛光照亮屋子,慕容磬和陈阿诺俱是一惊。 原来床榻上的那团黑影正是罗绮。 却见她裹着被子,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纵使掩盖在锦被之下,也看得出她在瑟瑟发抖。 到了跟前,才知她原是在低声啜泣,泪水晕花了娇美的俏脸,一双手更是攥紧了被头,尽量把自己裹得严实。 这模样,好生的我见犹怜,只是忒奇怪了。 此时,刘衡也冲进了屋子里,其他的弟子则被他拦在了屋外。 他一进来便跪倒在距离床榻前一仗远的距离,急得满头大汗,似乎想要靠近,却又不敢。 不过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两人变成这样。 陈阿诺还在纳闷儿,却见罗绮在见到刘衡后忽然变得很激动,裹着被子往后退。 动作间,难免会有疏漏,那被子因被她自己压住而滑落下来。 原本掩盖在锦被下的娇躯逐渐显露出来,却是衣衫零落的模样。 这下连陈阿诺都被惊骇了。 她愣然瞧着罗绮俨然是遭逢林辱的模样,又侧头看了看刘衡。 虽说事发突然让人一时反应不过来,但这两个人的情状怎么看都不像是喝了泻药,倒像是喝的…… 想到这一茬,陈阿诺下意识的伸手去摸怀里揣着的药瓶,如此又是一惊。 那时候刘衡他们突然回来,她慌着脱身,竟顺手将春要倒进了茶壶里。 就眼下这般情形来看,这两人显然是已将生米煮成了熟饭。 这可如何是好! 慕容磬也明白过来事情原委,踱至刘衡面前,然而不等他发问,刘衡却已主动认错,拼命磕头道:“都是我的错,是我一时迷了心窍,求师父重罚!” 陈阿诺原以为慕容磬也要将过错算在刘衡的身上,或是怪他们乱仑,却不想他只是叹了口气,而后平静道:“为今之计唯有你们二人成婚,你可愿意?” 听到这话,刘衡一时愣了神。 陈阿诺则连忙将目光投向罗绮,果然见她挂满泪珠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于是不禁腹诽这慕容磬好生无情,明知师妹对自己的心,却亲手将她推给别人。 当然,归根结底,这罪魁祸首还是她自己。 陈阿诺正在满怀愧疚,却见刘衡猛的自地上起身,扑向床尾处的挂着的宝剑。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刘衡抽出宝剑道了一句:“是我铸下大错,如何能再折辱师姑,唯有以死谢罪!” 说完他便作势要抹脖子。 陈阿诺大惊,几乎就要暴露轻功冲上去救人,而慕容磬也准备出手。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有人竟比他们二人都早了一步。   ☆、第35章 凌霄剑谱(五) 最终将刘衡拦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罗绮。 许是因着地利,原本蜷在床榻上掩面而泣的她转眼间挪至床尾,柔荑按在她那位师侄握剑的手臂上。 她朝他仰起头,梨花带雨的嗔怨道:“你要寻死也容易,只是今后我又当如何自处?” 刘衡听了她这句话先是愣了愣,随即无比坚决的态度柔软下来,也不知是觉她这话说得在理,还是为她楚楚可怜,悲中带怨的模样所动。 伴着“哐当”一声响,他索性扔开手中之剑,展臂将佳人拥入怀中。 与方才截然相反,罗绮似乎从惊恐中缓过神来,也不再将刘衡推开,伏在他的胸口继续抽泣。 这又是演得哪一出? 事情转折得太过突然,叫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陈阿诺颇觉尴尬的看了看慕容磬,总觉得他们两人在这屋子里有些多余。 然而盟主就是盟主,目睹了活生生一场曲折离奇的大戏,慕容磬的情绪并没有什么起伏,甚至连仰慕他的小师妹眼下依偎在别的男人怀里,他也只是冷冷清清的瞧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直到刘衡和罗绮的情绪都平复了下来,慕容磬才踱至二人面前,却是继续方才的话题:“成亲之事,你们二人有何看法?” 陈阿诺暗自觉得这时候谈这个问题其实不合适,可事实上慕容磬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慢性子,俨然是要趁热打铁定下来的意思。 好在这山庄里的人似乎思维方式都差不离,刘衡还将罗绮护在怀里安慰,随即携着她一道跪在慕容磬的面前,磕了头道:“请师父成全。” “好。”慕容磬只应了这一个字,而后目光往陈阿诺那边移了一瞬,便转身往屋外去。 陈阿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亦是十分自觉的跟着他出去,还顺手将房门关好。 转过身去时,慕容磬已经在吩咐刘衡的师弟准备筹办婚事了。 陈阿诺不禁感叹于酿剑山庄的办事效率,还有慕容磬对于这件事的广阔胸襟。 要知道刘衡和罗绮按辈分算也是师姑侄,放在那些所谓正派的伦理道德下怎么也得安个乱仑的罪名。 这个婚事若是悄没声儿的办了也就罢了,若是明媒正娶的操办,慕容磬可还得承受好一番压力。 但仅表面上来看,他似乎显得非常从容。 江湖上有条定律,人若不找死,往往就能活得久一点。 陈阿诺虽然深知这项规律,却还是抵不过好奇心的驱使。 她踟蹰了许久,终究还是暗地里扯了扯慕容磬的袖角,在对上他低头望来的瞳眸时问道:“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师妹跟了别人你都不生气,该不会真的喜欢男人吧?” 慕容磬明显的怔了怔,显然没有想到她会如此斗胆。 他眸色宛如墨玉,实在叫人读不出任何情绪。 顿了许久以后,他才应道:“我喜欢女子。” 陈阿诺莫名的舒了一口气,想起应该缓和一下越来越冷的气氛,奈何嘴巴却又比脑子快了一步:“那倒可惜了,盟主大人风采卓然,要不然咱们还能叙一叙断袖之谊。” 才刚说出口她便追悔莫及,意识到这玩笑开得着实过分。 好在慕容磬大人不记小人过,只凝着她的眸子顿了片刻,随即便移开目光转身而去,全然当这事没有发生般。 陈阿诺长吁了一口气,却听到院子外面传来不知何人高喝:“魔教妖女现身了!” 院中众人同时将注意力转移过去,陈阿诺更是提高了警惕。 此时离天亮还有时间,若能趁乱脱身,或许尚且有一搏。 慕容磬已然催动轻功疾步而行,陈阿诺见状也加紧步子跟上去,打算寻着机会接应黑莺。 然而她才刚踏出一步,便觉四肢百骸间忽的如遭针锥,难以言喻的剧痛沿着经脉蔓延开来,登时有一口气冲至胸口,她张嘴作呕,一大口鲜血喷涌出来,顿时浸满了她胸前的衣襟。 身子毫无征兆的被抽尽力气,瘫倒下去的一瞬,陈阿诺意识到是体内的毒发作了。 视线也陷入一片模糊,她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将自己接住。 她还在拼命的想要看清天际高悬的那一轮明月,分明夜还没有过去,为何这毒却提前发作了。 陈阿诺百思不得其解,可她却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抵抗的能力。 耳边很吵,到处是纷繁的喧嚣,慕容磬还有酿剑山庄的弟子应该都忙着去抓黑莺了吧? 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别的东西,只觉脑袋越来越昏沉,眼前的月光越来越暗,最后终于陷入一片漆黑。 似乎经历了漫无边际的昏暗与空白,当意识抓住一丝端倪的时候,陈阿诺还以为自己终于解脱。 到了阴曹地府,往生的冤孽都该放下了吧。 她并不觉得死亡有什么可怕,放下了仇恨,反倒浑身轻松,好像自己已没有形体只在云端漂浮。 只是当她忽然想起小红这两个字时,胸中忽如遭受重击那般闷疼。 他的容颜,他的眉眼,他的每一寸红裳,在她的脑海里还是那么清晰,只是转眼他们已是阴阳两隔。 不知道他会从何处得知她的死讯,不知道他会不会为她伤怀。 陈阿诺正一心一意沉浸在对“前世”的不舍之中,却被什么由远而近的声音打断。 那声音飘飘忽忽,像隔着什么,如何也听不真切。 她奋力凝注心魂,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去分辨,才渐渐清晰起来。 竟是两个人的说话声。 像是探寻到了一处裂缝,混沌的状态顷刻间碎裂开来,她才知自己原来还活在这世上。 得知真相的她实在不知心里是失望多一些还是庆幸多一些。 事实上,她也懒得去探究,只专心致志的继续听那两人的对话。 她很快分辨出来声音是慕容磬和刘衡的,不禁又想起那无比混乱之夜里发生的一切,不过他此刻的语调倒是恢复了正常,俨然同当时的风魔样判若两人。 陈阿诺心道这小子倒算是因祸得福了。 虽说她自踏入江湖便深陷魔教,但基本的江湖道义她还是懂的,比如说偷听人家讲话就是十分不可取的一种。 于是她想要起来光明正大的听。 可是使尽了浑身的力气,她也却连眼皮都没能掀来,反倒是血脉之中如百蚁啃噬的痛苦越来越清晰。 陈阿诺这才想起来自己毒发的事实。 她默然无声的在心底叹了叹,心道这样也不算蓄意偷听了吧。 于是索性放松了身子,继续捡墙角,以此来分散注意力,缓解四肢百骸间一阵一阵难以言喻的痛楚。 她听到刘衡故意压低了声音对慕容磬道:“师父可要想清楚了,如果她真的是从那村子里出来的,说不定就是来报仇的,毕竟那把火是我们酿剑山庄放的。” 听到“村子”、“报仇”和“火”这几个十分关键的词,陈阿诺顿时来的精神,连浑身的难受劲儿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连忙竖起耳朵,凝神静听。 慕容磬却在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微叹道:“若真是如此,我收留她也算赎罪,何况她极有可能是我要找的人。” 这感觉就像是即将探知到某个深埋已久的秘密,却又始终隔着最后一层薄纱,模糊不清。 天知道陈阿诺此刻多想自床榻上跳起来,揪住慕容磬的衣角问个明白。 可事实上她也只能继续偷听。 然而说话至此,他们却没有再透露更多细节。 正当失望之际,陈阿诺感觉到有人靠近,接着传来了衣摆滑过地面的声音,看来是慕容磬移步到她躺着的床榻边。 或许是强烈的好奇感战胜了身子的无力,陈阿诺觉得灌了铅似的手脚在一点点恢复知觉。 眼前有微光透过睫羽传递进来,她难以适应的眨了眨眼,掀开眼帘时看到的是慕容磬有些模糊不清的面容。 “觉得好些了吗?”他边问着边伸出手来握住她腕间的脉门。 陈阿诺顿时警惕起来,却又禁不住被他温雅的声音所抚慰。 这时,有一股暖流自他触在她腕间的地方传进她的身体里,原来他竟是在渡内力给她。 陈阿诺惊诧的正大双眼,想不通她这如草芥一般的人怎生有幸得到堂堂武林盟主的真气。 惶恐归惶恐,可慕容磬的内力明显压制了她体内叫嚣的剧毒。 她心里清楚,在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恐怕也都是他在用内力为她支撑。 凝视着慕容磬墨玉般的瞳眸,里面透露出疑问那么清晰,他一定很想问她为什么会惹上如此厉害的毒,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酿剑山庄,说不定他早就开始怀疑了。 陈阿诺点了点头,待恢复过来些许后,为了不让慕容磬将那些难以作答的疑问说出来,她决定先下手为强。 “魔教的细作抓到了吗?”她抢先问道。 慕容磬似乎没有想到她醒来第一句话是这个,愣了一瞬方才答道:“没有,让她跑了。” “这样啊?真是可惜。”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她的心里却松了一截。 虽然不知以慕容磬的部署和武功,怎么会让一个黑莺轻易逃脱,不过眼下她总算是不用担心黑莺会经不住拷打将自己给供出来。 在她出神的这段时间,慕容磬却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呈到她的面前问道:“你可曾见过这玉佩的另一半。” 正如他所说,置于他掌心的玉佩乃是上好的温白玉所雕,剔透异常,几乎可以与他手掌的肌肤媲美,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这玉佩的纹饰只有一半,似乎要和另一半拼起来才是完整的图案。 陈阿诺讶异于他放着那么多重要的疑虑没有质问,最终却是问了这么个问题。 然而更加令她不可思议的是那枚玉佩,因为那玉的另一半她确实见过。   ☆、第36章 笼中雀(一) 更加确切的说,另一半玉佩曾经是她的所有物。 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她就一直戴着这枚玉佩,且陈药师夫妇自小便叮嘱她定要将这玉佩保管好,无论如何都不能弄丢了。 离开山谷以后,这枚玉佩也是陈氏夫妇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她自然是无比珍视,后来到了天英教中再次遇到小红,便将这枚意义非凡的玉佩赠给了他。 从小到大,陈阿诺一直很好奇玉佩的另外一半被谁拿了去,多次央着娘亲询问,可娘亲只是语重心长道待她长到后,时候到了,自然就会知道了。 如今这玉佩出现在慕容磬的手里,她自是有无数的问题萦绕在心头,加之他曾提到倚雪阁,以及方才和刘衡的对话,她有种强烈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冥冥之中将这些细节串联在一起。 至于到底是什么,她却不得而知。 最终陈阿诺还是抑制住了好奇,假装若无其事的接过那枚玉佩在手中把玩着看了看道:“这玉佩挺值钱的吧?怎的就只剩一半了?” 听她这样说来,慕容磬的眸子便沉了沉,似乎有几分失落。 陈阿诺将玉佩递还给他,他则替她掖了掖被角,起身道:“你好生将养着,我再想法子替你解毒。” 她自然知道这毒是天英教专门制出来用以控制教徒的,一旦错过服食解药的时机,根本无药可救,可还是对他笑了笑道:“有劳慕容公子费心了。” 慕容磬离开后,陈阿诺本想将这件事情的前后因果好生整理一遍,可*上的痛苦却过于难捱,以至于让她完全无法思考。 即便是来自于慕容磬浑厚的内力,也撑不了许久。 天才将黑,体内的毒便再度涌动,俨然有发作之势。 她终于还是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魂思迷离间,陈阿诺时睡时醒,只觉数不清的人和事自脑中掠过,甚至有许多是记忆里并不曾历经的场景,直叫她也分不清到底哪些是梦,哪些又是真实。 她恍恍惚惚的半掀起眼帘,眼前又似蒙住迷雾那般看不真切。 身子如同在火上炙烤,她难耐的张大嘴喘息。 不知这又是哪一重难捱的梦魇。 她想要从中摆脱出来,拼命的想要挣扎,五指都攥紧了床榻,却也只是徒劳 一切发展到极近崩溃的边缘之时,却忽然有微凉的触感包裹上她嵌入掌心的指尖。 那感触就像沙漠里渴极的人找到了一股清泉。 陈阿诺侧过头拼命的睁开眼,想要看清黑暗中模糊的身影。 最终她分辨出床榻边那一抹明艳的红。 袖摆之下骨节分明的手正握着她的手,微凉的触感正来自于相贴的掌心。 随即逐渐清晰起来的是同样红色的衣袍,以及被那浓郁的色调簇拥的乌发与绝世容颜。 这一定是梦,一定是梦。 陈阿诺在心里默念着,目光却控制不住的追逐。 却见此时夜色已深,屋外再无灯烛,唯有清浅的月光借着窗棂铺撒进来。 即便是在漆黑的夜晚,那一身红衣的男子依然摄魂夺目。 他就那样静静的立在床榻前,无需言语,所有的情愫与关切都盛装在眸光之中。 “小……红……”陈阿诺费尽了力气才断断续续的念出了这两个字。 可即便是如此,她也觉得无比庆幸。 索性这毒如此厉害,发作起来让人心魂错乱,但上天终究还是仁慈,在最后的这一刻让她见到他。 即便这只是幻想,她也无怨无悔。 这样想着,陈阿诺反而坦然了许多,觉得就这样去了也没有什么不妥。 她微弯嘴角,努力朝他绽出笑容,却抑制不住的模糊了眼眶。 她自己还浑然不觉有泪珠挂在眼角,却被一片艳红覆住双目,接着那微凉的指尖触上她的眼角,轻柔的为她拭去。 陈阿诺觉得很惶恐,她害怕更多的触碰会让这个梦惊醒,于是她只得拼命忍住胸口的酸胀,强迫自己控制眼泪。 可是他并不知道她心里的这些想法,反而靠得更近。 她甚至可以嗅到他身上绯樱的香气。 当那魂牵梦萦里的面容逐渐在她目光中放大时,她原本应该制止的,最终却还是输给了自己的心。 陈阿诺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心口剧烈得像有什么在横冲直撞。 当柔软而又温暖的触感贴上她的双唇时,她再顾不得这梦会不会醒,彻底的随波逐流。 有一股清甜的泉流自相触的唇中渡进她的口里,身子忽然变得很轻、很轻,除了他,她再感觉不到别的东西。 果然,对于她来说,小红就是最好的解药。 既然此生已经到了尽头,她便豁出去了。 幻觉也好,梦境也罢,她总要收点福利,等到了黄泉路上也好有个念想。 陈阿诺这样想着,果真付诸行动,趁他不备探出香舌。 覆在他身上的男人明显一滞,她却更加得寸进尺,原本浅尝则止的吻逐渐深入,呼吸也渐渐凌乱起来。 原本昏沉的脑袋愈发乱成了一锅粥,可她却固执的坚持,似要与他抵死缠绵。 她使出吃奶的劲儿举起双臂将他环住,奋力把他拉向自己。 虽说她如今浑身绵软无力,一双手臂像蒲草一般若有似无的缠着,却偏生有勾魂摄魄的力量,竟叫他由着她贴近了两人的距离。 彻底被他的气悉所包围,陈阿诺觉得十分受用,餍足的撤开双唇喘息。 就在她已然觉得无憾的时候,那两瓣薄唇却毫无征兆的再度将她的唇齿封住。 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暴风骤雨已然席卷。 他将她紧紧拥住,似要与她融合成一体,那用亲昵表达的爱意太过激烈,她简直快要承受不住。 这触感一丝一毫都那么清晰,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怀疑这并非梦境,可也只是一瞬她便彻底将自己放逐在他的洪流当中。 呼吸没有出口,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膛,加之毒药的作用,陈阿诺觉得身子像在炼狱中煎炸,偏生那颗心却觉得很满足,像被什么填得满满的。 对他的迷恋已经彻底让她神志不清,再无药可救。 陈阿诺就这样被抛进无边无际的汪洋之中,浮浮沉沉,最终落入漆黑一片的海底深处。 …… 在不知道第几次以为自己已经魂归西去之后,陈阿诺最终还是恢复了意识。 醒来时已不在酿剑山庄之中,然而如今所处的这个地方对于她来说却是噩梦一般的可怕。 即便是神思再怎么恍惚,她也绝不会认错这个地方。 这里不是别处,正是天英教最神秘的所在,江湖第一大魔头萧千雅的寝殿。 而她如今就躺在萧千雅的床榻上。 上一次躺在这里的可怕经历如猛兽一般袭击着陈阿诺的记忆。 她浑身如遭芒刺,恨不能立马逃离,然而脱力的感觉却让她挣扎了许久也没见什么成效。 不远处传来衣摆滑过地面的窸窣声,她如同抓住了浮木一般拼命侧头想对那人呼救。 然而当明艳到刺目的红映入眼帘时,她才想起这里除了那人不会有别的人进来,而走路形同鬼魅,一丝一毫脚步声和气悉都没有的,除了他又会有谁。 陈阿诺彻底陷入绝望,只能眼睁睁看着萧千雅越来越近。 最终他沿着床缘坐下,抬手朝她面上探来。 陈阿诺吓的连忙闭上双目,唯一可以动弹的指尖攥紧了床榻上的绢帛。 然而他却只是以手背贴上她的前额,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陈阿诺这才如梦初醒,发现自己浑身的骨头像被蒸熟了一般滚烫,身子却还阵阵发寒,加之喉咙干渴,四肢无力,显然是热症发作,而且还很严重。 难不成这也是毒药发作的症状? 陈阿诺这样想着,萧千雅则贴在她的额际试了片刻,才将手移开,接着自床榻上起身,取了一碗水来,以玉匙盛了喂至她唇边。 一触上那清甜的味道她就忍不住贪图更多,就着他的手将那一碗水都饮完。 他凝视着她因为体热而变得有些混沌的双眸,仿佛会读心一般解释道:“毒发后服食解药会催生热症,过两日便好了。” 解药? 他一定是在逗她玩儿的,要不就是她还在做梦。 她连任务都没能完成,他没将她千刀万剐已是仁慈,怎么可能给她服解药。 除非这个人根本不是萧千雅。 …… 陈阿诺七七八八的想了一大堆,近在眼前的黄金面具却越来越模糊。 混沌中她觉得他靠得越来越近,面具上金属的触感几乎贴到了她的脸上。 此时此刻,她被眩晕折磨得快要受不了,哪里还顾得上恐惧与害怕。 所有的一切好似都在不停的旋转,陈阿诺终于没有办法再维持清醒,魂思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空中飘去,再也不受她的控制。 迷迷糊糊之中,她做了一个梦。 阳春三月,在开满绯英的树下,她看到了一个身穿红衣的小男孩。 那小男孩生了无比漂亮的一张小脸,瞳眸却如潭水一般深沉,装满了和小小年纪不符的东西。 梦里的她莫名对小男孩生出好感,连忙向樱花树下跑去。 到了跟前小男孩却已转眼变成了一个少年,立在樱花雨中看着她微笑。 “小红!”陈阿诺满心欣喜,欢欢喜喜的往他怀里扑。 终于,那花香伴着熟悉的气悉溢满呼吸,陈阿诺埋首于他的胸襟,沉溺了许久才抬起头,可咫尺相视的人竟戴着黄金面具,吓得她顿时惊醒。   ☆、第37章 笼中雀(二) 梦境里的美丽景致消散殆尽,陈阿诺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眼前的一切并不是梦,她是真的回到了天英教中。 历经数次的昏迷之后,这一次醒来,她竟觉得浑身轻松,魂思也格外清醒。 难道说萧千雅果真给她服了解药。 陈阿诺满心惊诧,却不敢朝萧千雅看去。 她将自己缩进被子里,只余一双眼睛半眯着偷瞄外面的情况。 自窗外撒落进来的阳光泛着红霞的色泽,看来她这一觉睡得还颇有些久。 难不成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萧千雅一只守在床榻边。 这样想来,陈阿诺于是更觉惶恐。 在这短暂的瞬间里,她唯一的想法就是想继续装睡,奈何萧千雅早就发觉她的动静,伸出手来落下覆盖于她面上的锦被。 陈阿诺只得冲他露出尴尬的谄笑。 好在萧千雅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是转身自旁边取来一碗汤药,端在手上吹了吹,而后道:“把这碗药喝了。” 说罢他就舀起药汁往她的嘴边送。 虽说他那句话更像是一个生硬的命令,然而融进他金石般的声音和温柔的语调里,却反而让人十分受用。 若是放在平时,有人肯这样伺候她,自然是求之不得,可眼下这么待她的人是萧千雅,便是有十个脑袋她也不敢劳烦教主亲手喂药啊! 陈阿诺于是一骨碌从被子里爬出来,双手接过那碗药道:“我自己来就行。” 说罢她也顾不上那药里有没有下毒或是施蛊,仰头就喝了个干净。 喝完药后,陈阿诺连忙在床榻上端正的跪好,朝向萧千雅伏身道:“谢教主不杀之恩。” 她说着,顿了片刻,见萧千雅并没有答话,便索性主动交代错误:“司樱未能完成任务,请教主责罚。” 说完这句话,陈阿诺既是松了一口气,又忐忑异常,唯恐教主当真想出什么别致的法子来让她赎罪,那只怕比死还难受。 事实上今天的萧千雅似乎心情不错,不仅没有发怒,还亲手扶了她倚至床头。 看着他无比细致温柔的为自己掖好被子,陈阿诺甚至一度怀疑眼前这位是冒牌货。 直到萧千雅再度以不容置疑的语调对她发号施令,她才确定这人确是货真价实的。 他道:“今后你不必再执行任务,便留在天漆峰上服侍本座。” 听过萧千雅的话,陈阿诺蓦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她甚至忘了对他的畏惧,直愣愣看着他的双眸,仿佛是在从中寻找背后的真相。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萧千雅这家伙怎么能如此无耻,在对她做了那样的事情之后,竟然还大言不惭的命令她来服侍他。 没错,是命令,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要问她愿不愿意的意思。 要和这位魔头天天待在一起,还要照顾他的起居,该是多么可怕而又如履薄冰的一件事,陈阿诺连想都不敢想。 对于这种关乎自己未来的命运,甚至生命的事情,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坐以待毙,于是连忙佯装恭敬的推辞道:“我犯了错误,本该受罚,怎么还能有幸服侍于教主身边,传出去只怕难令教众信服。” 却不想萧千雅表情平淡,丝毫没受触动,继而不假思索道:“你和他们不同。” 什么叫和他们不同? 陈阿诺还在思忖着这句话的深层含义,萧千雅却已着手将“服侍”二字落到实处。 因潜意识里对萧千雅的戒备,陈阿诺不知不觉间已经挪到了床榻的内侧,于是那锦被只有一半盖在她的身上。 此时的萧千雅目光就落在那另外一半锦被上,停顿了片刻后道:“再往那边去些。” 从他眼神的示意中不难猜出其用意。 陈阿诺还没有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却还是下意识的往里挪了挪。 萧千雅慢条斯理的将锦被掀起一角,刚掀了一半却又顿住,而后无比优雅的将被角放下,转而对着守在屋外的侍从吩咐:“来人,准备浴汤。” 直到被婢女从被子里请出来,然后引到隔壁厢房扒光了仍进浴桶里,陈阿诺才知道萧千雅让人准备浴汤原是要让她沐浴。 不过话说回来,她这段时间被毒折腾得死去活来,鬼门关前都不知道溜了多少圈,自然无暇打理,也确实许久未曾沐浴了。 可是,方才萧千雅分明是嫌弃的意思,即便他戴着面具看不出表情,但眼神却是藏不住的。 可恶,连慕容磬那么洁癖的人都没有嫌弃她,他凭什么嫌弃她! 陈阿诺莫名愤怒起来,在心底把萧千雅骂了数百遍。 就在她终于觉得舒坦了,准备一心一意享受沐浴时,却觉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息。 陈阿诺立即警惕起来,迅速做好了迎敌的准备,尽管此刻手无寸铁,然而当不速之客驾临时,她还是成功将其推入水中制服住,整个过程并不算太艰难。 不知何人如此天高地厚,竟连天英教教主的房间都敢闯。 陈阿诺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提起那人衣领,准备看看来者是何方神圣,然而不等她动手,不速之客却已自行取下面纱。 “等等,是我!”这人的声音虽然因为呛了水而显得断断续续,却并不妨碍它的熟悉和令人欣喜的作用。 陈阿诺不敢置信的将黑衣人扶起,凑到跟前仔细瞅着那张糊满了洗澡水的脸,最终激动得险些高呼出来。 幸而掉进水里的家伙及时提醒,示意她噤声,她才连忙捂住嘴,压低了声音,仍然难掩激动道:“阿香,你怎么来了!” “看来十二红颜罗刹里,果然还是你和赵婧的两人的武功最高。”阿香嘟哝着从浴桶里爬出来。 这时候,守在门外的侍从也觉察到屋内动静,正连声敲门问她出了何事? 陈阿诺忙佯装无事,应道:“没什么?刚才不小心滑倒了而已。” 待到将那些人搪塞过去,陈阿诺欢喜转为担忧,数落阿香道:“这里可是教中禁地,没有教主的命令乱闯,就不怕被发现了性命不保。” 阿香捋了捋被水黏在脸上的发丝,一脸委屈的看向陈阿诺:“我还不是担心你,听说你毒发后回到教中,又被教主囚禁,还怕是因为你任务失败,被教主施以酷刑,想不到……” 她话说到一半却停了下来,抬眼朝四周扫视一圈,最后落在陈阿诺的身上。 陈阿诺方才情急,只随便寻了件衣衫裹上,此时又是新出浴,双颊一扫数日来的病气,被水汽氤氲得红润,双手捂在襟前防止春咣泄陆,看起来却也颇有一番风/情。 阿香将她大量良久,而后“啧”了两声,一脸了然继续将方才的话接下去:“想不到你原是做了教主的……” “你莫要胡说,不是你想的那样!”陈阿诺急了,连忙反驳。 可是就眼前的情形来看,确实她的话显得有些单薄,以至于阿香全然没有当一回事,反过来拍拍她的肩,安慰道:“这是你的福气,至少不用再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你乐意你来啊!”陈阿诺愈发脸红脖子粗。 阿香见她较了真,于是笑道:“好了好了,不过是玩笑话,莫当真,今日见着你安好,我也就放心了。” 说罢她拍拍手准备撤退,却被陈阿诺唤住:“等等。” 阿香回过头来,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于是愿闻其详的等着她开口。 陈阿诺又沉吟了片刻,才嗫嚅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阿香倒是个靠得住的真朋友,也不问是何事,就满口应了:“能!” 陈阿诺便上前两步,附在她耳边说了一番,说完后阿香更是点了点头:“这事儿不难,你且放心,等着我的消息。” 说完后,阿香也不再耽搁,辞过陈阿诺后便又原路溜了出去。 阿香走后,陈阿诺又回到浴桶里待了一会儿。 此时她眉头紧锁,又在为另一桩事担忧。 既然阿香都知道她已经回到天漆峰,想必小红对此也有耳闻。 她恨不能立刻冲到他的面前,告诉他自己一切安好,再叙一叙离别之情,更重要的是而今她受萧千雅所控,只怕流言蜚语传到他耳中,愈发加深了误会。 她正思虑着,外边的婢女许是等得急了,又敲门询问。 陈阿诺于是唤了她们进来收拾更衣。 梳理完毕,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但见其中的女子笼烟长裙加于身,乌发披散,顺服的垂至腰际,洗净泥灰的脸现出原本的容貌。 多数时间以男装示人的她如今难得恢复女儿身,安安静静立在那里的样子倒颇得几分温婉。 看到这样的自己,陈阿诺反而有些不习惯,只觉那长裙绊脚,走起路来都放不开手脚。 她适应了半天仍觉不畅快,便对婢女道:“能不能弄身方便的衣裳,男装也成。” 怎知那婢女却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她:“是教主吩咐的,奴婢不敢。” 听到萧千雅的名号,陈阿诺顿时蔫了半截。 所谓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是裙子吗?她陈阿诺可以做到的。 这样自我安慰了一番后,陈阿诺便手忙脚乱的提起裙摆,不得已迈着莲步往萧千雅的屋子里去。   ☆、第38章 笼中雀(三) 当陈阿诺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回到房中时,萧千雅并不在,据侍从交待,他是去处理教中事务了,临走前吩咐,让她先在屋里候着。 她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阿香能顺利潜入厢房里,若是萧千雅在的话,只怕还没靠近,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后怕,却也为阿香的行为颇觉感动。 真是好兄弟,哦不,好姐妹。 仆婢们退下之后,陈阿诺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无聊得紧,却又不敢乱动这屋里的东西,因为依照萧千雅的性子,指不定哪里会冒出些毒气暗箭之类的。 床榻上的被褥都已经换过一遭,她自然也不敢再躺回去,若是萧千雅嫌她又弄脏了床榻,只怕就不会是被送去沐浴那般轻松了。 萧千雅,萧千雅…… 虽然现在他不在屋子里,可是所有和他有关的一切都像枷锁一般束在她的身上,让她动弹不得,真是让人焦躁。 最终她还是退倒屋子的角落里,缩在不过方寸间的椅子上。 也不知是因为夜渐渐深了,还是因为方才的沐浴,才这么坐了一会儿,陈阿诺便泛起困意。 她提醒自己不要睡,要保持警惕,可是自离开天漆峰后就没有踏实歇过一夜的她如今还真有些熬不住了。 勉强撑了许久,陈阿诺终究还是没能斗得过周公。 虽说是身在危机四伏的地点,可是这一觉陈阿诺却睡得极好,她甚至又梦见了小红。 隐约是在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身子便被柔软的锦缎包裹住。 熟悉的绯樱花香沁入心脾,陈阿诺于是收起欲反抗的本能和警惕,顺势倚进他的怀里。 “小红……”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贴着他的耳畔低喃。 实在是太困了,她想要睁眼看看他,却怎么也掀不开眼皮,然而只是感受着彼此的气悉,她也知道那就是他。 温暖的呼吸喷撒在她的耳际,有些急促,她感觉到他将她回拥进怀里,而后一个满载温存的声音贴在她的耳边传来:“快些好起来吧。” 原来连做梦都想听到他的声音,只可惜那样完美的他竟无法说话,可偏生就是如此的遗憾才更让人心生怜惜。 既然只是一场梦,陈阿诺也懒得挣扎,由着她将自己打横抱起,而后落入一片柔软之中。 她手脚并用,像八爪鱼一样将他紧紧缠住,生怕这个梦会消散清醒。 事实上,梦境十分难得的持续了一夜。 偶或有朦胧的意识时,小红似乎还在身边。 陈阿诺于是又惊又喜,迟迟也不肯醒来。 然而梦再长也终究会到尽头,当她不情不愿的冲破黑暗抵达黎明,现实中已是日上三竿。 陈阿诺翻了个身,仍然留恋柔软的床榻和关于小红的那个梦。 等等,床榻!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方才还惺忪的双眼猛的睁开,在确认了自己果真躺在那张宽大的床榻上时,禁不住又惊惶起来。 昨天她分明是睡在椅子上的啊! 陈阿诺紧张的掀起锦被,见自己只是褪了外衫,里面的衣裙尚且安好,才略舒了一口气。 她一骨碌自床榻上爬下来,冲到门口将门推开。 大片的阳光撒进屋子里,门口候着的仆婢看着她外衫都未着的样子,都露出一脸了然的表情。 陈阿诺下意识的紧了紧衣襟,对婢女问道:“教主昨夜可回来过。” 婢女的表情由了然转为疑惑,愣了愣方才应道:“回来过,教主刚刚才离开。” 听到这个噩耗,陈阿诺低头陷入沉吟。 她需要理一理复杂的思绪。 如果说她整晚都和萧千雅在一起,那么昨夜梦里的小红难道是…… 她不敢再接着往下想,只觉一颗心都悬了起来,扑通扑通的跳得厉害。 “司樱姑娘。”在陈阿诺发呆的端头儿上,婢女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教主吩咐,让司樱姑娘醒后到厢房里沐浴。” 又是沐浴! 陈阿诺一听就来气,心道这萧千雅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一方面百般嫌弃,恨不得给她洗掉层皮,一方面却又对她做出那些奇怪的举动,他自己是个疯子,就要把周围的人都折腾成疯子么? 纵使满肚子都是怨言,可在这个身不由己的地方,她还是不得不低头。 只是在此之前她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做,于是强压这愤怒同那名婢女商量到:“沐浴是可以,只是我有些事情要办,先出去一下,马上就回。” “教主有令,让我等伺候司樱姑娘,不可踏出庭院半步。”那婢女竟然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她。 这样看来,阿香说得没错,萧千雅果然是要将她囚禁在这里。 可是陈阿诺的心早就飞到了那潭水之畔,她必须要去见一见小红,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否则在这里待下去,她一定会疯。 眼下萧千雅不在,正是最好的机会。 她于是压低了声音对婢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你放心,我定会在教主之前赶回来,只要你不说,教主不会知道。” 怎知那婢女不仅不听劝告,反而回身示意侍从们将陈阿诺围住。 陈阿诺看着眼前迅速形成的阵型,显然是早有准备,专门为了克制她而成。 此时,她反而被激起反抗之心,收起商量的态度,做出迎战的准备。 十二红颜罗刹是天英教倾注了大量心血培养出来的杀手,自然不是吃素的,要对付这些普通教众,陈阿诺尚且有十分的把握。 “既然如此,就得罪了。”陈阿诺话音落下,便纵身出招。 她运起轻功,跃至庭院中折下树枝做剑。 虽然以一敌多,可是天英教的招示路数她熟悉得很,片刻之后她就已经占了上风,只是这些教众不断纠缠,前仆后继,缠得她很是无奈。 一番折腾之后,眼见着就到了成功之际,她却在将要冲出庭院门口时撞见了一个熟人,叫她不得不停手。 来者正是青龙。 看着庭院里鸡飞狗跳的模样,青龙面上露出明显的不悦,满是威严的对仆婢们喝道:“还不赶紧收拾!” 说完此话,她又将目光移到陈阿诺的身上。 好汉不吃眼前亏,陈阿诺赶紧露出谄笑,躬身行礼:“司樱参见青龙护法。” 青龙毫不领情,当着众仆婢质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陈阿诺连忙解释:“这是个误会,是教主……” “够了!”不等她说完,青龙却已厉声打断:“教主是怎么待你的,你心里应当清楚,难不成你想和黑莺一样?” “黑莺?她怎么了?”陈阿诺诧然,那时候分明记得她是逃出酿剑山庄的啊。 青龙目光微沉道:“她死了。” “这不可能。”陈阿诺仍然无法相信:“她明明盗取了凌霄剑谱逃出酿剑山庄。” 她甚至曾向慕容磬求证。 “难道是教主……”陈阿诺忽然恍然大悟,看向青龙眼眸,却再度被她打断。 “我们赶到的时候,她全身筋脉尽断,脏腑都被震碎,可浑身上下却没有一丝伤痕,剑谱更是不知去向。”青龙将当时的情形细细描述开来:“她是在半路被人截杀的,甚至连剑都没来得及出鞘,就被杀了。黑莺在天英教众也算一等高手,纵观整个江湖,能如此轻而易举将她杀死的只有两人。” 即便青龙不说,陈阿诺也知道她提到的两人是萧千雅和慕容磬无疑。 按照青龙的说法,她们是奉了教主之名前去接应黑莺并给她送解药的,那么萧千雅没有道理再去亲手杀了她,那么就只有…… 正当陈阿诺隐约摸到些端倪时,青龙又接着道:“酿剑山庄虽号称名门正派,还不是一样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庄主慕容磬也绝非善类。此次若不是教主救你,你当自己还有命在这里胡闹?” 陈阿诺彻底混乱了,慕容磬是代表正义的武林盟主,而萧千雅是杀害她父母的大魔头,在酿剑山庄的时候慕容磬待她宽厚友善,而萧千雅每每对她只有强迫和折磨,可是慕容磬跟她说黑莺已经逃了,却杀了她,且之前所有的好都显得那么没来由,而命悬一线之际,萧千雅却又救了她。 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他们又各自怀有怎样的目的?陈阿诺已经彻底闹不清了。 见她整个人怔住,青龙的语调缓和了几分,又与她说了许多,无非都是为萧千雅辩护的话,好似那些正派才是邪魔歪道,而他们都是出于无奈。 陈阿诺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亲自赶来同自己说这些,或许萧千雅早知她有异心,所以让她来试探。 不管怎样,有一点不会变,萧千雅背负着她父母和全村人的性命,此仇绝不可就此了断。 想到这里,陈阿诺的脑中忽又闪过酿剑山庄中慕容磬和刘衡的对话,以及“倚雪阁”三个字。 到底慕容磬和村子里的那场火有什么关系,和她的爹娘还有倚雪阁又有何纠葛? 这下,她忽然连这件唯一确定的事情都变得拿不准了。   ☆、第39章 笼中雀(四) 因为萧千雅是邪教魔头,所以理所当然的觉得他便是杀死全村的无辜之人也毫不奇怪,人们的潜意识里却都觉得正义之士绝不会做出这般丧尽天良之事。 可是仔细回想起来,除了在发现爹娘的尸身后遇上了黑莺,她并没有亲眼看着天英教的人放火,而慕容磬却说收留她是为了赎罪。 她恼中忽然闪过一抹极其可怕的想法,该不会她隐忍了这些年,煎熬了这些年,到头来发现自己连报仇的对象都弄错了,这简直…… 陈阿诺被这一想法深深骇住,然而当她准备向青龙问清楚时,却见青龙已经被一名寻到此处的教徒唤走。 此时的她已是五内俱焚,只能讪讪然跟着婢女来到那间厢房之中。 屋子里摆着浴桶已经放好了冒着热气的水,然而当她凑到跟前去看时,才发现里面是黑黢黢一片。 “这……”陈阿诺勉强抽回魂思,指着浴桶相问。 婢女应道:“教主说药浴可以帮助司樱姑娘恢复,所以让奴婢备下了。” 萧千雅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些? 他越是待她好,她就越是觉得有问题。 然而她掬起一捧药汤凑到跟前闻了闻,里面却真的只是些清热解毒的药草,有几味药还是十分珍贵难得的。 此时,旁边的婢女又催了催,陈阿诺只得更了衣泡进浴桶里。 见她终于安生的呆在汤药里,伺候的婢女才退出屋外。 陈阿诺便一心一意的整理那些七零八碎的线索,然而她才想了没多久就又被异样的气悉给惊醒。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下她更是顺手。 阿香才刚冒了头就被她压着胳膊擒住,半截身子都探进了浴桶里,在低下去半寸就要饮她的洗澡水了。 “明知道是我还下手这么狠!”阿香撅着嘴诉说怨气。 “这不是以防万一吗?”陈阿诺边系衣带,边逗她道:“今天不是没让你掉水里吗?” “唉,别提了!”阿香扯下面纱,寻了个椅子坐下:“多久都没那么狼狈了!” 陈阿诺也择了她身旁的椅子落座,接着数落道:“你胆子也够大的,就不怕今日这里沐浴的不是我,是教主?” “那怎么会弄错?”阿香得意的反驳:“我自然是趁着教主不在的时候才摸进来,更何况若是教主沐浴,方圆数里内都不许人靠近,又哪儿来这么多仆从,而且教主沐浴从来是在后山的浴殿,绝不会在厢房里。” “你一年都难见着教主几回,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莫不是你对教主……”陈阿诺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阿香果然双颊绯红,急着去捂陈阿诺的嘴:“这话可不能乱说,教主在我心里就跟天上的神仙一样,亵渎不得。” 其实在这一点上,她们两人自入教以来就从没有达成共识。 阿香可是崇拜萧千雅崇拜得紧,断然不许陈阿诺在她面前说教主的坏话。 陈阿诺也就懒得同她争辩,只是偶尔拿这件事来取笑,而她也每每都会中招。 也只有和阿香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放松下来,说这些玩笑话。 “好了,不和你闹了。”阿香见说不过她,索性转移话题:“我近日来找你是……” “你见着他了,他可还好?”不等阿香把话说完,陈阿诺已迫不及待的相问。 然而在她满怀期待的目光中,阿香却摇了摇头。 陈阿诺愈发急了,紧张道:“他怎么了?” “不是的。”阿香则连忙解释:“是我根本就没有找到那样一个人。” “我按照你说的,入夜后去潭水边的樱树下等,可连着去了几夜都没有人出现,我便四处打听,不仅教中乐师里没有,整个天英教上下,除了教主,再没有第二个喜欢穿红衣的人。” 阿香说得十分笃定,却也将陈阿诺陷入到前所未有的艰难境地。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她仿佛不敢相信那般自然自语:“那时候我明明每天都在樱树下和他赏月弹琴,怎么可能就没了呢?” 阿香见她忽然这般失魂落魄,却也不知如何安慰:“会不会是你记错了,因为先前毒发而生出幻觉,错把它当成了过去?” 是幻觉吗? 可是那么多个夜晚,全部都清清楚楚的印刻在脑海里,她还将爹娘留下的玉佩赠给了他。 那么动听的琴音,那月下耀目的红衣,他绝美无双的眉眼,现在来说都是假的,如何能让她相信呢? “千真万确,所有的教徒和侍从我都打听了,真的没有一位穿红衣的乐师。”怕陈阿诺不信,阿香又重复了一遍。 她还欲再说些话安慰陈阿诺,却被屋外的动静所打断。 “遭了,怕是教主回来了。”阿香的神色转为焦虑。 陈阿诺也不得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急忙起身移至门口附耳细听。 然而她才将耳朵贴上去,外头就传来婢女的声音:“司樱姑娘可起了,教主才问到姑娘。” 果然是萧千雅回了,陈阿诺忙应道:“马上就好。” 说完她回身对阿香道:“你先藏好,一会儿我拖住他,你再混进婢女里出去。” 嘱咐完阿香,陈阿诺忙整理好衣装,摆出顺从的态度跟着婢女去见萧千雅。 行至庭院里,可见端着膳食的仆从们井然有序的送进屋子里。 看着这络绎不绝的架势,陈阿诺还以为今日教中有客要来,然而当她来到屋子里,见到的却只有萧千雅。 他此刻正坐在膳桌前,手里端着一盏茶,小口的品着。 这云淡风轻的样子好似对这满屋飘香毫不上心,倒是陈阿诺,此时面对满满一桌的佳肴,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数日不曾好生进食,然而她今日接连被惊人消息所骇,现下正心事重重,即便看着这些美味,也毫无食欲。 陈阿诺在屋门旁低眉垂眼的立好。 这时候,她听到萧千雅悦耳的声音道:“过来坐。” 她谨慎的抬头,确认萧千雅果然是在对自己说话,才挪步到桌前。 她原想择一个离萧千雅最远的凳子坐下的,却不想偌大的膳桌旁就只摆了两个凳子,且其中一个正被萧千雅坐着,另一个则在他的身旁。 看来今日确是没有客来,这顿饭也只有她和萧千雅两个人用。 陈阿诺不得不在萧千雅的身边坐下,落座时顺便将凳子往远处挪了挪。 然而这一点微不可查的距离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能容得下七、八个人的大桌子,却只有她和萧千雅两个人并肩而坐,甚至她只要一抬手就会不可避免的触碰到他的衣袖。 这是多么诡异的场景? 侍从们还在继续出出进进,待上完最后一道菜后,依次退到屋外,最后那位婢女还顺手将门带上。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陈阿诺愈发拘谨的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看见夕阳的余晖透了进来,笼在他们两人身上,将他的红衣渲染得更加耀眼,也更加清晰的提醒着她,此时与他独处于这光晕中狭小的空间。 试想换了谁都一样,令江湖众英雄闻风丧胆的大魔头就坐在身边,任谁都不可能安然自处,更不可能有心思享受佳肴。 陈阿诺正在静观其变,却见萧千雅红袖缓抬,提箸夹起一块肉,无比优雅的挪至近前,最终却是落在了她的碗里。 这……好似更尴尬了。 陈阿诺正想着该如何应对,该不该假装领情的道一声“谢谢”,余光却瞥见萧千雅又自另一个盘子里夹了只虾送到她的碗里。 陈阿诺的眉角微微踌躇了一瞬,纵使她十分无措,萧千雅却丝毫也不觉,甚至乐在其中。 他不厌其烦的将同样的过程重复了数十遭,直到陈阿诺的面前堆出一座小山才停下来,转而看着她道:“怎么不吃,不合胃口吗?” 从那对近在咫尺的眼眸中,陈阿诺看到了满满盛着快要溢出来的关切。 她从没想过像萧千雅这样的人也会有如此柔和的目光,一直以为练了无月神功那样的武功,应该已经到了跳脱出红尘的境地,应该如仙或是似魔,不再有凡人的这些情绪和感情。 可眼前这般情景……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斗胆扒开覆在他面上的黄金面具去看一看,有着如此目光的人是怎样的模样,去求证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小红在和她恶作剧。 陈阿诺怔愣了许久,直到他微微皱眉,才回过神来,连忙避开他的目光,低头拨弄着碗里的菜食:“没,没有……” 陈阿诺味同嚼蜡的咽着那些菜,可是每当她吃下一些后,萧千雅就会重新夹新的置于她的碗里,所以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动筷子去夹菜,却已经尝了满桌的菜式,而从头到尾也只有她一个人在吃,萧千雅只是忙着为她张罗,自己却一口也没动。 待到几样她可口的菜都见了底,而她也已经撑到打嗝儿,萧千雅才终于停止了这仿佛不知休止的动作。 陈阿诺长舒了一口气,可看着他面前空空如也的碗,总觉得有些不大妥当。 鬼使神差的,她竟然重新执起双箸,也夹了一块肉递到萧千雅的碗里。 当看到萧千雅露出诧然表情时,她却又添了一句:“你也吃。”   ☆、第40章 笼中雀(五) 话才刚说出口,陈阿诺就后悔了。 这里可是萧大教主的地盘,哪里轮得到她来摆主人姿态。 她眼观鼻鼻观心,想着说点儿什么来挽回一下。 可就在这个时候,萧千雅却做了一件十分出人意料的事情。 只见他低头看了看陈阿诺方才夹到他碗里的那块肉,若有似无的应了一声“恩”,接着竟真的捻起那块肉送到嘴里细细咀嚼起来。 看着他一脸无害,认真用膳的样子,陈阿诺彻底惊呆了。 这还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吗? 许久过后,萧千雅也觉察到她的目光,放下银箸,侧过头来看向她道:“怎的不吃了?” 陈阿诺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避开他的目光:“我……我饱了。” 说罢,为了表现得更真实一下,她还十分配合的将筷子放回桌上。 听到她这样说后,萧千雅则也不再继续进食,唤了侍从来将饭菜都撤了下去。 待收拾妥帖后,屋子里再度陷入令人不安的沉寂。 陈阿诺原想寻个借口出去,可才刚挪动了下准备起身,就被萧千雅叫住。 他将她唤至身边,抬手便将她的腕子擒住。 陈阿诺立时警惕起来,却发现他原来只是要替她把脉。 不知怎么的,当他的指尖触上她的血脉时,她的心和深埋于她体内的那只蛊虫便同时躁动起来。 尤其是那只蛊虫,就像受到了召唤一般拼命的蠕动着。 那感觉就像什么东西直挠到心窝子里,偏生又怕被他看出来,不得不百般隐忍的维持表面的平静。 萧千雅看起来并不知道她这一系列的煎熬与纠结,沉吟着把了一会儿脉便将手收回,而后微掀眼帘望进她的眼眸。 陈阿诺来不及收回目光,被他逮了个正着。 她下意识的欲躲避,却不想他竟先移开了眼眸,这一细微的眼神变化甚至让人怀疑他面具下的脸庞正泛起微红。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间,陈阿诺便不曾多想,只当是自己看错了。 她忙收回手,将袖子扯下来盖住手腕,然而覆盖在袖下的蛊虫仍然很兴奋,透过肌肤也能感觉到它的悸动。 这时,她听到萧千雅道:“已无大碍,只是气血有些不足。” 萧千雅说话间已站起身来。 陈阿诺见状松了一口气,却发现他只移了两步便在她面前顿足。 她有些无措的抬头看他,看到的却是一片耀眼的红扑面而来。 他朝着她倾身,在她完全没有防备的状况下将她打横抱起。 骤然失了重心之后,陈阿诺凭着本能搂住他的脖颈,等觉到后悔时,两人已是这般亲昵的情状,她只能愣在那里,一双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更要命的是,萧千雅居然就这样抱着她一路行至床榻边。 当他终于将她放下时,两人的头发却纠缠在一起,措不及防间使得萧千雅整个人都压到了她的身上。 陈阿诺觉得心脏狂跳得快要从胸口上冲出来,而那只该死的虫子也像发了疯一样在她的血脉中窜动。 “时候不早了,歇息吧。”就在这极度狼狈不堪的情况下,萧千雅却贴着她的耳际落下这么一句。 陈阿诺觉得他一定是故意的。 她必须以不变应万变,于是强壮镇定表示婉拒:“我才吃撑,听说这么快就躺下对身体不好,应该先运动运动。” 当感觉到他携着热度的呼吸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有哪里不对劲,于是霎时间整张脸红得像煮熟了的虾。 她甚至明显觉察到他的眼神变化,看来他果真想歪了。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陈阿诺赶紧往后缩了缩,企图自他身下逃离,同时慌忙解释:“我……的意思是,我想出去散散步再睡。” 萧千雅淡定从容地的看着她所有的小动作,任由她挣扎着快要成功的时候才一把将她捞回身侧。 而后他迅速的褪下外袍,又去解她的衣衫。 陈阿诺还没来得及反抗就已叫他得逞,等她反应过来紧攥衣襟准备誓死不从时,萧千雅却没有进一步动作。 他只是拉过锦被将两人盖住,而后揽住陈阿诺的腰身迫使她又朝他跟前贴近了些。 这般被他紧紧拥着躺在床榻上,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心跳。 萧千雅依然显得十分淡定,抬起一只手轻抚过她的侧脸,而后柔声道:“睡吧。” 说完后他竟当真阖了眼,似陷入睡梦之中。 陈阿诺先是脑中一片空白,而后忽然反应过来,她刚刚是被他给轻薄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陈阿诺是又羞愤又懊恼。 怎么可以这样? 这个人和她有着血海深仇,她忍辱负重这么些年,都是为了向他报仇,如今她却躺在仇人的怀里。 想到报仇二字,盘桓在她脑中的疑问就再度浮现出来。 陈阿诺都快要纠结死了,可是那罪魁祸首却毫不知情,近在咫尺的安然睡颜让她别提有多嫉恨。 这一夜,她就在这般辗转反侧而内心挣扎中度过,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睁了一晚上,整夜都不曾闭。 于是次日天明,当萧千雅透着餍足的神色醒来时,看到的便是陈阿诺发黑的眼圈和哀怨的眼神。 他怔了怔,抬手摩挲她的眼睑,双眉微蹙道:“怎么脸色这么不好?昨夜没睡好?” 当然没睡好!你试试被人当被子抱着一晚上能不能睡好! 陈阿诺心里有几千张嘴在咆哮,行动上却只是避开他的触碰,迅速的钻出锦被自床榻上爬下来,随口应道:“还好。” 萧千雅倒也未加阻止,慢条斯理的起了身。 片刻后,陈阿诺觉到肩上一沉,竟是萧千雅替她披上了外衫。 回头去看,他自己却还是一身亵衣。 他竟连自己都不顾,却先来照顾她。 这样的殷勤体贴,实在让人不习惯,何止不习惯,简直是惶恐。 陈阿诺连忙接过衣衫裹紧,退开来尽量脱离他的势力范围,心里正盘算着他这么对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门外却传来侍从的声音:“禀教主,四位护法求见。” 萧千雅应过之后便唤了婢女进来更衣梳洗,陈阿诺自然也免不了被从头到脚折腾一番,过程中萧千雅还若无其事的对陈阿诺道:“昨夜你没睡好,中午且再歇个午觉。” 他说得那样顺口且自然,也不避讳仆婢们在场。 陈阿诺满头黑线,只低头梳妆,假装自己没有听到,可是强烈的好像新婚夫妻般的气氛却莫名的挥之不去。 熬过这段尴尬之极的时间,萧千雅终于推了门出去。 四大护法已在庭院里恭候,平日里他们大多四处奔走,为萧千雅处理事务,故而极少聚在一起。 如见看到他们同时出现在这里,倒是十分难得的景象了。 他们向萧千雅行礼参拜之后,几人便不约而同的向庭院里的凉亭中坐下,仆婢们又上了些几盘瓜果酒菜,这俨然就是要小酌一杯的意思。 陈阿诺正犹豫着改如何自处,却不想四位护法陆续围着石机而坐,独把萧千雅身旁的位置空了出来。 青龙更是以眼神示意陈阿诺过去坐。 陈阿诺虽然不情愿,但考虑到四位护法都在,萧千雅总要顾及教主威仪,应该不至于对她怎样,于是就挪了过去。 她才刚坐下,四位护法就熟络的聊开了,话题则都围绕在青龙身上。 原来不知不觉间,青龙归隐的日子就要近了。 “还记得那时候刚入教,我与你过招,你打不过我就坐在地上哭,一晃眼,你竟然就要归隐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平日里最不多话的玄武,竟第一个大发感慨。 青龙笑了笑,嗔他道:“你还说,那时候你整天摆着副棺材脸,见我哭了,安慰的话都没说一句。” “说来,他这张木头似的脸当真是十数年都不曾变。”白虎接过青龙的话去,忽然侧过头对陈阿诺道:“你道是不是?玄武护法的脸是不是像棺材板子?” 陈阿诺被她问得一愣,下意识的看向玄武,又觉她说得甚是有理,于是点了点头。 玄武也不反驳,只是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渐渐泛红。 最后还是朱雀为他了解了围。 却听他对青龙道:“阿婉此去卸甲归田,当真是想好了?” 这还是陈阿诺第一次知道青龙的本名,想不到堂堂魔教首席护法,竟有如此温婉的闺名。 朱雀说完此话,大家都不约而同的陷入沉默,片刻后,青龙看了看萧千雅,面上浮起洒脱的笑容,点点头:“想好了,这样的结果,我很满足。” 青龙的话倒也不假,身为江湖中人,一辈子都在腥风血雨之中来去,又有几人能够全身而退,更何况她还是是魔教护法。 这样的结果对于她来说,已是再好不过的了。 自始至终萧千雅都只是沉默的听他们聊着,临到末了,才看着青龙举起手中酒觞示意:“保重。” 他当真是惜字如金,可青龙却似乎很受感动,顿时红了眼眶,双手举起酒觞敬萧千雅道:“谢教主。”说罢便一口将那殇酒饮尽。 不知怎么的,此情此景让陈阿诺觉得十分意外。 这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虽说天英教在外声名狼藉,天英教的四位护法平日里看起来更是没什么人情味,可是有什么东西却在此时的空气中流动着,无需言语,却已入心。 特别是在和青龙护法有了许多交集之后,陈阿诺更加确定他们四人和表面上显露出来的样子并不相同。 连饮了几杯的陈阿诺脑袋有些昏沉,便忘了原本要顾忌的许多,手掌撑在下颌上,歪着头看向萧千雅。 眼前戴着黄金面具的红衣男子,在眼眸里越来越模糊,陈阿诺的脑子里忽的就冒出了这么个问题:四位护法尚且如此,那么萧千雅又是怎样一个人?   ☆、第41章 魔教护法(一) 这个问题,陈阿诺细心琢磨着,或许也是不胜酒力,一不小心就睡着过去。 酒意之中,她又做了个和上次十分相似的梦。 梦里依旧是三月阳春,绯樱纷纷,樱树下的小男孩着一身红衣,衬着十分好看的小脸倒像个漂亮的女娃娃。 “你放心,我会保护你,这里没有人敢欺负你。”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对那个小男孩说这样的话,更加奇怪的是这声音分明也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她竟在梦中回到儿时的状态。 不知怎么的,那绯樱树下的小男孩,看着就是招人喜欢。 她提着裙摆跑过去,想要拉他一起玩耍,却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 “诺儿,诺儿……”是个女人的声音,和婉犹如春风。 她寻声回头,想要看清是谁在叫她。 温婉的女子踏着莲步过来牵她的手,只可惜阳光太盛,晃眼得看不清那女子面容。 陈阿诺跟着她走,却依依不舍的再回过头去看。 樱树下的小男孩已经不见,春光里空余下满地繁花 女子将她牵至一处廊前亭下,有雪白衣袖映入眼帘。 沉如洪钟的声音自亭中传来:“这就是阁主夫人和令爱,幸会幸会……” 接着,所有的场景和男子的声音一同变得越来越模糊。 待到梦醒时,晌午都已经过去。 陈阿诺揉着仍然有些发沉的脑袋,发了好一会儿呆。 方才的那个梦像是上一次梦境的修饰,将细枝末节一点一点充盈起来,显得那么真实,以至于此时此刻,她竟还有些当了真。 她想起梦的结尾处,那人提到阁主,莫名的就觉得和倚雪阁有什么联系。 至此又提醒她对慕容磬的猜测,思绪不由的纷乱起来。 陈阿诺甩了甩头,才想起自己不知是怎么回到屋里榻上的,环视四周,萧千雅和四位护法都已经不在。 陈阿诺于是起身,行至屋前将门推开。 庭院里亦是空无一人,唯有一名婢女迎了上来。 “司樱姑娘快去更衣吧,晚宴就要开始了。”婢女开口便对陈阿诺催促道。 陈阿诺有些意外,她入教这些年来,大家都是各处奔走忙碌,萧千雅也素来不过年节,天英教中从来不曾举行过宴会。 更何况今天既非年也非节。 她便随口问道:“什么晚宴?” 婢女应道:“是为青龙护法归隐准备的晚宴。” “哦?”陈阿诺更觉意外,又回想起今日晨间萧千雅和四位护法相谈的情形,愈发觉得不可思议,她一直觉得依照萧千雅的手段,恐怕青龙都不可能活着走出天漆峰。 真是匪夷所思。 疑虑归疑虑,她还是抓紧时间整理好衣装,随引路的婢女来到举行晚宴的前峰。 自从被萧千雅限制行动,她便再没有机会涉足此地,这数年以来十二红颜罗刹居住和习武的所在。 待她到时,晚宴已经准备妥当,众教徒和十二位天英教最厉害的杀手陆续自四面八方赶来。 阿香一眼便自人群里认出陈阿诺,连忙凑到跟前来坐:“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见到阿香,陈阿诺心情好了许多,同她继续寒暄:“青龙护法的归隐宴,连教主都如此重视,我怎会不来?” 听到她这样说,阿香忽然笑了起来,一脸深意的说道:“啧啧,过去听到别人提起教主都是一脸讨债的表情,今日不仅主动提起,还唤得这样顺口,这才几日果然就不一样了。” “不许胡说!”陈阿诺虽说毫不犹豫的反驳了她,可心里也暗自一惊,难道就因为慕容磬那些值得怀疑的话,她竟就将对萧千雅的仇恨抛到一边去了? 她们们二人正就这个问题打着嘴仗,却见赵婧领着一众教徒气势汹汹的来了。 如今赵婧已接替黑莺的位置,身为巽风门的门主。 她原本就出身官家,武功在十二红颜罗刹中也排在首位,每一次执行任务都干的干净利落,从来没有失过手,如今坐上这个位置,也算实至名归。 而她这样努力,据说也是为了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和朝廷对抗,从而为她含冤而死的家人报仇。 确实,纵观整个江湖,能够给她这种可能的也就只有天英教了。 看看她,再想想自己,陈阿诺禁不住感到羞愧。 此时,赵婧领着巽风门众人与陈阿诺擦肩而过,目光有一瞬与她的相触。 陈阿诺朝她点头示意,可赵婧却迅速移开双眸,权当做没看到那般,绕过她入席。 赵婧在席间同其他几位门主打招呼,倒是进退有度的样子。 陈阿诺有些尴尬的愣在原地,却听到阿香不满的抱怨:“不就是做了个门主,有什么了不起,瞧她那副样子,恨不得四位护法和教主都放在眼里,迟早要跌下来!” 阿香还没唠叨完,晚宴便已正式开始。 四位护法和萧千雅先后入座。 陈阿诺望着高台之上接受众教徒参拜的红衣男子,总觉得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这边,百般的不自在,却又怕被其他人瞧出端倪,于是一改往日的热闹性子,尽量的不引人注意,埋头沉默的饮酒吃菜。 这一晚就连阿香都觉得有些无聊,饮过几杯酒后就撑着脑袋打瞌睡。 原以为晚宴就这么安静的过去,看着被大家围住敬酒的青龙护法,陈阿诺原本还琢磨着待结束后再单独去同她告别,却不想青龙竟委婉的推辞了热情的众人,转身心照不宣的向萧千雅示意,继而自簇拥的教徒中步出,举了一觞酒行至高台前。 “明日便是青龙归隐之日。自明日起,青龙不再是青龙,亦不再涉足江湖。回忆这二十年江湖时光,阿婉自小就与天英教结下不解之缘……” 许是因为真的要离开了,青龙当着天英教上下说了许多肺腑之言。 无非就是些感怀和感激的话,然而说到最后,四大护法之首的青龙大人竟已是热泪盈眶。 而萧千雅自知至终只是听着,一句话也不曾说。 或许是因为练了天下至强的无月神功,或许他原本就是这样的性子,没有感情,没有悲喜,便是四大护法也有血有肉,唯独他是没有人情味的妖魔。 这样想着,陈阿诺不知为何觉得心里好过了许多。 她略叹了一声,继续听着青龙说离别的话。 此时的青龙也停下来顿了许久,再度开口时情绪已恢复如常,好似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那般。 她朝着台下众人举杯,又转身对萧千雅磕头行礼,然后将觞中美酒仰头饮尽。 饮罢酒后,她拭了拭嘴角,又对众人宣布:“经由教主和四位护法商定,自我归隐之日起,青龙护法之位将由司樱承袭。” 青龙护法忽然的这一席话,犹如一枚巨石投入原本平静的潭水之中。 座下众教徒顿时喧哗起来,连陈阿诺也以为自己只是饮多了酒而产生幻觉。 直到青龙自高台前走来,驻足她的跟前。 陈阿诺怔愣半晌,还是阿香拼命揪她的衣角,她才想起来站起身。 青龙自发间取下那枚青龙簪,双手承到她的面前。 在众人的非议声中,陈阿诺简直不知所措。 她下意识的抬头向高台看去,远远瞧见正凝视着她的萧千雅。 将她置于风口浪尖上的他到底是何用意?无论是自那张冰冷的面具上,还是自他不带有任何情绪的目光里,她都看不清。 这一切太过突然,事已至此,陈阿诺除了接过青龙簪,再没有别的选择。 青龙完成这个简短仪式之后,又举起酒觞敬了陈阿诺一杯,而后转身离去,回到自己的坐席。 晚宴继续进行,只是自那一刻开始,陈阿诺身边再没有一刻的宁静。 来向她敬酒祝贺的有之,对她嗤之以鼻的有之,总之整个晚上,她都被众人重重包围,以至于她想向青龙或是萧千雅问清楚都脱不开身。 各位门主纷纷来同她说着恭贺的话,唯有赵婧始终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如此一直持续到晚宴结束,萧千雅和四位护法提前离席。 很快有婢女穿过人群附至陈阿诺的耳边传教主的话。 萧千雅让她饮完酒后就回寝屋歇息,莫要磨得太晚。 那寝屋自然只的是萧千雅的寝屋。 这话说的,俨然整件事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似的,但显而易见的,没有萧千雅在背后授意,青龙怎么可能将护法的位置传给她。 陈阿诺终于忍无可忍,决定再不犹豫,回去后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连同心里所有的疑问都找萧千雅问个清楚,即便他因此杀了她,她好歹也能做个明白鬼。 打定主意之后,她便借故辞过还欲前来敬酒的众人,往萧千雅的庭院那边行去。 经过赵婧的桌席前,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顺势飘进了她的耳朵里:“要凭本事,这教中上下,有哪个能跟我们门主比,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以色事人,什么青龙护法,说起来好听。还不就是教主的禁脔。” 听到禁脔二字,陈阿诺胸中更是怒火难平,她顿住脚步,一脸不善的回过头去。 刚才还在赵婧旁边咬耳朵的那名教徒见她周身弥漫的杀气,顿时蔫了下去,只往赵婧身后躲。 赵婧则抬起头,正撞上她的目光。 陈阿诺两步踱至他们近前,将双手撑在赵婧面前的桌机上,俯身逼至赵婧跟前,却是对方才那个教徒道:“有这个本事,何必在这里嚼舌头根子,不若找教主说去,正好我也不想坐这护法的位置,你们谁爱坐谁坐!” 说完她便气冲冲转身而去,身后伴着轰隆一声,那桌机便塌了。 陈阿诺趁着余怒未消,一口气冲到萧千雅的庭院里,大喇喇的推开两扇房门,进屋后却见那一袭红衣的男子正侧倚着床榻,周身笼入月光之中。 他似乎有些慵懒,亦或是携着几分酒意,缓缓掀开眼帘,微哑的声音道:“回来了。”   ☆、第42章 魔教护法(二) 陈阿诺原本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可不知怎么的,一看到眼前这人,便莫名有些心虚。 尽管如此,她还是壮着胆子行至他面前。 随着她的靠近,萧千雅掀起月光下泛着流光的睫羽,缓缓坐起身来,慵懒的半倚在床头。 与他相视良久之后,陈阿诺终究还是把心一横质问道:“为何要让我接替青龙护法之位?” 萧千雅凝视着她的眼眸,隐于面具之下的面庞仿佛不带有任何情绪,唯独双眸中弥漫着薄雾。 他的目光久久将她的紧锁,好似能看进她的心里。 他沉声反问:“怎么?你不愿意?” “司樱不敢。”觉察到他语调中的不悦,陈阿诺不再轻举妄动,毕竟她真正的目的并非在此。 片刻后,她缓了缓情绪,放柔声音,却是试图和这位魔头谈条件:“接替青龙护法之位乃是司樱之幸,只是在此之前,司樱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向教主请教,而要不要司樱做护法,教主也可在司樱问完这个问题后再决定也不迟。” 萧千雅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抬起一只手臂,示意她过去。 陈阿诺于是又靠近了两步,同时说出这些日子一直纠缠着她的疑问:“五年前,东南方临周山里的村子,那场火是天英教放的吗?” 萧千雅突然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一和他接触,血脉里的那只蛊虫就躁动起来。 偏生他握住的正是她那只藏有蛊虫的手腕。 陈阿诺下意识欲躲,却因为被他擒住脉门而不得挣脱,而萧千雅则垂下眼帘,似乎也感觉到蛊虫的蠕动。 接着,他似不经意那般道:“本座知道你想报仇,所以才把你送去酿剑山庄。” 陈阿诺大骇,因为依他所言,她的仇人就在酿剑山庄之中。 埋藏已久的秘密这一刻好似就要揭开面纱,却又偏生隔着什么,看不真切。 她终于按捺不住的追问:“这么说我的仇人就在酿剑山庄之中,他到底是谁?” 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真相,陈阿诺再也没有办法冷静,她甚至忘了自己的命门还握在萧千雅的掌心里。 她俯身倾至他面前,企图自他的双眸中窥探出更多讯息。 怎知他忽的微弯眼角,薄唇亦迁出一抹弧度,在她全然没有防备之时猛的用力。 陈阿诺顿时失了平衡,跌入软缎华锦和他的怀中。 接着他顺势一翻,两人的位置已对调,她便被他困在了床榻和他的胸膛之间。 此时的陈阿诺终于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危机境地,只是为时已晚,他的气息已然逼近。 萧千雅将灼热的呼吸渡上她的面颊,待她变得如同一只煮熟了躺在砧板上待人享用的虾时,他便又贴着她的耳际道:“若你能取悦本座,本座或许会告诉你。” 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携着酒意,充满了蛊惑,可说的话偏又像邪魔在低语。 陈阿诺觉得羞愤无比,十指都攥紧了锦缎,却无法自他的掌控中挣脱。 似乎至始至终都是如此,她的命运从村庄被毁掉的那一刻起便与他纠缠在一起,偏生自己与他力量悬殊好似一个天一个地,所以尽管心中坚守着复仇的信念,却无时无刻不被他所操控,无论是行动上还是思想上,都被他所影响着,无论她愿意或者不愿意。 她至今也没能想明白,这种力量是来自于无月神功还是萧千雅。 此刻并非是思考这个问题的好时机,因为萧千雅已然擒住了陈阿诺的下颌,掰回她别过去的脸,强迫她面对自己。 扑面而来独属于他的气悉,恍惚之中竟好似携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绯樱香气。 这让陈阿诺更加难过,因为这香气只会让她想起小红。 不知为什么,不管他是不是她的仇人,萧千雅都是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可是与他相处的许多瞬间,她却控制不住的想起小红,甚至错觉此时几欲将她揉进身体里的也是小红。 一定是被他迷惑了,陈阿诺拼命提醒自己,可萧千雅却毫不客气的欺上了她的双唇,不带一丝商量的攫取着她的气悉。 “唔……”陈阿诺拼命抵抗,却如何敌得过他的蛮横。 平日里萧千雅看起来是那样的温文尔雅,甚至过于阴柔,可是一旦到了这件事上,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什么取悦不取悦,陈阿诺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她谨守的防线很快就被突破,而他正彻底的掠夺着她的呼吸。 唯一的烛火熄灭,陈阿诺整个人都像是坠入了黑暗之中。 她像是回到了那个骇人的夜晚,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折磨,不同的是此时此刻,除了恐惧,自她的血脉深入竟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触。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蛊虫在作怪,只知道当他散落了她的衣襟,微凉的薄唇辗转于她的肌肤,内里便似有千万只蛊虫在攀爬蠕动。 那种感觉十分难捱,像是惧怕着什么,又急需一个出口得到解脱。 这是萧千雅第二次在她面前取下面具,可是同样的,除了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到。 自己毫无保留的暴露在他的面前,而他更是毫无顾忌的窥伺着,这般不对等的感受更让人觉得屈辱。 然而在萧千雅面前,终究所有的抵抗都是徒劳。 他最终还是占有了她的身体,甚至连她的心都被蛊惑。 她像是被什么攫住心魂,飘入云端之中,随着他浮浮沉沉。 当万花拂过眼帘,她好似看到了漫山遍野的绯樱,看到一袭红裳在风中鼓起袖袍。 “小红……”在到达顶端的那一刻,她失魂落魄的唤着那个名字,而萧千雅却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更加不知节制的索取。 到底持续了多久,陈阿诺也不知道,恍惚之间好像没有尽头,她听到一个极温柔的声音贴着她的耳际唤着她的名。 那一刻她竟在想,若是小红可以说话,必该是这般好听的声音吧,而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已是次日天明,而萧千雅已经离去。 陈阿诺多么希望昨夜只是一场梦魇,可是明显的酸胀感和隐藏在锦被下满身的痕迹却在提醒着她这个残酷的事实。 她挣扎的取来衣袍穿好,又仔细的遮好了脖颈才自床榻上下来。 推开门时,阳光是那么的灿烂,灿烂得让她觉得羞愧。 莫名的心生焦躁,她急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静一静,尽管萧千雅的庭院已然是整个天漆峰最安静的地方,她还是迫切的想离开这里。 她便带着这情绪径直往庭院大门处闯,毫无疑问的受到了守卫教徒的阻拦,而在经历昨夜诸般波澜壮阔之后,她却像忽的豁出去了一般,再没有什么顾忌,毫无畏惧的冲着他们道:“而今我已是青龙护法,你们谁敢拦我?” 她这气势汹汹的态度竟当真把那些教徒唬住,在与她僵持了许久之后终于松了口,一面让路,一面求她速去速回,莫要为难他们。 陈阿诺嘴上虽应着,行动上却是加快了脚步。 离开那座庭院后,她便径直往天漆峰背面的山谷里奔去。 那里藏着深埋于她心底的秘密,一个她急切的需要证实的秘密。 然而当陈阿诺到达那潭水之畔时,却并没有见到心中所愿。 幽幽的潭水依然沉寂,原本繁华满树的绯樱却因花期已过而尽数凋零。 樱树下,凉亭里,如今也是空无一人。 昔日时光仿佛还近在眼前,然而空寂的山谷里却再也没有琴声漂浮。 陈阿诺在原地立了许久,好似鼓起勇气才踏入亭中。 她缓缓在凉亭里的石凳上坐下,轻抚过冰冷的石机。 记得那时,那把七弦琴就摆在这里,而小红就坐在她此刻坐着的地方,认真的抚琴。 怎么可能是假的呢?连每一个细节都那么清晰,怎么可能只是她臆想出来的。 不知不觉间,视线已模糊。 昨夜被萧千雅□□都不曾落下的泪,此刻却掉落下来。 即使真的让她在这里遇上小红,她也没有颜面去见他。 陈阿诺颤抖着双肩,却以袖角拭干眼角的泪珠。 她在凉亭里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往外行去。 离开山谷之后,她的情绪平复了几分,于是决定去阿香那里看看。 然而陈阿诺才刚翻过一个山头,便在半路上遇到了赵婧。 依赵婧而言,她是特意来寻她的。 “巽风门奉教主之命前去刺杀一个大人物,因此人极难对付,特来请青龙护法相助。”赵婧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便说明来意。 陈阿诺有些诧异,毕竟萧千雅日前才道叫她不再出去执行任务,甚至还限制了她的自由。 见她面露迟疑之色,赵婧则道:“怎么?青龙护法莫不是身受护法之权,却不愿行护法之责?” 陈阿诺应道:“若是教主之命,司樱自当奉命行事。” 赵婧道:“青龙护法仅听命于教主,自然是得了教主之令,才敢前来相请。” 其言下之意了然,陈阿诺明白过来,在萧千雅的眼里,她原本就只是个玩物。 如今她身为青龙护法,怎么可能幽居教中不问世事。 可毕竟萧千雅是教主,所以才让赵婧代为传话吧。 明白过来后,陈阿诺心滋生出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失落,然而换个角度想,此时的她却是愿意接受任务的,至少可以暂时离开这个令她心绪纠缠的地方。 这样想着,陈阿诺于是应允了赵婧。   ☆、第43章 端王(一) 这是个无风之夜,明月皎皎高悬于空,山林中有薄雾缭绕。 这样的夜晚原本可以抚琴浅酌,然而蜀道之上却因为由远而近的那一队马车而显得格外肃杀。 数十人的队伍,却安静得好似要隐入夜幕之中,除了车轮和马蹄,再没有任何声响。 如此肃穆的气氛,叫人禁不住好奇,被簇拥在中央的那辆马车里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实在是太寂静了,如同暴风雨将袭那般,好似预兆着什么。 队伍里的人不约而同的放轻了脚步,心照不宣的密切留意这周围的动静。 就在一切都凝滞到了极致之时,一阵无源之风凭空而起,将道路两旁密实的树枝刮得沙沙作响。 然而没有人感觉到真实的风,每一个人都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剑。 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 树丛里突然冒出许多黑衣人,自四面八方攻过来,将那一队人马困在迅速形成的阵型之中。 陈阿诺和巽风门的人已经在此蛰伏多时,眼下正是出手的最佳时机。 尽管周遭已经混战成一片,那辆马车却依然平稳的疾驰,里面的人亦丝毫不见慌乱。 陈阿诺知道,这一次她要面对的敌人有多么棘手。 那辆马车看起来无甚华丽,可是没有人会想到此刻坐在里面的正是端王赵睿。 端王赵睿乃是当今圣上的亲兄弟,不仅手握重兵,而且朝廷中超过半数的大臣都是他的亲信。 如今朝野上更是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两位至权,一位是统领东厂的督主,一位就是端王。 他们两人一个觊觎皇位多年,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圣上也心知肚明,只因沉迷享乐,纵容多年后这两位至权已成气候,便索性视若无睹。 好在他们双方成对立之事,这江山才不至于易主。 不仅如此,端王还与江湖人士过从甚密,这其中也包括萧千雅。 至于为什么萧千雅眼下要同他反目,这却不是她需要知道的事情。 一切都依照计划进行,看起来十分顺利,除了潜伏于暗处时陈阿诺数次发现赵婧有些失神。 说来陈阿诺不明白为什么萧千雅要让赵婧来刺杀端王,要知道赵婧之父魏王的死便与端王有着极大的关系,要她心无旁骛的去做这件事,只怕并不可能,然而身为杀手,最重要的就是摒弃所有的个人感情,无论是爱还是恨。 为了保证事情不出现纰漏,陈阿诺决定亲自动手取端王性命。 同赵婧商量时还怕她不愿意,毕竟这是手刃仇人的绝佳机会,但意想不到的是赵婧竟然异常顾全大局,并没有提出任何的反对意见。 于是计划便敲定,趁着端王进京面圣后折返的时机,埋伏于他必经的山林之中,由赵婧带领巽风门的人做掩护,再由陈阿诺去取端王的性命。 端王武功并不高,只要能够拖住他身边四名片刻不离的贴身侍卫,顺利接近他后,要得手并非难事。 陈阿诺先是藏身于暗处观察,待到赵婧带领教徒已经同端王的亲卫们打得密不可分,而他那几位贴身侍卫也分立于马车四角,正片刻不停的迎战不断向马车攻来的黑衣人,这时候四面八方之中便现出唯一的一处破绽来。 见时机已到,陈阿诺终于开始行动,趁众人皆不备之际自密林之中飞身而出。 她催动轻功,犹如鬼魅一般从天而降,推剑径直自上方攻向马车。 锋利的剑刃刺破车顶,转瞬间便碎裂开来。 陈阿诺顺利攻入马车内。 她终于见到那位传说中的王爷,却见他垂眸端坐于马车内,如此境况危机之下,竟没有半点儿慌乱。 端王宽大的袖袍被猛烈的剑气鼓动翻飞,精巧的发冠散脱开来,乌发浮动漫天。 这个时候,有一股奇异的香气逸散开来。 陈阿诺隐觉不妙,急忙屏息,抓紧时机举剑向端王刺去,可奇怪的是,端王分明只是以极平常的武功抵挡,而她却屡刺不中。 直到最后失去意识之前她都没能想明白,到底是什么迷香可以隐于马车内的方寸之地而不逸散,让她靠近马车时都毫无察觉,而那股奇异的香气更是让自小在各式药草中打滚的她也分辨不出的。 待到陈阿诺恢复意识的时候似乎并没有过去多久的时间。 她好像还在这片山林之中,只是情况已经完全逆转。 眼下她正在端王赵睿的掌控之下,同他一起待在已然零落的马车里。 原本应该十分狼狈的端王却表现的像个胜者,而他的四位贴身侍卫则在马车前一字排开,剑拔弩张的朝向敌方。 顺着利刃所指的方向,当她看到夜幕里格外耀眼的红衣时,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时月至中天,正是最盛之时,萧千雅便立在那月光之下。 冰冷的光晕流转于覆在他面上的黄金面具,平地而起的风卷起落叶,拂动他翩跹的衣摆, 让他看起来既像从天而降的仙谪,又像自地狱而来的修罗。 赵婧和巽风门的人则立在他的身后,双方俨然已成对峙之事。 这端王果然名不虚传,竟有幸劳萧大教主亲自前来。 陈阿诺才刚这样想着,然而端王和萧千雅两人接下来的对话却彻底颠覆了她的判断。 “萧教主别来无恙。”赵睿主动开口打破僵局,说话间的气度果然颇得皇家风范。 萧千雅也回了礼,双方虽然相安无事,可两人间流窜的氛围却让人呼吸凝滞。 “如今要与萧教主见上一面实属不易……”赵睿还欲继续寒暄,萧千雅却已失了耐心,打断他道:“端王有话不妨直说。” 赵睿道:“今日相请萧教主,为的正是七雄令一事。” 七雄令可召集前朝七位诸侯,可以给篡位者一个见得了光的理由,而赵睿一直以来都觊觎着天子之位,又与天英教牵扯不清。 原来真正想要七雄令的是赵睿,原来他是来兴师问罪的。 陈阿诺下意识的抬头去观察萧千雅的反应,可欲挣脱赵睿的钳制时才发觉周身瘫软无力,连抬手都像灌了铅一般的沉重,更莫要提催动内力,使用武力。 她最终也只是掀动眼皮,然而看到萧千雅依然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微掀眼帘朝她这边看来。 她甚至觉得纵使隔着那样远的距离,他也能够看进他的眼眸里。 萧千雅无比平静的说道:“倘若本座欲得天下,有没有七雄令皆无妨。” 这样的话若是旁人说来定会让人觉得是无比自负甚至不自量力的,可自萧千雅的口中而出,却显得那样理所当然而又云淡风轻,甚至连端王都仿佛被震住,停顿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 他沉声道:“萧教主莫要忘了,如今天下江山,终究还是姓赵。” 萧千雅听罢却只是轻笑,仿佛懒得同他争辩,接着说道:“话已至此,王爷何必再顾左而言其他,不如直说。” “好。”赵睿干脆的应了,而后道:“天英教未能依约夺取七雄令,萧教主可该给本王一个交代?” 天下间敢和萧千雅这么说话的恐怕也就只此一人了,陈阿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萧大教主一发怒她也受到牵连。 意想不到的是萧千雅竟然隐而不发,平静道:“如何交待?” 赵睿于是道:“自无月神功出世以来,纵观整个江湖,练成此功的唯有萧教主一人,倘若不能为本王所用,便是极大的威胁,所以……” 陈阿诺听得直冒冷汗,却不想萧千雅还沉得住气,虽不曾接话,却也没有反驳。 只有陈阿诺知道,这样的萧千雅才是最可怕的,只怕就要掀起腥风血雨。 然而赵睿见他依旧是冷冷清清的表情,心下却又多了几分底气,顿了片刻后继续说道:“所以,今日在此,本王希望萧教主能够当着本王的面自废功力,如此,本王才可心安。“ 端王赵睿话音刚落,所有的侍卫皆同时拔剑,自山林深处亦有剧烈的窸窣声由远而近,转眼之间竟有一大批人自密林中出现,反过来将天英教众人围困在中央。 那些人皆身批甲衣,拉开弓弩瞄准萧千雅,看这架势分明是朝廷的正规军,看来已在这里守株待兔多时。 原来端王早有准备,只怕这一切都是他预先设定的阴谋。 不知为何,当看向被一众甲兵围在中央却依然显得很平静的萧千雅时,陈阿诺心下竟莫名被不安和焦躁所盘踞。 面对端王如此不假掩饰的挑衅,萧千雅却仍然没有被激怒。 他一言不发的独自向赵睿所在的方向移步,而他身后的天英教众人因为没有得到教主的命令而不得不按捺不动。 可是他只是前行了几步,端王这边的人便立时紧张起来,纷纷将弓拉满,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陈阿诺甚至感觉到端王赵睿擒着她的双手正微微颤抖着。 萧千雅便这般在众人瞩目之中,在数不清的箭尖指向之前,淡然自若的行至赵睿近前。 他孤身一人,彻底进入了赵睿的势力范围,最终在距赵睿不过数十步远的距离驻足。 当他抬眼朝这边看来时,眸色已沉如幽潭。 他以仿佛不带有任何情绪的语调道:“王爷有何自信本座会答允你的要求?” 终于见他开口,赵睿似乎松了一口气,擒住陈阿诺的手蓦地收紧,疼得她直龇牙,才发现自己已被推到前方,被迫迎向萧千雅。 于此同时,赵睿亦对萧千雅道:“以她来做交换,何如?”   ☆、第44章 端王(二) 萧千雅的目光只与她相触了一瞬便移了开去。 他垂下眼眸,略顿了顿道:“他只是一个男宠。” 这话虽在意料之中,可陈阿诺的胸口还是有些憋闷。 怎料端王赵睿却忽的大笑起来,伸出另一只手扯散了陈阿诺束在脑后的乌发,一时间青丝飘散,缎子般铺开来笼于她周身。 他又攥住她后脑一缕秀发,收住笑声道:“据本王所知,她是个女子,而且不久前才接任青龙护法之位。” 想不到赵睿竟将天英教的内情摸得如此清楚,陈阿诺因被他拽着发丝而疼得龇牙咧嘴,在心底努力问候他家祖宗,眼睛里却隐约瞧见萧千雅的眉宇微皱。 她还没看得真切,赵睿又接着说道:“本王原来也有怀疑,直到今日见到萧教主亲自前来,才真正放下疑虑。” 赵睿说罢,陈阿诺彻底无语,看来端王殿下是铁了心的要拿她来威胁萧千雅。 她实在不明白依照赵睿这样的推断力,这些年是怎么熬过了朝堂上的风风雨雨,稳坐今天的位置。 陈阿诺还在感怀叹息,突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杀气扑面而来。 她慌忙抬头,见萧千雅正朝着他们步步逼近,那杀戮之气正是从他的身上弥漫开来的。 他才刚催动内力,密林之中顿时狂风大作,地上的落叶随之被卷起,几乎遮蔽了天地。 这原本是个清朗之夜,上一刻清许的月光还撒满大地,这一刻却被血色所取代,连明月也隐入云翳之中,不知去向。 此刻分明已是深夜子时,可是天空却像布满了霞光,又像是被鲜血所染,不断蔓延,愈渐浓烈。 萧千雅就立在那遍布天地的腥红之中,一身红衣在杀戮之气中剧烈翻飞,犹如异世之魔。 “神功出世,嗜杀孤绝,血浸天地,是为无月。” 陈阿诺可算见识到无月神功的真正威力。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景象是震撼而又壮丽的。 虽然还隔着不小的距离,撼动天地的杀气却令人无处躲避。 这一切显然远远超过了端王赵睿的算计,他整个人都为眼前的一幕震住,竟连要擒住陈阿诺都忘记,一时间松了手,陈阿诺便摔到了地上。 这原本是极佳的逃脱时机,奈何她奋力尝试,却也只能挪动极小的距离。 就在她不甘放弃的继续挣扎之际,她看到萧千雅抬起一只手臂,掌风中凝聚了无月神功的功力。 陈阿诺的心咯噔一沉,心道这下完了,只怕她真到要命丧于此给端王陪葬了。 端王的军队也尽数被这一幕所撼,虽然手中还握着弓弩,却个个都忘了要保护王爷,全部如雕塑一般愣在原地。 陈阿诺已经闭上眼睛准备接受无常的召唤,可是在过了仿佛天长日久的短暂时间之后,她听到一声闷哼,接着便传来另外三位护法的呼声。 “教主!”白虎、朱雀和玄武才刚赶到,声音里满是关切和焦急,甚至还携着一丝慌乱。 陈阿诺忙睁开眼,却看到萧千雅嘴角有血迹蔓延,襟前也被大片血渍染成暗红。 此时的他双眉紧蹙,拼命的隐忍着痛苦,他的身子似乎因为不支而踉跄了一瞬,却还是维持住,抬臂将欲上前相助的三位护法阻住。 陈阿诺脑中已是一片空白,抬眼触上萧千雅的目光,也忘了畏惧和回避,怔愣着与他相视。 萧千雅远远将她凝视了片刻,而后移开目光,伸出一只手,同时对端王赵睿道:“失约之事,本座已然交待,王爷把人交出来吧。” 萧千雅的声音依旧沉缓而又清冷,但明显因为内力受损而显得虚浮。 鲜血顺着他猩红的袖袍染上他苍白的指尖,而后凝结成珠,坠落在地。 不知道是因为劫后余生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陈阿诺的双眸在不知不觉间模糊一片。 赵睿亦不敢相信,在萧千雅话音落后复才回过神来,遣了近身的侍卫前去查看。 那侍卫在面对萧千雅时甚是踟蹰,却又碍于主子的命令不得不去,于是剧烈颤抖着抬手,带着七八分的试探伸出两指触上萧千雅腕间脉门。 此时,萧千雅却也不动声色,由着那侍卫查看。 待到那侍卫探明虚实,迫不及待的收回手,转身跑回赵睿的身侧,在赵睿迫切而又载满怀疑目光下凑到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赵睿听罢,眸中现出不可置信的情绪,眯起双眼,狐疑的看向萧千雅。 他们二人这般对峙了良久,赵睿才道:“萧教主果然敢作敢当,令本王敬重。” 说完,他竟真的松开手,将陈阿诺往前推了推。 竟然就这样从鬼门关里逃脱出来,陈阿诺犹自惊魂未定不敢相信。 她费尽力气从地上爬起来,拖着疲软的身子一步一步朝前迈进。 哪怕是在前一刻,面对萧千雅时她第一时刻萌生的想法便是逃离,可是现在,当她看到那仿佛浑身浴血的修罗一般,正朝自己伸出手来的萧千雅时,她竟生出一种想要扑进他怀里的冲动。 是因为他为了保住她的性命而自废武功?还是因为平日里总是不容亵渎的他如今沦落成这般模样?陈阿诺自己也不知道缘何如此。 她想要加快步伐,却因为迷药的阻滞而不得不缓慢的前挪。 不过是数十步的距离,陈阿奴却仿佛用了天长地久的时间才终于走完。 来到萧千雅的面前时,她已耗尽所有的力气,如同长途跋涉迁徙后归巢的鸟儿,整个人瘫软下去。 当萧千雅将她接住时,呼吸间似乎溢满了绯樱的香气,卷裹在浓烈的血腥之中。 原以为一切终于结束,她却被他忽然用力的拥住,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她听到利器撞入血肉的声音。 她明显觉到萧千雅的身子一僵,却很快将她护住。 兵刃交接的声音不绝于耳的传来,可她却被他猩红的衣袍包裹住,眼前的一切都被如血的色泽所取代。 她感觉到撼动天地的杀伐之气,却又像被裹在结界之中没有受到半点儿波及。 待到一切平息,萧千雅拥着她跌坐在地。 三大护法以及天英教众人都围拢过来,他们单膝跪地,对萧千雅道:“属下来迟,请教主责罚。” 陈阿诺感觉到萧千雅的呼吸,感觉到他全部的重量一点点施加她的身上。 而后贴着她的耳际,他的声音已经气若游丝:“将这里收拾妥当,一切回教中再说。” “属下遵命。” 随着三大护法的应允,陈阿诺才终于被他们自萧千雅的怀中拉了出来。 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身上都已被他的鲜血染红,而萧千雅的左肩胛竟添了一处几乎穿透的剑伤。 想必是方才她走到萧千雅面前的一瞬间。 端王或许压根儿就没有打算让萧千雅活着回去,只是他太过自负,以为有倾天的权利,这江湖便也在他掌控之中。 他更没有想到萧千雅的武功已臻化境,自气悉和脉象之中根本分辨不出。 回过头去看,山林里尸横遍地,满眼都是腥红,已分不清是霞光、红衣还是鲜血。 这样的景象对于天英教的杀手来说并不可怕,可是想起方才在萧千雅怀中她并未瞧见的惊魂一幕,又看到他此时模样,竟莫名的觉得心悸。 她才刚觉察到那颗跳动剧烈的心,体内的蛊虫竟在这个时候躁动起来,却和过往每一次都不相同。 今日那蛊虫异常焦躁,仿佛是在她的血脉之中痛苦挣扎,牵扯着她的心也疼痛不已。 陈阿诺紧蹙双眸,额上竟起了一层薄汗。 她下意识的捂住胸口,眼睛里却只看到萧千雅垂在身侧的袖摆,鬼使神差的就将手探过去,扯着他的袖角攥住。 萧千雅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到她满脸痛苦的模样,眸中先是露出诧异的神色,随即又似恍然明白过来什么。 陈阿诺却怎么也不明白,分明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受伤,分明遭受重创的是萧千雅,可为什么她就像是能感受到他承受的所有疼痛,且施加在心里,原本施加在身子上更加难捱。 她本能的对他露出求助的表情,而萧千雅竟反过来握住她的手,在他腥红的袖袍之下十指交缠,掌心相贴。 在历经了方才刺杀端王的事件后,陈阿诺越发深谙一个道理,萧千雅是不容反抗的,况且在这般情形之下,她也无从拒绝他。 她于是克服迷药的余威,奋力的加紧了两步,而萧千雅也似有意相候,待到她与他并肩了才重新前行。 然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适才强烈的不适感竟在抵达他的身畔时缓解了许多,虽然心悸仍然未止,可是体内的蛊虫却好似安静下来,像是缩回角落里,暗自疗伤。 回到天英教后,陈阿诺难得乖顺的跟随萧千雅回到那间庭院里,只是萧千雅立刻就去闭关疗伤,她便被一个人留在了萧千雅的寝殿里。 虽然刚刚历经了生死一线的危机,身子已是疲惫非常,可是这一夜陈阿诺却整晚都未能成眠。   ☆、第45章 端王(三) 她守在窗旁,眼睁睁看着月亮从天的一边转向另一边,目光总是忍不住停留在萧千雅闭关的塔楼之中。 那塔楼两扇大门紧闭,三位护法分立于前,周围更是被护卫的教徒环绕,不仅如此,听闻整个天漆峰都加强了守备。 这一切都显示,萧千雅目前的情况很不妙。 看着空缺的护法位置,陈阿诺虽是被迫接任青龙之位,可在这般情况下,却也甚感惭愧,于是请求加入护法。 可是当她欲推门出去的时候,却被婢女委婉拒绝,原来萧千雅在闭关之前还不忘交待限制她的自由。 陈阿诺无奈,纵使心下有百般委屈和不明,也只有等他出关后再说。 就这样,陈阿诺挂着青龙护法的名号又过回了教主禁峦的日子,可这一次她却十分自知的接受了。 不管怎样,刺杀端王赵睿之事都是因为她轻敌才会闹得如此,依照天英教的规矩,她的小命早就应该不保,而所有的一切只怕都要等到萧千雅出关以后再秋后算账。 如此在无比的纠结和忐忑之中,陈阿诺度日如年的过了三日。 三日后塔楼的门终于开启,陈阿诺透过窗户看到萧千雅自里面出来。 她立刻打起精神,却瞧见赵婧十分适时的行至他面前跪下,而后似向他禀告什么。 陈阿诺几乎把耳朵贴到窗子上,想要催动内力听一听他们在说什么,可又怕被萧千雅发现,于是只得忍着满心的好奇继续等待。 萧千雅和赵婧并没有说很久,片刻之后赵婧便起身退下,而萧千雅则转身朝寝殿这边行来。 当他打开殿门时,终于重见天日的陈阿诺可谓百感交集。 她原本有满腹的话想要对他说,可不知道为什么,从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起,她的目光就不由自主的落在他的左肩上。 三日前在与端王交战之时几乎穿透肩胛的剑伤此时已浸透了数层衣料。 难得萧千雅今日未着红衣,那弥漫的血渍于是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难道他这三日在塔楼中闭关,却不曾处理过伤口?可是他连衣袍都换过了,应当是已经处理过了的吧? 忖度之际,陈阿诺鬼使神差的朝他靠近,直到至他面前才停下脚步。 “你的伤……”她喃喃而语,伸出手不知是要查看还是要抚慰。 然而她的手才抬至他的襟前,还未触及那伤处,便已被他自腕间擒住。 蛊虫带来的不适感告诉她,即便已经闭关三日,萧千雅的状况仍然不容乐观。 不知当时他到底毁去了多少功力才骗过端王,而如今又恢复了几成。 陈阿诺下意识的抬头,迎面撞进萧千雅沉如深潭的眼眸中。 往日里自他的眸光中她向来分辨不出任何情绪,可今日她却觉察到明显的愠怒自他眼里散发出来。 在他充满责问的目光之中,陈阿诺立刻失了底气,任由他擒住那只手也不挣扎。 一不小心就陷入了他的眼眸之中,丢了魂似的与他对视良久之后,她看到萧千雅薄唇微启,而后锁着她的眼眸道:“后悔了吗?” 陈阿诺被他突如其来的话问得一愣。 萧千雅却忽然收紧握在她腕子上手掌,将她往他的跟前又扯近几分。 陈阿诺一时没站稳,险些就要扑进他怀里,又见萧千雅朝她面上探出另一只手,她连忙紧张的闭上双眼。 他微凉的指尖,却只是触上她的眼角轻拭而过。 陈阿诺这才发觉眼角竟不知何时带了泪。 她睁开眼,他的掌最终停留在他的面颊上摩挲。 心里的忧虑和焦躁渐渐平静,心脏却抑制不住的越跳越快。 他以蛊惑的声音对她道:“倘若你已经后悔,本座或许可以原谅你。” “后悔吗?”萧千雅再度逼问。 陈阿诺虽然还是一头雾水,没闹明白后悔跟原谅有什么联系,却还是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而后愣愣看他。 萧千雅收回手,却将她的腰身环住。 有淡淡的血腥气萦绕在呼吸,然而更多的却是属于他的气悉,莫名熟悉的气悉。 他轻抬起她的下颌,而她闭上双眼感觉到他俯身在她唇上落下无比温柔的一吻。 心跳越发急促,那只蛊虫又不安分起来。 陈阿诺攥紧了身侧的衣摆,而萧千雅竟愈发得寸进尺,收紧双臂猝不及防的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陈阿诺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双手却下意识的箍住他的脖颈。 萧千雅一言不发的拥着她往床榻所在的方向移步。 陈阿诺生怕他又要用强,顿时提起满身警惕结巴道:“教主剑伤未愈……不可……” 她话还没有说完,萧千雅到了床沿边却忽然转身,自己坐了下去。 陈阿诺于是顺势坐到了他的腿上,而他浸血的衣襟就在她眼前。 怎么看都有些触目惊心,见萧千雅再无进一步动作,她定了定魂思,伸手将染血的衣衫揭开一点儿缝隙。 里面确实已经包扎,只是那伤口太深愈合不佳,鲜血才不断的冒出来,将包扎的绢布浸透。 随着她的动作,萧千雅的双眉蹙起,却抿紧薄唇始终没吭一声。 想起方才他擒着自己的手腕那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再对比他此刻拼命隐忍的模样,陈阿诺叹了叹,却又有些好笑。 但她还是拼命忍住了,对他认真道:“这伤口若是任由发展只怕会反复裂开,待我去准备一些有助于伤口愈合的草药来,敷上就会好了。” “嗯。”萧千雅语调慵懒的应了,可是环在她腰间的双臂却一点儿也没松。 陈阿诺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却见他睫羽垂了两次,而后将双臂上移至她的背脊处,接着整个人就朝她靠了过来。 她奋力寻找平衡,却还是落进他怀里,接着萧千雅便十分顺便的将下巴搁在了她的肩窝处,此后再没有动静。 陈阿诺在确认他呼吸变得平顺而又规律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折腾了半天,他是要拿她当做枕头来睡觉。 真是奇怪的癖好。 陈阿诺在心里默想着,不由自主的抬手轻触他的背脊。 这样近的相贴,第一次让陈阿诺觉得萧千雅是一个人,和她一样,有血有肉,一样会受伤。 若是小红受了伤,只怕也会跟他一样硬撑着不做声吧。 说来在很多方面,小红和萧千雅还真是有很多的共同点。 一想到小红,陈阿诺便再也无法安然下去,总觉得和萧千雅这样的相处方式会让她发生一些为不可查的改变,且日渐积累。 对于他的触碰,她竟越来越不抗拒,特别是在知道她真正的仇人在酿剑山庄之后,甚至连对他的恨意都消失无踪。 不能这样,绝对不能任由这样发展下去! 陈阿诺使劲自省,下定决心一会儿定要和萧千雅说清楚,这青龙护法她绝对当不得了。 等到萧千雅醒来时,陈阿诺浑身都僵了。 “阿诺。”萧千雅睁眼看到她,便轻唤了她的名,因为携着倦意,那声音有些沙哑。 “嗯。”陈阿诺怔然的应了,才意识到他唤的既不是青龙也不是司樱,而是阿诺…… 莫名又陷进他的眼眸里,陈阿诺强迫自己回过神来,边揉着发麻的手臂,边对他道:“禀教主,属下有一事望教主应允。” 她原想站回地上郑重的向他进言,奈何她错估了自己的情形,虽说她挣扎欲下来的时候萧千雅没有阻止,而她也成功脱离了他怀抱,可是她双脚才触地便是一阵发麻,全然无法支撑住身子,于是整个人向后栽去。 千钧一发之际,萧千雅顺手一捞便又将她捞了回来。 不仅如此,由于突如其来的冲力,陈阿诺竟反过来将他扑回了床榻之中。 萧千雅原本已经舒展的双眉忽的又蹙紧,显然是碰到了伤处。 “对不起……”陈阿诺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又闯祸了,一面同他道歉,一面努力撑起身子,尽量减少压在他身上的重量,可偏偏这个样子了他环在她腰际的手臂还没有松。 陈阿诺既尴尬又无奈,脑袋里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偏生在这最不恰当的时机同他商量道:“禀教主,端王之事因为我的失误给教主添了这么多的麻烦,若是仍让我担任青龙护法,恐怕难以服众,而且我也没有脸面继续做这个护法,教主另择更合适的人来做好不好?” 萧千雅拥着她倚在床头,而陈阿诺本能的攥紧他的衣缘,抬眼之际与他近在咫尺,几乎就要碰上。 她也不慌着逃走,满含期待的注视他的双眸。 萧千雅望着她怔了怔,竟应了一个“好”。 想不到这么容易,陈阿诺愣了片刻,而后眼珠子一转,又进一步试探的说道:“我既然已经不是护法,伺候教主身边恐怕不合时宜,不如还是搬回去住,教主有何吩咐,唤我来也是一样的,好不好?” “不好。”萧千雅仍凝视着她的双眸,答得干净利落,看来他还十分清醒。 打错算盘的陈阿诺禁不住失望的垂下眼帘,转而露出一脸委屈的表情重新看向他道:“既如此,至少莫要将我禁足在这院子里好不好?至少让我出去见一见阿香她们,我保证绝不擅自离开天漆峰!” 见萧千雅目光变得疑惑,陈阿诺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解释道:“是和我一同入教的好姐妹。” 萧千雅微垂睫羽,沉吟了许久。 就在陈阿诺已然不抱有任何希望时,他的声音却不徐不疾的传了来:“好。”   ☆、第46章 琴音(一) 萧千雅还算守信,此后果然依言向天英教教众宣布卸去陈阿诺青龙护法之位,另择合适人选担任。 而最终接替了青龙护法之位的正是赵婧。 这结果倒也算是众望所归。 从那个万众瞩目的位置上下来后,陈阿诺反而轻松了许多,更令她欣慰的是萧千雅同样十分守信的允许她每日得闲的时候在天漆峰内自由走动。 只是对于辞去青龙护法之位,阿香得知后一见着她就唠叨,耳朵都要听起茧子来,而其他教徒对待她的态度也起了微妙的变化。 这日,陈阿诺趁着为萧千雅配伤药的时机又溜出来找阿香说话,才踏进庭院里,就听到几个教徒正凑在一起说着关于她的闲话。 她原想装作不知,就这样走过去,可她们说话的声音却是毫无顾忌,即便不刻意去听也随风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从他们议论的内容来看,这几位教徒应当是巽风门下的人。 却听其中一人叹道:“可怜了黑莺门主,倘若她还在,这青龙护法的位置必定是她的。” 另一人也附和道:“就是,前任青龙护法也是我们巽风门出来的,要说这位置,当属黑莺门主最合适,不过话说回来,小郡主虽然为人过于严苛,担任门主的时间也不长,可毕竟她武功高强,办事也最得力,得到教主的器重也能服众,最让人看不懂的就是司樱,凭空的就做了护法,准是用媚术迷惑了教主。” “话可不能乱说,教主修炼无月神功,听说是不能有杂念的,否则极易走火入魔,况且司樱虽不曾位列八大门主之一,但武功在十二位红颜罗刹之中却也是仅次于小郡主的。”见总算是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陈阿诺不禁停住脚步,继续听她们说些什么。 这时候,聚在一起的那数人之中,有故作神秘者道:“我才打探到一个消息,说是教主撤了司樱的青龙护法之位,为的是要封她做教主夫人,听说大婚仪式已经开始筹备,还要广邀江湖人士入教参加,以重新树立天英教在江湖上的正面形象。” 这有鼻子有眼的,竟是越说越离谱。 陈阿诺再听不下去,也不再敛起气悉,大喇喇从那几人身边经过。 那几个教徒正因为方才的流言炸开了锅,又见当事人突然出现,各个吓得连忙噤声,竟朝着陈阿诺恭敬的行了礼后方才四散。 见他们这般反应,这流言她竟更像是坐实了,于是气鼓鼓的去见阿香。 阿香听过来龙去脉连忙安慰道:“别听他们嚼舌根子,赵婧手底下一个个都被她带的阳奉阴违,阴阳怪气,懒得和她们计较。” 陈阿诺受用的点点头,却听她继续道:“等有朝一日你真做了教主夫人,再把他们一个个都收拾了,看他们还得意。” 陈阿诺继续受用的点头,一想又觉得不对,怒道:“你怎么也跟着他们一道胡闹?” 阿香咳了咳,故作正经道:“我也不是胡闹,就是同你提个醒,那青龙护法之位若不是因为你脑子被狗叼了自己去请辞,也不至于落在赵婧手上,你可知道赵婧背后视你为最大的劲敌,你如今落下来,连带着我也要受他们的欺辱,你……” 这是又要开始唠叨的意思,陈阿诺见情势不妙,赶紧抽身。 她只留下一句“我得去给教主送药了”,说罢转身就走。 阿香在她身后伸长了手道:“你别走,我还有别的事同你说。” 陈阿诺只当没听到继续往前走,阿香的声音却又提高了三分:“是关于那个乐师的,你不听便罢了。” 陈阿诺立刻调转身来,加紧脚步折返回来,拉起阿香的手道:“说来听听。” 阿香本还想卖个关子,可见她一脸的期待,便绷不住笑出声来,随后在她的催促中说道:“上次你提到的那首曲子,我今天早上好像听到了。” “真的?你确定听到的是《逍遥调》?”陈阿诺顿时双眸发亮,激动的握紧了阿香的手。 阿香却并不是很确定:“我也不敢肯定,可是那琴声觉得和你哼给我听的那段曲调十分相似。” 尽管阿香这样说,陈阿诺却还是掩藏不住内心的喜悦,这是她连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为了了解得更加详细,她于是追问道:“什么时候听到的?在哪里听到的?可有看到弹琴的人?” 阿香却面露难色,努力回忆道:“是今日一早我去后山的时候,只是听到琴音远远飘来,并没有看到弹琴的人,也辨不出具体是从何处传来的。” 听到此话,陈阿诺难免有些失落,却还是自我安慰道:“不管怎样,总算是有消息了,至少证明他还在天英教中,我这就去乐坊打听,看有没有小红的消息。” 她说完便立时付诸行动,手里的药也顾不上,交待给阿香就立刻转身。 陈阿诺催动轻功,一路不停的赶到了乐坊。 萧千雅虽然因为练就魔功而令天下人惧怕,可江湖中人却也未曾因此而漠视他的风雅。 这音律便是其中一桩,故而继承教主位后,他就在天英教中专门设立了乐府,并搜罗天下精通音律之人,豢养其中。 乐府里的这些人是整个天英教里唯一不用沾染血腥却可以泰然自处的一群人。 小红琴技甚为高超,想必也是这一点受到萧千雅的赏识,才被纳入教中。 陈阿诺对此深信不疑,可是当她来到乐府之中,却还是没有寻到小红的身影。 她挨个儿的瞧遍了每一位乐师,终究没有那个熟悉的面孔,又向每一个人打听过,也都道没有这么个人。 陈阿诺还不甘心,又到那潭水边去了一遭,也依然只是潭水幽静,繁花凋零。 原本满怀期望的心,就像是被人自头顶浇了一盆凉水,彻底冷却下去。 陈阿诺缓慢步入凉亭中,记忆中的一幕幕仿佛还近在眼前,曾经落英纷纷的樱树,而今却只剩下嶙峋的枝干,好似在呼应着她此时心境。 她低下头浅浅叹息,心道或许阿香真的只是听错了。 倘若小红当真得已脱离天英教,对他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这样自我安慰着,又见天色已晚,陈阿诺总算是接受了现实,起身打算离开。 她的脚步才刚要踏出后山的范围,却自拂面而来的风里捕捉到一抹若有似无的乐声。 果真如阿香所说,那声音自远方传来,需要仔细分辨方能听清其韵律和音调,而她整个早上都在药室里为萧千雅配药,药室又在前峰之中,也难怪她什么都没听到。 她连忙驻足,连呼吸都屏住,仔细分辨那乐声。 确是七弦琴的琴音无疑,而曲调也正是那首她再熟悉不过的《逍遥调》。 这首曲子乃是她的爹娘自小教会她唱的,离开村庄之后,她便只在小红和阿香面前哼过,而小红也确实曾用七弦琴弹奏此曲。 心底的那点儿希望“噌”的一下又被重燃,陈阿诺急忙寻着琴声而去。 她催动内力,努力分辨琴音的来处,而自乐声之中她亦觉察到,弹琴之人有着深厚的内力,至少与小红相当,这一点让她又多了几分确信。 陈阿诺怀着难以平复的心绪前行,一心想着在琴声停止之前找到源头,于是不知不觉间已翻越数座峰峦,最后竟来到了如今整个天英教中她最熟悉的那座庭院。 庭院里坐落着天英教教主的寝殿,即便是几位护法也不能随意进入。 更加让人匪夷所思的是琴音竟然是从萧千雅每每闭关的那座塔楼之中传来的。 她不得不止住继续前行的脚步,却又难以抑制心里疯狂滋长的好奇和期待。 会不会是教主突然想听琴了,所以传了小红来这里弹琴,所以方才在乐坊里才没有寻到他。 又或者说,小红根本就是一直被囚禁在这座塔楼里,可若是如此,为何她住在这里多时,却从不曾听到琴音。 揣测之际,陈阿诺不禁又为小红的安危担心起来,于是决定无论如何定要进到这塔楼里一探究竟。 陈阿诺于是行至塔楼门前,见今日在此值守的护法只有两位,却是玄武和刚刚接任青龙护的法赵婧。 果然她才刚一靠近,赵婧就摆出一脸大公无私的表情,阻住她的去路。 见此情况,陈阿诺也不甘示弱,佯装从容的说道:“我有事求见教主。” 现在教中关于陈阿诺和教主之间的秘闻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平日里教主除了闭关之时,更是时时将她留在身旁服侍,故而她说出这句话后,玄武已然退开有了放行的意思,可赵婧还是不讲情面的追问道:“何事?” 陈阿诺灵机一动,很快找到了合适的理由,随口答道:“是敷药的时辰到了,教主伤势耽误不得。” 此事事关教主安慰,原是个不容推拒的缘由,可是赵婧却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而后沉声道:“药呢?” 随着她的问话,陈阿诺的心蓦地一沉,悔恨自己当时怎的就把药丢给阿香了,以至于此时没法讲话原回来。 她只得支支吾吾的拖延时间:“药嘛……药在……”   ☆、第47章 琴音(二) 在赵婧越来越凝重的目光中,陈阿诺觉得自己就要绷不住了。 她迅速在脑中寻找着合适的理由,却找不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可以糊弄赵婧。 就在她不知所措之际,突然间阿香的声音如同天籁一般适时传来。 “药来了!药来了!”阿香一阵风似的冲破庭院门口的守卫,窜到了陈阿诺和赵婧的面前。 她一边喘着气一边埋怨陈阿诺道:“你走的那么快,我都赶不上了,我知道你心里担忧教主,可没有药,你人到了又有何用?” 虽然事先未曾合谋,可阿香演得简直浑然天成,连陈阿诺都惊到,连忙配合道:“唉,瞧我这脑子,都怨我太着急了!” 陈阿诺接过药,朝着赵婧露出胜利的表情:“现在可以进去了吧?” 赵婧却还是不放,又道:“且慢,待我进去通禀再说。” 想不到她这样难缠,陈阿诺作势就要硬闯,好在玄武及时出来劝解,拉住赵婧道:“罢了,就让她进去吧,教主不会怪罪的。” 费了好一番力,陈阿诺才终于得以进入塔楼。 那琴音自塔楼的顶层传来,已然十分清晰。 陈阿诺的心不由自主的被悬起,迫切的沿着台阶拾阶而上,却又小心翼翼的迈出每一步, 终于来到这最后的一层台阶前,陈阿诺驻足片刻,方才一口气提步上去。 塔楼的最顶层是一间静室,空阔的房间里没有任何摆设和纹饰,只垂落数层冰丝绢帘。 层层帘幕随着窗外拂入的清风翻飞回旋,仿佛将这屋室内灌注了薄雾,而弹琴之人就坐在那翩跹而舞的帘幕之后。 透过朦胧的绢帘,陈阿诺隐约瞧见那弹琴之人笼了一身红衣,这让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已然快要不能呼吸,真到了这一刻,陈阿诺却露出怯意。 她早已忘了这里原是萧千雅的闭关之地,满心里都只搁着小红。 伸手撩开那最后一层幕帘之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见一袭红衣的男子盘腿坐在屋室中央的蒲团之上,此时正背对着她,满头青丝未束,如上好的绸缎一般铺撒在红裳间。 火红的袖缘之下,他素白纤长的手搭在琴弦上,缓缓勾动弦音,流出的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曲调。 从方才她远远听到这琴音直到此刻她立在他身后,他始终不厌其烦的弹奏着这首曲子,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好似永远都不会厌倦,又像是等了许久,只为等她寻到这里。 陈阿诺的眼中忽然充盈了温热的水汽,就要盛装不住自眼角滑落。 “小红……”她几乎无法完整唤出这两个字,声音都带着呜咽。 琴音戛然而止,弹琴之人听到她的呼唤回过头来,窗外的最后一抹霞光流转于覆盖他容颜的黄金面具,如同锥刺扎进她的心窝里。 陈阿诺差点儿就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攥着身旁的锦帘才勉强维持住。 她慌忙垂下头,怕萧千雅看到那些顺着脸颊滚落的泪水。 心里有丝丝抽痛越攥越紧,可血脉中的蛊虫一见到他却显得十分激动。 感觉到萧千雅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陈阿诺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药捧至身前并跪在地上对他行礼:“司樱参见教主,特来为教主奉药。” “起来吧。”萧千雅顿了片刻,最终对她说了这几个字。 陈阿诺默默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被他看出端倪。 她在萧千雅的授意下靠过去,十分熟练的为他处理肩上的伤口。 纵使曾与她有过那样亲密的举动,可在有光的情况下,萧千雅却显得十分自持,外袍都只褪至肩胛,堪堪露出那道剑伤。 陈阿诺于是更加小心,生怕药汁弄脏了他的衣袍而将他触怒。 与此同时,她假装套近乎的同他搭话,不甘心的探知《逍遥调》的来历:“属下听到方才教主弹奏的那首琴曲,甚是悦耳。” 萧千雅的目光移到她身上,只是淡淡“恩”了一声。 陈阿诺便进一步试探:“过去不曾听教主弹过,这首琴曲可是新进的?” 说完后她又十分后悔,因为萧千雅通晓音律之事她也是听别人说的,此前从未曾见过他弹琴,如今这样问来,确实显得很突兀。 不想萧千雅竟没有怀疑,反而应道:“是从一位朋友那里习来的。” 能被萧千雅视为朋友的想必绝不是简单人物,只怕江湖上也没几个,可是在陈阿诺的心里,小红也确实是天下最特别的人物。 她拼命忍住了想继续探究的心,加快手上的速度为萧千雅包扎,此刻只想迅速脱身。 然而,当她完成一切准备告退时,她的目光却不经意的落在那把萧千雅弹奏的七弦琴上。 上好梧桐木所制的琴身,镶以冰蚕丝为弦,虽没有繁复的雕刻和纹饰,却可以弹奏出世间最美妙的乐声。 这把琴正如它的主人一般,安静却又浑身散发着掩盖不住的风华。 它本该在那幽潭之畔,绯樱树下,如何却出现在这里。 陈阿诺一时愣在那里,双脚似生了根似的怎么也挪不动。 直到萧千雅再度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目睹她痴了许久之后,启唇相问:“怎么了?” 听到萧千雅的声音,她才如梦初醒,连忙向他告退,而后一步三回头的出了塔楼。 她离开之后,萧千雅没有再继续弹奏,稍待了片刻后也自塔楼里出来。 在旁边张望了许久的陈阿诺连忙迎了上去,却见他并没有带着那把琴。 可她还是十分介意,而且十分确定那把琴就是小红弹过的。 怀着诸多的不安与疑虑,陈阿诺在接下来的每一日都会抽出一段时间赶去后山的山谷之中。 可是每一次去却都是失望。 小红终究没有出现,那琴音也不曾再想起,萧千雅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弹琴,而陈阿诺也无从知晓,到底那把琴以及萧千雅弹奏的琴曲,是不是和小红有关。 这一夜夜幕堪堪降临,月色格外清许,像极了陈阿诺第一次在天英教中遇到小红的光景。 她一个人在月光里坐了很久很久,凝望着潭水之中恍恍倒影,心下竟是越来越凄楚,一时间模糊了眼眶。 恍惚之间总以为他还在身边,可转身去看却又成空。 “小红,你到底去了哪里?”陈阿诺对着潭水犹自叹息,正暗自抹泪之际,竟有人声传进她耳朵里。 这里地处偏僻,极少有教徒靠近,陈阿诺忙警惕起来,擦干眼角泪花,假装若无其事的站起身来。 然而当来人靠近,却并没有发觉她的存在。 原来是两个婢女,许是为了抄近路才择了这里经过,与陈阿诺堪堪隔了一丛矮木,便不曾瞧见她。 她们只当附近无人,闲谈间也不刻意压低声音,于是尽数穿进了陈阿诺耳中:“你听说了吗?前日里有个会弹琴的乐师被教主给赐死了。” 听到这句话,陈阿诺脑中又浮现出在塔楼之中见到的那把琴,顿时如遭五雷轰顶,什么都顾不得,立刻越过木丛来到那两名婢女面前。 婢女们见她从天而降,皆吓得花容失色,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陈阿诺逮住其中一个急切相问:“你们刚才说谁被赐死了,怎么回事?” 这两名婢女想必也是在萧千雅身边服侍的,见到陈阿诺立时就辨认出来,于是一五一十的答道:“回司樱姑娘的话,是一个乐师,本是极善琴技而受教主宠幸的,可想不到他暗自与教外人士勾结,将教中消息卖出去,就连这一次教主受伤也和他有关。此事后青龙护法彻查教中上下,才把他揪了出来,禀到教主那里,便赐死了。” 这名婢女一口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陈阿诺听后更是不能平静,转身朝萧千雅的寝殿赶去。 她必须要找他问个清楚。 然而当她来到寝殿门前,却被告知萧千雅此时正在浴殿中沐浴。 按照天英教的规矩,萧千雅在沐浴时方圆数里内皆不许人靠近,远比闭关之时还要严苛,违令者死。 然而此时的陈阿诺却一心牵挂小红安危,全然顾不上这教中规矩,最终不顾仆婢们的劝阻强行冲到了浴殿前。 她丝毫没有犹豫,径直便推门进去。 此时浴殿里正是雾气缭绕,隐约伴有有水声传来。 陈阿诺未曾顿足,穿过冗长的过道,直抵正殿所在。 正殿之中她看到一方浴池,池中盛装的乃是自山中引来的温泉水,正源源不断的冒着热气。 池畔屏风上搭着数件衣衫,而那一袭耀眼的红袍正是萧千雅常穿的样式。 此时在屏风后沐浴的想必正是萧千雅无疑。 这个时候,陈阿诺才想起事情的严重性,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即便后悔也为时已晚。 虽说从闯入浴殿范围到抵达此地,陈阿诺都是一气呵成,丝毫没有犹豫,可萧千雅毕竟是萧千雅,早已觉察到有人靠近,只是沉住气等着来人自投罗网。 当陈阿诺注意到在她脚边搁着的黄金面具,并下意识的去拾起时,原本立在她面前的屏风伴着一阵猛烈的杀气毫无征兆的袭来。 陈阿诺连忙聚气相抵,奈何那股内力太过厉害,她即便躲闪也躲闪不及,顿时呕出一口血来,手中的黄金面具也飞了出去。 屏风后沐浴的男子已在方才转瞬之间披上外袍,而后再度向她袭来,准备补上致命一招。 或许是因为确信她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间浴殿,他并没有着急去取面具戴上。 此时陈阿诺彻底怔愣住,雕塑一般立在原地,甚至连逃命都忘了。 她这样却并非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她看到了那张脸。 那是她在无数个日夜里反复回忆,支撑着她在面对任何困难与危机时都坚持下来的容颜,也是她遍寻不得而百般思念的容颜。 “小红……”她朝他扑过去,泪水在顷刻间模糊了双眼。 他本在掌心凝聚了十分功力,却在距离她不到方寸的距离强行收势。 反噬的内力使他连退数步,而陈阿诺已经冲入他怀中,双臂紧紧将他环住,一副打死也不放的气势。 “终于让我找到你了,可知我有多担心!”陈阿诺将脸埋进他怀中,满是委屈的兀自诉说着衷肠。 沾染了水汽的怀抱格外温暖,他亦将她紧紧揉入怀中。 他的掌心停留在她的乌发上轻柔的摩挲,携着万般眷恋与怜惜。 就在陈阿诺沉浸在这重逢的喜悦之中时,耳畔却传来了一个无比悦耳而又温柔的声音:“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陈阿诺像被人自后脑用钝器猛击了一下。 她猛的将他推开,耳中仍嗡嗡作响。 她使劲的揉了揉眼睛,可是立在水雾朦胧之中的男子分明就是他熟悉的模样。 “你怎么……会说话了。”她以颤抖的声音问他,却自潜意识里不愿听到他的回答。 他朝着她靠近了两步,而她神经质的后退,余光正落在地上的黄金面具上。 她不愿思考,也没有办法思考,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 她不可置信的凝视着他的双眸,看着他沉如深潭的瞳眸渐渐凝结冰封。 她怎么就没有想到? 拥有那样高的武功,怎会在江湖上不为人所知?怎会甘心居于天英教内做一名乐师? 属于小红的七弦琴怎么会被萧千雅弹奏?天英教中穿红衣的除了萧千雅还会有谁? 那么多相似之处,那么多的巧合,可她却从来没有怀疑过,甚至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他们是一个人。 然而萧千雅左肩处逐渐浸出的殷红却昭示着事实,就在刚才催动内力之时,那剑伤又裂开了。 她不顾一切的扑到他面前,却双腿发软跌落下去。 此时萧千雅的眸中已冻如寒冰,看着她攥着他的衣摆不断落泪:“你告诉我,这是一个误会,你是小红,你不是他!” 现在的陈阿诺甚至连唤出那个名字的勇气都没有,她浑身都在发抖,可自己却浑然不知。 萧千雅只是沉默的看着她,再没有说一句话。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向她俯下身来。 他的指尖轻触上她的下颌,而后猛的收紧,迫使她抬起头迎向他。 陈阿诺已是满脸泪痕,可泪水还在不断的滚落,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心里的打击。 萧千雅深深凝视着她的双眸,似能透过它们看进她的心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阿诺注意到,自他的眼中隐隐浮现出腥红之色。 她在他身边侍奉多时,可那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情形。 他虽然不动亦不言语,可是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自他周身散发出来,她还记得,在面对端王催发无月神功时,似乎曾有相似的杀戮之气萦绕在他周围。 陈阿诺感觉到强烈的杀机,可是在这一刻她竟也是生无可恋。 就在她准备赴死之时,萧千雅却忽然将她推开,他身后的浴池随即发出隆隆巨响,承载了深厚内力的池水被高高溅起,几乎掀翻了殿顶。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犹如修罗降世,步步逼近,弥漫着浓浓杀意的瞳眸里亦流露出痛苦之色。 到最后他只是冷冷对她道:“留着你的怨恨,去找慕容罄报仇吧。”   ☆、第48章 终任务(一) 七月将尽,亦带走了伏天里的最后一点儿暑气。 秋风透着萧索平地而起,卷裹起枯枝落叶,平添几许凄清。 许是还未习惯这日渐薄凉的时气,又或者还沉浸在月半凭吊的哀思之中,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巷尾,如今却是人烟稀疏。 即便是在这索然之秋,酿剑山庄门前的那条街却依然人头攒动,原是庄内弟子在这里摆了粥铺施粥。 衣衫褴褛的人们闻讯而至,纷纷加入队伍领粥,千恩万谢之后便挪到旁边去狼吞虎咽,有的甚至就蹲在山庄门前的石狮旁,酿剑山庄的人却也不驱赶。 正是热闹之际,一辆四面垂锦的马车自远处驶来。 原本簇拥在粥铺周围的人们一看到那辆马车便立刻聚拢过去,连喝了一半的粥都不顾,纷纷放下碗朝着马车跪拜。 这里的人都知道,那辆马车是酿剑山庄庄主慕容罄的。 对这些百姓来说,他们未必懂得武林盟主的意义所在,但是在他们眼中慕容罄便是救世主,是有着菩萨心肠的大善人。 而慕容罄除了处理江湖要务,平日里几乎都不会出庄,如今难得遇上,所以他们才会急于向他表达感激之情。 原本不宽的街道被拥挤的人们占去了大半,马车也不得不停止前行。 面对过于热情的人们,慕容磬并没有露面来接受拜谢,只有一名仆从立在马车前,向众人转述庄主之言:“今年春夏,楚地连逢天灾,如今许多田地颗粒无收,乡亲们也遭受饥荒,幸而酿剑山庄里尚有屯粮,我家庄主请各位乡亲放心,只要庄内还有粮食,这粥铺就会摆下去,酿剑山庄会和大家一起渡过难关。” 随着那名仆从的话音落下,人群又爆发出一阵满含感激的呼声,愈发向马车跟前簇拥过来,恨不能向慕容公子亲口表达谢意。 然而对于酿剑山庄,特别是被传得如神仙似的慕容公子,所有人都是心怀尊敬的,所以即便是将整条街都挤得水泄不通,也没有一个人真的凑到跟前做出冒犯之事。 当然,凡事皆有意外。 正当众人在那位仆从的劝说下纷纷后退,让出来一条路令马车得以通过时,一个身影却自人群中闪出,径直扑到了马车前。 那是个生的十分娇俏的女子,特别是有一双乌亮的眼眸,泛起水泽之时真是好生的我见犹怜,以至于立在车前的仆从都不忍将她驱赶开来,又见她一身衣裙干净整洁,并不像是来行乞的,于是弯下身来相问:“姑娘有何事?” 那女子却不答话,只是绕开她拼命往马车跟前够。 这一举动却让他不得不出手相阻,否则只怕是要惊扰了庄主。 他便前去将她拉开,毕竟是女子,动手时自然也是收着力道的,可她却还是重重摔在了地上,竟像是无力支撑身体的。 仆从大惊,连忙上前查看,将她扶起之际才发觉她浑身都在发抖,体温也异常高热,鬓前的发丝被不断冒出的冷汗黏在额际,甚至连那双好看的眼睛也因为热症而蒙上雾气。 “姑娘这是怎么了?”仆从惊慌失措,也不知她这是身患重病还是受了伤。 那位姑娘却好似听不到他说话,自顾自的喃喃低语。 “慕容公子,我是……阿……诺……” 仆从把耳朵凑近些努力分辨,奈何周围太嘈杂,而那位姑娘的声音又是气若游丝,他如何也听不真切,情急之下提高音调追问:“姑娘你说什么?什么阿诺?” 那姑娘气悉越来越弱,仍然没有应他,而周围的百姓却忽然爆发出一阵骚动。 仆从转身去看,竟见他家主子自车内撩开了帘幕。 陈阿诺强忍着五内俱焚的痛苦,硬撑着那一口气,目不转睛的盯着马车。 当她听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对慕容罄的呼声时,脑中已是嗡嗡作响,就快要承受不住毒药的侵蚀。 她强撑着困意,掀起沉重的眼皮,透过模糊的光影瞧见自车帘后现身的白衣男子。 纵使一切都像裹着迷雾,她却清楚的看到慕容罄紧蹙的眉宇以及眼眸中复杂的情绪。 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朝他伸出手。 慕容罄已然步下马车,甚至不顾尘土沾染了他素白的衣袂,自仆从手中将她接过拥入怀中。 躺在他怀里的陈阿诺总算了松了那口气,放心的昏睡过去。 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执行任务,亦是萧千雅亲自交待给她的任务。 潜入酿剑山庄,杀了慕容磬,她既可以为爹娘以及全村的人报仇,也可以获得自由。 只要杀了慕容磬,萧千雅便放她离开天英教,从此天涯海角不再纠缠。 对于江湖中任何一个派别的杀手来说,这样的结果无疑是求之不得的。 她不明白为什么萧千雅满怀愤怒的开口,却开出了这样如此便宜她的条件,可是当陈阿诺得知自己自始至终只是被萧千雅耍得团团转的玩物后,他许诺的那些早已没有意义。 最后的支撑已然崩塌,而今她已生无可恋,唯有报仇二字促使她坚持下去。 时间好似定格在了那夜的浴殿之中。 或许因为现实无从改变,所以要在梦里一遍又一遍的修正过往,可是无论重新来过多少次她都还是义无返顾的冲了进去,还是看到了那面具之下熟悉的面孔。 她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他眸中渐渐结满冰封,宛若凌迟,一遍又一遍剜着她的心。 梦境依然朝着既定的放行发展,自始至终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个结局。 在不知道第几次在梦中凝视萧千雅浮起猩红的双眸后,陈阿诺终于挣脱了无穷无尽的梦境。 睁眼之际,满目都是素色的幔帐,这与萧千雅的寝殿中那些耀眼的红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竟叫她有些适应不过来,却也提醒着她如今已经离开了天英教。 不知道为什么,心口的地方有些酸胀,或许是没有及时服用解药的缘故。 她是故意这么做的,只有使用这苦肉计才能让慕容磬打消疑虑,再一次顺利的混入酿剑山庄。 可是这毒药发作的感觉真是难以用言语形容,陈阿诺痛苦的直抽抽,下意识的攥紧五指,怎知却握住了一只手。 这时候她才想起环绕她周身的锦被和幔帐都是如此眼熟,而这张床榻她也不是第一次躺在上面。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里正是慕容磬的寝屋,而此刻被她握住手的那个人想必就是…… 陈阿诺于是掀起眼帘顺势看过去,果然见一抹雪衣铺展在床边。 慕容罄正以两指搭在她的腕间为她探脉,被她措不及防的握住,却也不收回。 接着,陈阿诺耳边就传来了他关切的声音:“还是很难受吗?” 陈阿诺虚弱的点点头,费力道:“我想喝水……” 慕容罄听罢连忙起身,亲身去倒了茶水与她。 趁着他转身的这一瞬,陈阿诺连忙将事先藏好的解药塞入口中。 毒发的痛苦已然将她折磨的奄奄一息,倘若再不服用解药,只怕她就真的要一命呜呼的。 慕容罄小心翼翼的将她扶起,再将茶水递到她嘴边。 陈阿诺也不推拒,便倚在他怀中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顺势将解药咽下去。 服食解药后,源自于脏腑经脉之中的痛苦慢慢得到纾解,而慕容罄并不知情,仍运功以内力助她化解。 片刻后,慕容磬见她面色缓和些许,只当是渡给她的内力暂时稳住了情势,便扶了她躺下。 陈阿诺又趁势握住他的袖角,嗫嚅道:“你怎么不问?” 慕容磬顿了顿,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她紧攥他袖角的那只手上:“我知道你是女子。” “哦,原来我扮得这么不像。”陈阿诺松开他的袖角,一脸懊恼的嘟囔着。 原本一直紧锁眉宇的慕容磬唇角竟弯了弯,似忍俊不禁那般,但很快就被瞳眸里的忧虑所取代。 他凝视着陈阿诺的双眸道:“我倒是有另一桩事要问你,你可知自己中的到底是什么毒,为何我以内力替你逼毒,也始终只能暂时压制,不能尽祛。” 陈阿诺知道他迟早会问,于是已有准备,佯装无辜道:“我也不知道,只知是被魔教中人下了奇毒,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作,不发作的时候又毫无感觉,看过许多大夫,也都说配不出解药。” 慕容磬愈发蹙紧了眉宇,沉吟许久后又搭上她的脉探了探,随即不解道:“奇怪,现下脉象平和,竟丝毫察觉不出中毒的迹象,可是那毒分明又还潜伏在你体内。” 陈阿诺连忙抽回手,生怕被他看出自己服了解药,双眼避开他的眸光道:“兴许是被你的内力压制住了。” 说罢,她又连忙转移话题,引开他的注意力,于是愈发无辜的对他嗫嚅道:“你怎的不问……我为何不辞而别,又……为何回到这来?” 慕容磬并没有想到她会反过来问他,先是诧异的怔了怔,而后却以掌心覆住她的手背道:“无妨,回来就好。”   ☆、第49章 终任务(二) “回来就好。” 慕容磬的声音透着温暖,犹如春日里和煦的阳光。 陈阿诺不得不承认,倘若没有那些恩怨情仇,倘若先遇上的是他,她或许真的会沉溺在这句关切中,可是想到爹娘的惨死以及村庄化作灰烬的惨状,她的心里就只剩下怨恨。 陈阿诺小心翼翼的掩饰起内心的情绪起伏,弯起嘴角对他回以笑容。 两人正默然相视,却被门口传来的惊呼声打破了安静的氛围。 却见慕容磬的小师妹罗绮如同卷着一股风儿那般冲了进来。 她径直行至床榻边,将陈阿诺从上到下来回打量了许多遍,而后还似不相信,又凑到跟前细将她的鼻子眼睛好生端详了一阵子。 而后才恍然大悟的叹道:“原来真的是你!原来你真的是女子啊!” 这两声叹息让陈阿诺和慕容磬皆有些尴尬,匆匆相视一眼后,陈阿诺于是垂下眼帘,显得有些羞赧的点点头。 罗绮便又叹道:“我竟一点儿都没有发现!” 陈阿诺笑了笑,觉得恢复了一些体力,于是挣扎着坐起身来,倚在床头听罗绮说话。 “其实这样也好。”罗绮弯起嘴角笑着,没头没脑的冒出这么一句。 陈阿诺不解的看向她。 罗绮则偷睨了一眼慕容磬,接着说完后半句:“这样师父就不用担心自己是断袖了。” 陈阿诺的眉角抽了抽,斜眼去瞧慕容磬,却见他倒是十分沉得住气,除了睫羽低垂遮盖了眼眸,面色有些泛着微红之外,几乎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变化。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显得更加尴尬,陈阿诺咳了咳,知道指望慕容磬来打破僵局是不可能的,于是主动和罗绮聊起来:“你最近可好?怎么没见刘衡?” 说到这里陈阿诺又想起离开酿剑山庄的那夜,庄内是怎样的一番乱局,于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收声,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却是没法收回的。 她看向罗绮,果然见她一脸羞赧的垂下头,绞着衣摆嗫嚅半天也没应声。 陈阿诺正懊悔不已,一直未说话的慕容磬却替罗绮答道:“你离开之后,她们二人已经成婚。” 慕容磬说得十分认真,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陈阿诺听得一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忙对罗绮道:“恭喜,恭喜。” 罗绮点了点头,似乎又添了几分羞涩,可是无论是她眸子里难以掩饰的光芒,还是面上隐藏不住的笑容,都昭示出她对这段姻缘的认同与满足。 陈阿诺看在眼里,不禁有些同情慕容磬,然而当事人却似乎并不在意,俨然一副娘家家长的做派。 好不容易打开了话匣子,陈阿诺欲和罗绮接着聊,房门口却又刮来了一阵疾风。 这次是慕容磬的大弟子,也是罗绮如今的夫君刘衡。 刘衡一进来,见陈阿诺正与罗绮手拉着手聊得尽兴,便闪身至近前,一把将罗绮拉开掩至身后,而后瞪着眼睛凶神恶煞的看向陈阿诺道:“你这臭小子,敢轻薄我娘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刘衡说罢,当真抽出剑朝陈阿诺劈来。 陈阿诺本被他这声“娘子”苏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见他如此激动,忙装作惊恐的往后缩,同时向慕容磬求救。 刘衡的剑还没落下就已被慕容磬亲自起身阻住,他一掌推开刘衡握剑的手臂,同时喝道:“不得无礼。” 刘衡碍于师父相阻,不得不收回剑,却任然一脸敌意的与陈阿诺对视。 这时候,罗绮却自刘衡身后探出脑袋,安抚他道:“你别这样,阿诺是女子。” 刘衡皱眉,目光在陈阿诺身上逡巡了一周,眸子里透出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但很快被一脸余怒未消的表情掩盖过去。 他自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道:“哼!那也是个妖女,一会儿男一会儿女的,也不知是个什么妖怪。” 什么叫“一会儿男一会儿女的”?陈阿诺满头黑线,简直就要控制不住冲上去胖揍他一顿。 她忙在心下对自己说:不要冲动,不能让慕容磬起疑。好不容易才稳住情绪,才于心下叹道这刘衡真是无可救药,难怪连罗绮嫁给她后心智都下降了十万八千里。 陈阿诺提醒自己正事要紧,便懒得同他一般见识,转头一脸委屈的看向慕容磬道:“我累了。” 慕容磬略点了点头,果真将刘衡轰了出去。 罗绮则一步三回头的对陈阿诺道:“等你好了,我们再聊,好久没有人陪我聊天了。” 自慕容磬接任庄主后,酿剑山庄内就再没有收过女弟子,也难怪罗绮如此。 陈阿诺便冲着她笑着挥了挥手,应道:“一定。” 屋子里再度安静下来,慕容磬扶着陈阿诺躺下,又亲手为她掖好被子,而后对她道:“你且歇着,有什么事只管唤了就是。” 陈阿诺点了点头,方才整个过程中,她都安静的仍由他摆弄,待到他转身欲离开时却忽的握住他袖袍下的指尖,故意满含深情的凝视住他的双眸:“等等……” 慕容磬见她欲言又止,于是折回身来待她相告。 陈阿诺收回手,攥着被角,扮出一脸羞怯的表情,嗫嚅道:“这次回来,阿诺实在没脸继续白吃白住,待身子好了,阿诺愿意为奴为婢,伺候慕容公子左右。” 说完后,她更是将半张脸都埋进了被角里。 慕容磬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怔了好一会儿,将她诸般女儿情态尽收眼底,顿觉同过去女扮男装时大相径庭。 他似是不由自主的伸手至她脸颊旁,最终却只是替她抚开鬓前的细碎发丝,而后俯身凝视她道:“待你好了再说。” 触到他眸中复杂的情思,陈阿诺有些诧然,却还是扯出一个笑容,顺从的点了点头。 慕容磬离开后,她便果真又歇了一眠。 这一觉睡了许久,好似要将这段时间以来难以成眠的夜晚都补偿回来,只可惜陈阿诺却歇得并不好。 萧千雅的影子不断在梦里纠缠着她,这让她在醒来后仍然十分怨念,只叹自己已然离开天英教,到了这样远的地方,他却还不肯放过自己。 不管怎样,睡了个饱觉,又没有毒发的折磨,陈阿诺好歹觉得精神恢复了一些。 她拥着锦被自床榻上坐起身来,才发现自窗外铺撒进来的霞光已暗,竟然已经到了暮色低垂的十分。 心道入了夜只怕也不便再占着慕容磬的床榻,她便掀了被子起身。 见四周皆十分安静,陈阿诺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挪至屋门前推开那两扇门,却见厅堂里已点了蜡烛,而慕容磬正手握书卷,坐在灯烛畔。 听到动静,慕容磬自书卷上移开目光,抬眼看向她:“可睡好了?” 陈阿诺点点头,摸着后脑道:“弄脏了你的床榻,对不起。” 慕容磬摇了摇头,起身行至她面前,握起她的手腕探了探,明显比方才在屋子里时松了一口气。 他道:“脉象已然平稳,想是无碍了。” 陈阿诺展露笑意,仰头凝住他的双眸,再度捕捉到他眼中满载的关切。 慕容磬被她这样看了许久,不由的移开眼眸,转身唤了仆婢来传晚膳。 待到屋子里弥漫起饭菜的香气,饥肠辘辘的陈阿诺便也不再同他客气,坐下来大快朵颐。 就在她迫不及待的扒着碗里的饭食时,一大块鱼肉却自动掉进了她的碗里。 她诧异的停下来抬头看,只见慕容磬执着银箸,递至陈阿诺最中意的那盘菜中,无比优雅的夹起一块,而后却是径直送到了她的面前。 他一遍又一遍,慢条斯理的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自己的碗里还空着,却把她的碗里堆成小山。 这样的场景如此熟悉,陈阿诺端着碗不知怎么的就模糊了眼眶。 慕容磬搁下银箸,侧过头来关切的问道:“怎么了?可是身子又不舒服?” 经他这样一问,她才发现豆大的泪珠儿已经掉进了碗里。 她放下碗,忽然就没了胃口,偷偷抹干净眼泪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想起这些年孤身一人在外,许久都没有人陪我一起吃饭。” 她撒了谎,可是慕容磬却并未识破,覆住她的手背道:“你要是喜欢热闹,今后我叫衡儿和罗绮都来陪你吃饭。” 陈阿诺勉强扯出笑容,却不再动筷。 慕容磬见状又问道:“可还要在用些?” 陈阿诺摇头道:“我已经饱了,可是你还没吃。” 说话的同时,她亦将目光投向慕容磬始终空着的碗里。 慕容磬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了看,却缓言道:“无妨,我而今正修习辟谷之术,三餐并非必须。” 陈阿诺无话可说,等到仆婢们撤下残羹盘碗,她才注意到摆在旁边的灯烛已经烧了大半截,看来自天色刚暗时,慕容磬便已在此。 她突然意识过来,于是问他道:“慕容公子该不会一直守在这里吧?” “嗯。”慕容磬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陈阿诺忙道:“庄内事务繁忙,其实公子不必这样的。” 慕容磬却出乎意料的握住她的手,凝视她的双眸道:“我怕你毒发,未能及时赶来为你渡气。” 此时慕容磬竟毫不掩饰他眸中的关怀。 陈阿诺清晰的感觉到,可是一到这个时候,她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小红”,心里莫名有些焦躁。 她避开他的目光,将手自他掌中抽回。 慕容磬倒也未加阻拦,她便站起身来,与他拉开了两步距离道:“天色已晚,婢女们收拾床榻还需要一些时间,阿诺不再叨扰了,还请慕容公子指一处陋室栖身。”   ☆、第50章 终任务(三) 自慕容磬的住处出来时,陈阿诺满心都是懊恼。 依照她先前的计划,进入酿剑山庄之后她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恢复女儿身,勾引慕容磬,然后杀了他为爹娘报仇。 分明方才就是极好的时机,可她却一时不知脑袋里搭错了哪根筋,竟生生错过了,实在是可气。 她无比惋惜的叹了叹,又道事已至此,只能再接再厉,静待时机了。 事实上慕容磬给她安排的住处离他自己的并不远,在接下来陈阿诺休养的这几日里,他更是每日都来探望,一坐就是许久,总要确认她当真恢复了才肯离开。 陈阿诺便这般过了三五个安逸的日子,心里盘算了一下又觉得不能再这样继续安逸下去,于是依照之前对慕容磬提起要伺候他的话付诸行动。 每见着有弟子给慕容磬端茶送水,陈阿诺都会主动接过来,弟子们见有人分担自然乐得交给她,而慕容磬起初客套了两遭,渐渐地也就习惯于她的照料。 不仅如此,他甚至开始对她显得十分依赖,不论是看书还是用膳,除了接见其他门派的宾客或是讨论江湖事务之外,所有的时间他都会将她带在身旁。 这便给了陈阿诺一个很好的机会,一个可以了解他所有习惯的机会。 比如说在早上用过膳之后,慕容磬便会在院子里的凉亭中焚一炉香,而后打坐运气,这段时间里弟子们都知不便打扰,除了前去送茶水,旁的无论有多么重要的事都会容后再报。 陈阿诺便将那送茶水的活揽了过来。 这一日,陈阿诺正端了新沏的茶往慕容磬打坐的凉亭里去,路上隐约就已听到些琴乐之声,到了那凉亭跟前才知弹琴的是慕容磬。 她不由的放缓了脚步,垂在凉亭前的绢帘被风拂起,仿佛是伴随琴音而舞。 欲盖弥彰的丝绢恍若迷雾,将一切都渲染得不真实起来,偶尔撩动的角落里,透露出亭中抚琴人的背影。 此时正当旭日东升之际,漫天红霞将一切都沾染上绯色,也包括那一袭不染纤尘的衣袍。 陈阿诺彻底停下脚步,与弹琴之人阁帘而立,就像被分隔在两个世界里。 事实上她更像是被带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分明还是早晨,可周围却像是暮色渐渐暗下来,那真实而又虚幻的场景之中有月光清许,身着红裳的男子在凉亭里抚琴。 乐声流过耳际,亦扰动了水中的倒影。 她缓步向他靠近,特意放轻了脚步,怕打扰了他的雅兴。 此时有绯色樱瓣落在了她的肩上,她侧头去看,看到盈盈水波中,她和他在同一个画面里,心里就莫名的觉得很踏实。 她再度抬起脚步,他的轮廓逐渐清晰。 她跨入凉亭,驻足于他的身后。 琴声悠远,仿佛携着无穷无尽的幽怨流进了她的心里。 她忽的觉得胸口的地方很酸胀,眼里禁不住盈满水汽,伸出手想要触碰到他,却连指尖都在颤抖。 他的乌发散落在猩红的锦缎里,有月光流转,浮着迷幻的色泽。 眼见着就要触上,她想要唤他的名,却生生哽咽在喉咙里。 就在她着了魔一般愣在原地时,琴声忽的戛然而止,弹琴的男子似乎觉察到她强烈的情感,缓缓回过头来。 幻境在刹那间消散,凝视着慕容磬充满诧异和疑惑的眼眸,陈阿诺意识到自己失仪了。 陈阿诺一时惊吓,手里的茶盏便没端稳,直直往下落去,眼见着就要砸到慕容磬的衣摆上,却被他稳稳接住。 盏中的茶水荡了荡,竟连一滴也没有撒出来。 “怎么了?”慕容磬温雅的音调将她彻底拽回现实。 陈阿诺连忙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假装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只是公子的琴音太过好听,不觉听入了迷……对不起。” 慕容磬见她眸中尤带水泽,却也不追根寻底,只是自谦道:“阿诺过誉了。” 说罢,他将茶盏放在一旁,示意陈阿诺过去坐。 原该就此退下的,可陈阿诺的目光落在琴弦上,鬼使神差的就当真前去坐到他身旁。 慕容磬顿了顿,复又抬手抚上琴弦,撩波出了三两个音。 这样的情形让陈阿诺不可抑制的想起那时绯樱树下之景,顿时那琴音化作利刃,每一声都刺入她的心底。 实在无法再听下去,陈阿诺控制不住的扑过去按住琴弦。 触上慕容磬诧异的目光时,已是来不及收手,陈阿诺于是只能极力掩饰,勉强扯出一抹笑,对慕容罄道:“别弹琴了,公子陪我说会儿话吧。” 慕容磬顿了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陈阿诺便顺势扯开话题:“剑谱已经夺回来了吧?” 她早已自黑莺之死得知答案,此刻不过是无话找话,却不想慕容磬竟蹙眉了道:“剑谱遭窃,怕是已落入魔教手中。” 这是怎么一回事? 依照天英教的说法,黑莺在携着凌霄剑谱赶回天英教的路上被酿剑山庄的人劫杀,剑谱也被夺走,可如今慕容磬被魔教夺走。 到底是谁在说谎,又或者这其中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陈阿诺满心都是好奇,却也不便当着慕容磬的面直接相问,只能按捺下来,假装安慰道:“邪不胜正,相信慕容公子早晚会将那剑谱夺回。” 看着她一脸踌躇满志的表情,慕容磬轻叹一声道:“但愿如此,否则只怕是要天下大乱。” 陈阿诺自然知道那剑谱的意义,可是在没有确定到底是慕容磬找错了方向还是他有意试探之前,她也不能有任何明确的表态。 不过有一点十分肯定,慕容磬已经开始着手对付天英教,即有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萧千雅才会派她来刺杀他。 正当沉吟之际,一名弟子来到凉亭前,对慕容磬禀道:“回庄主的话,车马已经备好了。” 慕容磬则应道:“好,准备启行吧。” “是。”弟子退下后,陈阿诺看向慕容磬,诧然道:“庄主要出门?” 慕容磬亦凝住她的双眸,微微颔首道:“你也一同去吧。” 陈阿诺虽跟着慕容磬上了马车,并驶离山庄,可她心下却充满了不安和疑虑。 平日里慕容磬外出拜访其他门派,从来都不会将仆婢带在身边,最多也只是让刘衡和几个嫡传的弟子相随。 今日他不带弟子,反叫她这个外人同行,又这般神神秘秘的,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一路上,慕容磬的神色都显得有些凝重,而陈阿诺好几遭都要忍不住问他这是要去哪儿,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谜底才终于揭开,原来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座祠堂。 那座祠堂地处城郊,虽然显得十分凋敝,但不难看出其旧貌的恢宏。 祠堂门前亦没有杂草,想是慕容磬以提前叫人来清扫过。 原来他老远的赶过来是要祭祖,可奇怪的是慕容氏的祖先不供奉在山庄里,竟在这么个偏远之地,当真匪夷所思。 陈阿诺怀着诸多疑问虽慕容磬踏入祠堂内,见他无比熟络的为案台上的牌位上香,便忖度他似乎常到这里来。 慕容磬上过香后对着牌位拜了拜,而后又取了三支递到陈阿诺面前:“既然来了,你也上炷香吧。” 陈阿诺点点头,接过香上前祭拜。 到了这样的环境中,即便那上头供奉的是不相干的人,也会禁不住心生敬畏。 她于是甚为虔诚的点香磕头,待到绕至案几前奉香至座中时,她却惊诧的发现那牌位上镌刻的名字并非姓慕容。 “这两位是先父的旧友,今天是他们的祭日。”慕容磬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见她驻足在香烛前兀自发愣,便不问自答起来。 陈阿诺听他这样说来,又细细将供奉在案上的两个牌位仔细端详了片刻,却见那鎏金的字体书着一长串拗口的头衔,结尾处的名字则是伊容生和薛氏。 “他们是……”陈阿诺的目光停留在牌位上流连许久。 身后的慕容磬道:“是倚雪阁阁主和夫人。” “倚雪阁?”陈阿诺惊诧的转过头来,看向慕容磬的双眼,天晓得她有多想知道这倚雪阁的来历,以及和她爹娘之死的关系。 慕容磬只是略点了点头,表示她并没有听错。 陈阿诺却再也没有办法保持冷静,潜意识里她总觉得有某个尘封的真相就要浮现出来。 或许这个真相和她的爹娘以及村子里的那场大火有着重要的关联,又或者还牵扯出更多的秘密。 可是这个真相近在眼前了,她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沉默了许久,她最终却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为何是你来祭拜,他们的后人呢?” 慕容磬将陈阿诺引至牌位的正前方,才答道:“阁主和夫人与我父母乃是世交,他们膝下只得一女,正是与我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哦,那她现在在哪儿?”想不到慕容磬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也有如此红尘牵绊,陈阿诺于是禁不住好奇的追问。 慕容磬微掀眼帘,凝视她的双眸忽然变得深不见底,似幽黑的深潭里起了漩,将她绞入其中,又似弥漫着一丝淡淡的哀婉。 他道:“十三年前那场武林浩劫中,名扬天下的倚雪阁一夕间化作灰烬,阁主夫妇也双双亡故,倚雪阁上下几乎无一幸存,唯独他们的女儿不知去向。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只可惜并没有消息。”   ☆、第51章 终任务(四) 说到这里,陈阿诺更加清晰的感觉到慕容磬眸子里透出的那股浓浓幽怨。 看来他对这个未过门的妻子当真十分的上心。 陈阿诺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套出更多的话来只怕不易,于是只好暂且放下心底的诸多疑问,打算说些安慰的话。 然而她还没说出口,就被祠堂外传来的说话声给打断了。 他们二人此时本已完成祭拜,于是一道自祠堂里出来。 到门口一看,才发现是慕容磬的一位嫡传弟子。 那名弟子并未与他们同行,看那气喘吁吁牵着马匹的样子,想必是刚从山庄赶来的。 慕容磬忙上前问:“可是庄内出了什么事?” 那名弟子气还没喘匀,便急着向慕容磬并报:“是师姑……今天一早还好好的,刚才突然就晕倒了。” 听说师妹出了事,慕容磬自然十分关切,便问道:“可有请大夫?” 那名弟子答道:“已经请了大夫,可我想着阿诺姑娘医术高明,便赶了来请师父和阿诺姑娘回去。” 起初在酿剑山庄时,也就是慕容磬的这位小师妹待她最好,如今见她有难,陈阿诺自然也是义不容辞,转头看向慕容磬道:“我们这就回去吧。” 慕容磬自然应允,两人便一同上了马车。 一路疾驰,回来的路上却也并没有耽搁多少时间。 一到了山庄门口,陈阿诺更是急忙自马车上下来,片刻也不敢耽误就往庄内跑。 待到一路小跑的赶至罗绮的住处,看到的却是她毫发无损的立在庭院里的景象。 刘衡就在她身旁,此时两人正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好一番亲昵模样。 刘衡满脸都是隐藏不住的喜悦笑容,贴过去一把将妻子抱起,罗绮则挥着粉拳,倚靠在他怀中,娇嗔道:“你轻点儿!” 这打情骂俏的,全然没有注意到院子门口多了个人。 看刘衡的样子也不像是罗绮身子不适,倒像是遇上什么大喜事似的。 陈阿诺只怕自己长针眼,连忙垂下眼帘往后退,却蓦地撞上一个人的胸怀。 她回头去瞧,原是比她稍晚一步的慕容磬。 两个人具是一怔,慕容磬下意识的伸手来扶。 陈阿诺则稳了稳身形,微不可查的往前挪了两步,而此时刘衡和罗绮也注意到他们两人的到来。 刘衡于是握了妻子的手,将她引至慕容磬跟前,双双行礼。 他面上的兴奋和喜悦自始至终未有减弱,就连每次看到陈阿诺时不待见的表情都不见了踪迹,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微微的颤抖:“托师父的福,罗绮有喜了。” 陈阿诺正在心里腹诽刘衡这家伙也忒不会说话,这两件事能有什么关系,却突然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意义,惊诧的看向罗绮:“当真?” 这些年她看惯了死亡,目送太多原本鲜活的生命离开这个世界,无论是罪恶的,还是无辜的,却从来没有迎接过新的生命到来,以至于她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此时罗绮半偎在刘衡身侧,脸上挂着羞赧的笑意,眸子里尽是掩藏不住的幸福。 她一只手搭在刘衡的手臂上,另一只手则不自觉的覆上小腹,而后愈发弯了唇角,看着陈阿诺点了点头,嗫嚅道:“是真的,刚才大夫看过了。” 记忆里似乎很久很久都没有看到个这样的表情。 搜寻记忆深处的画面,似乎还是在小时候的山村里,她的爹弹着琴,而她的娘亲拥着她坐在旁边轻轻哼唱着《逍遥调》,那时候她娘亲的眼睛里便也有类似的神情。 只是那样的情景已然模糊不清,她原本早就忘了的,如今却因着罗绮的笑容而想起。 原来这情绪有如此强的感染力,叫她这个旁观者也禁不住跟着露出笑容。 慕容磬亦十分为他们高兴,忙上前将他们二人扶起,同时对刘衡说道:“还拘什么礼?快让罗绮回屋里歇着吧。” 刘衡回过神来,忙扶了罗绮起身,心疼道:“还是师父体谅,我只顾着高兴,竟都忘了。” 说罢他也顾不上慕容磬和陈阿诺还在旁边看着,顺手就将罗绮抱起往屋子里去,那小心翼翼的样子竟有些滑稽。 陈阿诺随后也跟着进了屋子,待罗绮躺好后,便替她把了脉。 从脉象来看果然是有了一个半月的身孕。 感觉到伴随着母体而生的另一抹微弱的脉息,陈阿诺也禁不住有些激动。 她看向罗绮,不由的放轻了声音道:“放心好了,孩子没事,只是你的身子有些弱,注意休息就好,我再给你开一副安胎药,保证你平平安安直到生产。” “谢谢。”罗绮溢满幸福笑意的面容似乎格外容光焕发。 陈阿诺略点点头,挪到一旁去写方子。 写完之后转过身来交给刘衡,刘衡竟也仔仔细细的接了,还道了声谢。 陈阿诺禁不住受宠若惊,难得今日刘衡没有阻止她给罗绮把脉,还这般客气,当真换了个人似的。 或许新的生命就是有这样强大的力量,接下来的数日中整个酿剑山庄都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一些其他门派的人也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纷纷送来贺礼。 瞧这阵势,倒像是比慕容庄主自己有什么喜事还受瞩目。 陈阿诺也被这喜气感染着,放纵自己过了几天消停日子。 每日里她在忙完慕容磬那边的事情之后,便会抽出时间去给罗绮把脉,再陪她说说话。 整个山庄上下就她这么一个女弟子,如今又不似过去那般只一己之身时自由,觉得孤寂总是有的。 这一日,陈阿诺照例去给罗绮把脉,看着她原本略尖的下巴愈发圆润了许多,又触到她脉象平和,沉稳有力,想是已经调理过来,竟第一次觉到身为医者的自豪感。 她得意的对罗绮道:“如今胎像平和,你的身子也已经调养好了,只要坚持服我的安胎药,保证足月之后母子平安。” 罗绮一听,一双眼眸顿时发亮,又问道:“那我可以起床走动吗?” 陈阿诺应道:“当然,只要不练武或是过于剧烈的运动,其他都与常人无异。” “太好了!”罗绮轻呼一声,伸手便掀了被子。 陈阿诺这才发现那锦被之下,罗绮竟已穿戴整齐。 “你这是……”陈阿诺看着她这一身装扮,隐约已有几分预感。 趁着陈阿诺怔住的这一阵子,罗绮已经立在了床榻边,拽了陈阿诺的胳膊,将她从凳子上拉起来道:“你陪我到庄外逛逛吧,我都快闷死了。” “这可不成,刘衡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陈阿诺连声推拒。 罗绮却拍拍胸脯道:“他现在什么都听我的,你放心,有我在他连对你大声说话都不敢!” 陈阿诺还是摇头:“那也不成,你如今有孕在身,怎能出去奔波。” 罗绮又争辩道:“你刚才都说了,与常人无异的。” 说着她拖着陈阿诺的手臂摇了摇,以哀求的语调道:“我只是想去临街的铺子里给孩子挑几件衣裳,我自小就没了娘亲,又一直跟着师兄弟习武,半点儿针线都不会,你舍得看着孩子出生后没衣裳穿吗?” “这……我替你买不就行了,或者让刘衡去买也是一样。”陈阿诺已经有些动摇。 罗绮趁热打铁道:“刘衡一个大男人,哪里知道买什么样的,况且这些东西,我还是想亲自挑选。” 说罢,她又摇了摇陈阿诺的手臂,拿出撒娇的架势道:“好妹妹,你就答应了我吧。” 这下陈阿诺彻底经不住了,终于应道:“好吧,只去临街的铺子里,买完衣裳就回来。” 罗绮满心欢喜的应了,立刻拉着她从后门溜出了山庄。 她倒也说话算数,经过集市时虽然依依不舍的回望了半天,却也还是拉着陈阿诺拐进旁边的街道上。 说来陈阿诺每次一到楚地就径直去了酿剑山庄,而后便一直呆在庄内曾外出,更莫要谈去街上游逛了,今日这条街她也是第一次来。 她这才知道,原来那一整条街全是成衣铺子。 各式各样的衣裙,或华丽或精致,许多款式陈阿诺连见都没有见过,直教人看花了眼,难怪罗绮吵着要来。 毕竟是女子,纵使陈阿诺平日里多是男装打扮,如今见了这些花花绿绿的衣裙,免不了也要多看几眼。 她正目不暇接,却被罗绮拉进了其中的一间铺子里。 她们一进去就有掌柜热情相迎,陈阿诺将周围扫视了一遭,才发现这间成衣铺的规模当真不小。 罗绮与那掌柜的简单说了两句,掌柜的便将她们二人引到靠里面的一溜柜台前,那台子上墙上都挂满了小孩子穿戴的东西。 罗绮顿时双目放光,激动的拿起许多小衣小鞋摆到陈阿诺面前让她参谋。 陈阿诺耐着性子帮她选,到最后已是眼花缭乱了,罗绮才抱了一大堆让掌柜的包起来。 原以为总算完成任务,可以就此交差了,却不想罗绮还没尽兴,又把她拉到隔壁的柜台前。 陈阿诺只瞧见火红红的一片,待看清时,才发现这一片区域摆的全是嫁娶之物。 罗绮自挂满红绸的两行衣架子中间穿过,最终驻足于挂在正中央墙面上的嫁衣前。 她将那件嫁衣端详了许久,又捻起衣摆细细观摩了一番,而后一脸艳羡道:“简直太漂亮了,比起我成亲时那件不知道精致多少倍!”   ☆、第52章 终任务(五) 陈阿诺顺着罗绮流连的地方看去,果然看到一件无比华丽的嫁衣。 那件嫁衣以上好的冰丝锦缎为底,外面笼着两层花绡,再罩以一层薄雾般的笼纱,整个看来庄重而又不失灵巧。 不仅如此,其细节更是巧夺天工,衣襟和袖缘处绣着花开并蒂,辅以金丝和串珠为饰。 整件嫁衣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流光溢彩,顿时令整间铺子里的衣裳都暗淡失色。 掌柜的见她们二人似对这件嫁衣感兴趣,也忙跟了过来,一脸谄笑的推荐道:“姑娘好眼光,这件嫁衣可是我们家的镇店之宝,保证方圆十里都找不出比这个更好的,姑娘若是穿上,必是这整座城……阿不,整个楚地最美的新娘子。” 罗绮听那掌柜说得起劲,扑哧一下笑出声,却又透着惋惜道:“只可惜,我是无福消受了。” 掌柜眼珠子转了转,撇了一眼摆在旁边有待结账的那些小衣裳,顿时明白过来,又见陈阿诺安静的立在她身边,且梳着未婚女子的发髻,便将目标转移到她的身上:“我见这位姑娘生得眉清目秀,娴静温婉,想是要嫁入富贵人家,不如先试试这件嫁衣,若是合适,先备下了也好。” 掌柜的话音才落,不想罗绮竟一脸兴奋的接过话道:“好呀好呀,阿诺你穿来给我瞧瞧。” 陈阿诺诧异的看向罗绮,抬起一指指向自己道:“我穿?” 罗绮也不答她的话,径自唤了掌柜将那件嫁衣取下来,而后塞进陈阿诺怀里,便将她推进了试衣的屋子中。 陈阿诺摩挲着那件嫁衣上昂贵而又华美的珠宝,尚且僵持在犹豫之中。 外面罗绮却一再的催促,她实在被闹得没有办法,只得手忙脚乱的将那件嫁衣穿上了身。 许久之后,她才探头探脑的朝外看。 罗绮则十分豪爽的把她拉了出来,随即那一双眼睛就像长在了陈阿奴身上一般,捂嘴惊呼道:“天啊!简直太美了!” 陈阿诺只觉得那布料全堆在身上,十分束手束脚,正纠结间,却已被罗绮拽着胳膊拖到了铜镜前。 在那几乎有一人高的铜镜前,陈阿诺总算看清了这件嫁衣穿在她身上的样子。 说实在的,她自己也不禁看得失了神。 倒不是因为这件嫁衣有多么华美,而是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竟能够穿上嫁衣。 自村庄被毁的那一日起,她便只凭着仇恨苟活于世,后来加入天英教,更是过上了有今日没明日的日子,即便那时恋慕着小红,她也从未奢求嫁给他。 江湖中人,能够相守得一时已是上天恩赐,哪里还敢妄想三媒六聘的嫁入深宅庭院。 陈阿诺原以为这样的嫁衣穿在她的身上定会十分别扭,却没有想到竟如此合适,好似为她度身定制的那般。 罗绮挪到她身侧,与她一道往铜镜里看,一脸憧憬的说道:“你这模样,若是和师兄站在一块儿,就当真是一双璧人了,到时候只怕这楚地的人都要击破脑袋来看热闹。” 掌柜的也趁机凑到他们跟前,维持这一脸谄笑道:“不知姑娘许的哪家?” 陈阿诺下意识的欲解释,却被罗绮抢先一步。 只见她得意的拍拍前襟,满脸自豪道:“我家大师兄,酿剑山庄庄主是也!” 那掌柜的一听酿剑山庄的名号,愈发双眼放光,对陈阿诺赞许有加:“姑娘真是好福气,慕容庄主不仅年轻有为,德行更是出众,姑娘嫁过去必定会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掌柜的巧舌如簧,听得罗绮也连连附和着点头。 掌柜的于是趁热打铁道:“这身嫁衣姑娘既然穿得合身,也是缘分,不若就要了吧,小的给姑娘算便宜点儿。” 陈阿诺听了方才罗绮和掌柜那些赞美之词,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有些不舒服。 特别是当罗绮说道她穿着这一身衣裳站在慕容磬身边时,她就像魔障了一般,自镜子里看到的都是萧千雅一身红裳与她并肩而立的情形。 他们再说什么,她也都听不进去了,转身便冲进屋子里将嫁衣换下来。 到最后她捧着嫁衣的手都在颤抖,却还是强装无事,换了衣裳出来后便像扔烫手的山芋那般把嫁衣塞回掌柜的手里,而后拉起罗绮道:“时候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那掌柜的见她忽然变了态度,于是抱着嫁衣,一脸委屈的看向罗绮:“这……” 罗绮也十分尴尬,只能搪塞道:“家师对这桩婚事很重视,所以格外挑剔些,选嫁衣的事情,我们还要回去同他商量商量,等定下来我们再过来。” 得了这句许诺,又见方才罗绮已选了那么多孩童的衣裳,掌柜的立时便恢复了满脸笑容,对他们二人道:“也好,也好,还求姑娘们务必多在庄主面前美言几句,穿了我家的嫁衣,保证姑娘风风光光的嫁进门去。” 罗绮捂嘴笑了笑,反又与他打趣道:“若是酿剑山庄的庄主夫人穿了你家的嫁衣进门,想必第二天你的铺子里就要宾客盈门的吧?” 掌柜的摸了摸脑袋,似已设想到罗绮描述的情景,发自内心的咧开嘴笑:“那是那是,托庄主和庄主夫人的福。” 掌柜的无比热情的将她们二人一直送到门口,又立在那里目送她们拐过街口才作罢。 待到行的远了,陈阿诺则怨罗绮道:“你怎能在外人面前胡言?就不怕坏了你们庄主的名声,等你师父知道了准还要责怪我们?” 罗绮却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道:“怎的就坏了庄主的名声?” 说着她更是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师父若是知道了只怕要在心里偷着乐呢,反正都是早晚的事,你何必这样抹不开脸面……” 女人一旦有了身孕,果然就同过去大不一样,眼下唠唠叨叨个没完,全然不给陈阿诺插话的机会。 陈阿诺无奈,却又碍于罗绮身怀有孕不便同她计较,于是一个人提了罗绮买的所有衣裳,一言不发的往山庄的方向去。 罗绮却还不罢休,追上她继续唠叨:“我说的都是真的,师父的性子我最清楚了,别看他处理江湖上的事情果决,这方面却木讷得很,还真不如刘衡,你看你才来了一个月,师父嘴上不说,可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陈阿诺忽然顿住脚步,似忽然想起什么,打断了罗绮后面的话,怔怔的问道:“你刚才说……一个月?” 罗绮感到很莫名,不明白她的关注点怎么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上,但还是点点头:“是啊,算起来快有一个月了呢,怎么了?” “无事,我们快回去吧,不然刘衡他们知道了要着急了。”陈阿诺立马又无事人般的说道。 罗绮嘴上虽说着不怕刘衡,但眼下一提起他,又见天色当真不早,却还是闭了嘴,埋着头专心赶路。 两人原路返回,好在今日山庄里有其他门派拜访,刘衡和慕容磬尚在忙碌,她们总算是蒙混过关,在没有发现的情况下溜了回来,而后又合谋算计一番,等下若是有人问起便说那些东西是陈阿诺自己出去买的。 一切安排妥帖之后,许久没有出门的罗绮立时便现出倦意来,和陈阿诺招呼了一声后就打着呵欠回房歇着了。 待陈阿诺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 她行至屋内,也懒得点灯,伸手欲取那桌机上的茶水来饮。 握住茶盏时,窗外投射进来的月光恰有一抹落在她的手腕上,藏于血脉中的那一处隆起略动了动,想是蛊虫也觉察到了光线的变化,好似在提醒着她莫要忘了自己的本分。 陈阿诺收回手,再没有心思饮茶。 不知不觉间,离上次毒发已经快满一个月了,而毒发时那生不如死的噬骨之痛还记忆犹新。 如今她所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陈阿诺正专心致志的想着该如何寻机下手,却被一阵极其细微的动静打断,立刻反应过来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身至门口。 她猛地推门,迅速以目光扫视周围每一处角落,可终究还是因为方才一时的出神而丢了先机。 她正想着何人如此厉害,竟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溜得这样快,忽的又觉身后的屋子里有一抹气息,这才明白过来原是调虎离山之际。 陈阿诺立刻转身追过去,这一次则捕捉到一抹黑衣的身影自窗子上跃了出去。 她下意识的就要催动轻功跟上去,眼角余光却在窗台旁的桌机上瞧见多出来的一件东西。 这一瞬间的停顿让她清醒过来,心道若方才那人是慕容磬派来试探的,自己贸然追上去岂不暴陆了。 她这样想着,便选择拾起那桌上的东西先看看再说。 展开来看后她才明白,方才都是她想多了。 那人留下的是一方包得十分细致的药粉,正是剧毒无比的鹤顶红。 陈阿诺看着那一小包无色无味却足以令数十人丧命的粉末,不禁于唇畔现出一抹凄苦的冷笑,看来萧千雅已经等不及了。   ☆、第53章 悬崖(一) 秋日渐浓,天上的月一夜圆过一夜。 在历经了萧索之后,空气变得像是酿过的酒那般粘稠,总有桂枝的芬芳不经意间弥漫在呼吸间。 眼下就是中秋,家家户户都在为这一夜的团圆做着准备。 就连路边已然凋零了数季的垂柳都多了些期盼的意味。 酿剑山庄里也挂上了应景的灯笼,慕容磬早早的召集了弟子们设宴。 说是中秋宴,实则也不过是大家坐在一起吃顿饭。 毕竟是在师父面前,弟子们免不了都拘谨着,慕容磬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于是只把这个形式走完了就许大家各自散了,寻乐子去。 难得取消了晚课,得了这一晚上的闲,酿剑山庄的弟子们早就盼得伸长了脖子,才下了膳桌就三五结伴的出庄去玩了。 刘衡到底是大弟子,尤记挂着师父,宴会散后和罗绮一道提了月饼来给慕容磬送节礼。 陈阿诺也在,他们几人于是坐下来饮茶聊了会天,可待夜色彻底沉下来时,刘衡却请辞道:“罗绮这几日身子好些,想出去走走,又听闻今日集市上有灯会便叫我陪着去逛逛。” 罗绮有些羞赧的垂下头,补充道:“听说那灯会不错,师父和阿诺可要同去。” “不用了,你们一家人团圆,我们就不凑热闹了。”不等慕容磬开口,陈阿诺就已抢先答道。 慕容磬有些诧异看向她,而刘衡却很满意于这个作答,辞过慕容磬之后便高高兴兴的拉着媳妇的手走了。 待他们走后,慕容磬却突然对陈阿诺问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可要去看灯会?” 他竟又将罗绮的话重复了一遍。 陈阿诺下意识的回道:“你不是不喜欢去那种吵闹的地方吗?” 慕容磬道:“若你喜欢……” “我也不喜欢。”陈阿诺连忙否认,今夜她早有计划,容不得纰漏。 “我以为你会喜欢……”慕容磬垂下眼帘,竟显得有些落寞。 陈阿诺意识到自己有些急功近利,于是起身去收拾弟子们送来的各式糕点,挑了些精致的拿出来,而后顺利的转移话题:“既然是中秋,别的不凑热闹也就罢了,月还是要赏的吧?” 慕容磬微微颔首以示同意。 陈阿诺便顺着说下去:“不如我们到凉亭里去赏月饮酒,你道可好?” “好。”慕容磬应了一声,眸子里又恢复了温雅的浅笑。 他们二人便挪到了庭院里。 陈阿诺捧了点心出来,又取了两支酒觞和一壶桂酒。 她给慕容磬和自己面前的酒觞里都斟上酒,馥郁的香气便立刻氤氲开来。 “真是好酒。”陈阿诺举起酒觞露出赞许的表情,而后往前递了递道:“阿诺借花献佛,敬公子一杯。” 慕容磬与她碰了碰杯,也甚是优雅的抿了一口。 陈阿诺双手撑着下巴,一脸期待的看向他:“这酒很醇厚,你道是不是好酒?” 慕容磬却只是放下酒觞,淡淡应道:“你道是好酒便是好酒。” “你这人真有意思,堂堂武林盟主,却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来,再饮一杯。”陈阿诺又举起酒觞,这一次却是尽数干了。 慕容磬没有拒绝,亦随她饮尽那一觞酒。 其实和慕容磬饮酒是件很无趣的事情,这位盟主公子虽然俊美无双,一袭白衣风流倜,叫多少闺阁女子趋之若鹜,可是她们并不知道,他这个人虽然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可私下里却像块冰一样,太过冷清。 他太过于优雅,也极少有情绪上的变化,即便是在饮酒却也弄得跟饮茶似的。 自饮第一杯起,一直都是陈阿诺在寻找话题同他聊天,而慕容磬始终只是听着,偶尔应上一两句聊作示意。 这让陈阿诺觉得有些无趣,索性拾起一块月饼佯装抬头赏月。 “今夜的月亮真圆呐。”她暗自叹息,忽觉那被烟云缠绕的月竟是那般眼熟,不觉就看得痴了。 她脑中不可抑止的浮现出那个和她争夺酒壶的红裳男子,眸子里顷刻间就结了一层雾。 眼前的月色越来越模糊,眼见着眸框里就要盛装不下那些东西,于是连忙去抓了酒壶添酒,生怕被慕容磬看出来。 她提起酒壶倒酒,里面却是一滴不剩,抬头看看慕容磬,见他面色微微泛红,便知素来不喜饮酒的他必是有些不胜酒力了。 是时候了。 陈阿诺心中暗想,撑着桌机起身,将那酒壶倾过来道:“没酒了,我去添些来。” 慕容磬将目光移向她,眸子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他没有表示赞同,可也没有拒绝,只是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陈阿诺冲他扯出一个笑容,便径自去取酒。 到了屋室内,陈阿诺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人跟来,才从怀里取出那包药。 她将药粉拨了少许盛在右手尾指的指甲里,而后取了酒便一刻不敢耽误的往回去。 凉亭里慕容磬一人坐在那里望月,雪衣被自天气撒落的辉光渡上清浅的月白,竟显得有些凄清。 看到这一幕的陈阿诺不由的顿了顿脚步,待慕容磬重又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便忙回过神来,笑着挪步过去。 看来慕容磬是真的醉了,不等她为他荐酒,他就已经主动将酒觞递了过来。 陈阿诺有些意外,只得接过那酒觞。 倒酒之际,她故意失手将酒觞落在地上,而后故作大惊失色道:“哎呀,瞧我这笨手笨脚的,真是喝多了。” “无妨。”慕容磬说着便要亲自起身来拾酒觞,却被陈阿诺及时阻住。 陈阿诺慌乱中握住他的手道:“不劳公子,还是我来吧。” 许是因为心疾的缘故,即便饮了酒,慕容磬的手还是很凉。 陈阿诺却与她相反,于是温暖的掌心与他的相贴时,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 他不再推辞,重又在石凳下坐定。 陈阿诺俯身捡起那只酒觞,又自怀中取出绢帕将酒觞仔仔细细的擦拭了一遍。 “阿诺知道公子喜洁,这个帕子还是新的,尚且不曾用过,也就免了去取杯子的麻烦,好不好?”她故意同他说话分散注意力,手上则趁着绢帕遮挡之际将药粉拨进了酒觞里。 她再取了酒来满上,顿时那无色无味的药粉便融进了醇厚的酒香之中,彻底的消失无踪。 “好了。”她双手捧着酒觞递到慕容磬的面前,一面给自己斟酒,一面以余光关注他的反应。 却见他握住那只酒觞,轻晃了晃,沉吟许久之后,于唇畔浮起一抹浅笑。 不知是不是她心里作祟,总觉得他的笑里携着一丝苦涩。 她亦举起酒觞沉默了许久,而后看向慕容磬道:“再饮这一杯之前,阿诺有一个问题想问公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慕容磬掀动睫羽凝住她的眼眸,而后无比认真的应道:“且讲。” 陈阿诺于是避开他的目光,晃着手里的酒觞,试探着说道:“我就想问一问,公子这样的人,可有做过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自然有。” 陈阿诺没有想到慕容磬会答得这样干脆和不假思索,于是佯装好奇道:“哦,是什么事?可否说来听听?” 慕容磬垂眸叹息,似乎忆起一件令他痛苦的往事。 他紧蹙眉宇,缓缓说来:“那件事关乎百人的性命,只因我那时气盛又急功近利,才致酿成大祸,待到后悔时,却已是无力挽回。” 听到他提起的那件事,陈阿诺的心不受控制的加速跳动。 她拼命压制住过于激动的情绪,顺着他的话问道:“什么事竟会严重到涉及百人性命?” 慕容磬便被她诱使着说来:“为了擒获魔教教主,我命酿剑山庄的弟子围山放火,想把他困死在其中,可没有想到那日的风太大,竟催发了火势烧进了山前的村庄里。” 在他的话里,陈阿诺的脑中再度浮现出那片火海之中的景象。 昔日的村庄在熊熊烈火中扭曲变形,那些熟悉的面孔甚至来不及告别就与她阴阳相隔。 竟真的是他!这件事的谜底就这样在她的面前铺陈开来。 陈阿诺再也无法控制心里的抽痛,一时竟顾不上个算计和阴谋,噙着泪水逼至慕容磬的面前相问:“若这一切当真是意外,你又为何要杀人灭口!” 慕容磬的眸中尽是诧异的神情,竟不管陈阿诺为何会突兀的这样问,反而争辩道:“我何曾杀人灭口?那时我们赶入山中,村子里却已经是尸横遍地,终究还是晚了……” 他说着,愈发蹙紧了双眉,眼中的悔恨与叹息实在不像是伪装出来的。 陈阿诺却陷入了纠结与疑惑之中,她见慕容磬执起酒觞欲饮,便下意识的阻止道:“等等,这酒觞脏了,你还是饮这一觞吧。” 说着她将自己的那一觞推到他面前。 慕容磬将她酒觞里的酒仰头饮尽,竟又主动为自己再添了一觞。 稍稍冷静下来的陈阿诺本想重新回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待寻机自慕容磬那里套出些话来再动手也不迟,怎知慕容磬却忽的握住她的手,凝视她的眸光里结满了雾气,流转于瞳眸中的情绪竟又添了更多复杂的内容。 “阿诺。”他轻声唤着她的名,并道:“趁着今日,我有话想同你说。” 陈阿诺道:“什么话?” 慕容磬顿了顿,最终道来:“关于倚雪阁,关于……你的身世。”   ☆、第54章 悬崖(二) 陈阿诺一听到“倚雪阁”三个字,顿时就打起精神来,现下听慕容磬的意思,还与她的身世牵扯到一起,于是恨不能将耳朵竖起来认真捕捉慕容磬接下来要说的每一句话。 见陈阿诺眼眸里果然露出期待的表情,慕容磬唇角弯了弯,却是问她道:“你可还记得我与你提到过倚雪阁上下惟一没有在灭门中惨遭杀害,却至今下落不明的那位小姐。” “记得。”陈阿诺疑惑的点点头,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讲述要从这里开始。 慕容磬似乎陷入回忆中,缓缓道来:“酿剑山庄与倚雪阁世代交好,尹阁主更与家父是总角之交,那时倚雪阁遭逢灭门之祸,家父痛心不已,又因未能及时施救而陷入自责,以至于一病不起,到了弥留之际家父还嘱咐我务必要找回尹家流落在外的女儿,以告慰阁主夫妇的在天之灵。” 说到这里慕容磬却又停下来叹了叹。 陈阿诺于是摆出关切的态度问道:“那后来有这位小姐的消息吗?” 慕容磬缓缓掀起睫羽,再度以那般含着复杂情绪的眸光凝视着陈阿诺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派人四处寻找尹家小姐的下落,可是始终一无所获,只知道倚雪阁遭逢祸事之际有人将阁主之女带走,之后便再无音讯。” 见他满脸都是无奈的表情,陈阿诺原想说些安慰之话,却没有想到那个故事还没有说完。 “直到……”慕容磬继续以沉缓的声音道来:“直到你来到山庄之中。” 这下陈阿诺更加不明就里,这件事和她来到山庄之中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她却像潜意识里有什么预兆一般,忽然安静下来,也不再追问。 慕容磬更深的凝注她的眸子,而他眼眸中所透露出来的东西却叫人分不清是欢喜还是哀愁。 慕容磬又停顿了片刻复才接着说道:“恕我冒昧,那日我为你疗伤时,曾在你的左肩上发现了一块胎记。” 陈阿诺下意识的紧了紧衣襟,有些尴尬的点头:“是有这么一块胎记。” 慕容磬道:“倚雪阁阁主之女尹雪诺的左肩上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胎记。” “你什么意思?”陈阿诺顿时有些激动:“难不成你想说我就是那个尹雪诺,倚雪阁阁主的女儿,你指腹为婚的娘子?” 慕容磬只是看着她,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而陈阿诺则兀自笑出声来:“我理解慕容公子寻找尹小姐的心情,可是一定是弄错了,一来尹小姐一个闺阁女子身上有什么胎记怎会被公子看到,二来我有爹娘的,我爹姓陈,是隐居山林的药师。” 慕容磬垂下眼眸,面上泛起微红道:“小的时候在一起玩闹,确实看到过她身上的那个胎记,况且我记得很清楚,不会弄错,至于你爹娘……” 他话说到关键处却又讲起另一个故事:“多年前江湖上曾有一对亦正亦邪的散侠,名唤阴阳双煞,是一对夫妇。当时发生了数起正派人事被杀的事件,不知怎么的就都算到了他们夫妇二人身上。他们二人为此遭到江湖人士的追杀,正当无路可退之际,倚雪阁却顶着压力收留了他们。对此他们感念于心,所以极有可能在倚雪阁灭门之际救走了阁主之女,因为自那一天起,双煞也再没有现身于江湖,不仅如此,据江湖传言,双煞夫妇姓陈。” 慕容磬突然说出这些话,对于陈阿诺来说实在太过震撼。 一时间她自然无法接受,毫不犹豫的反驳道:“这些也不过只是你的推测,天下姓陈的人多了去了,岂能都是我爹娘!” 慕容磬似早已估计到她会是这般反应,反而显得十分从容,依旧冷静的循循善诱:“你仔细想想,五岁以前你住在什么地方,周围都有什么人?” 这个问题提醒了陈阿诺一个可怕的事实,她怔怔的答道:“我五岁时生了一场病,之前的事情全都不记得了。” 对于她的回答慕容磬也不再追问,而是径直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枚玉佩,确切的说应当是半块玉佩。 他将玉佩递到她的面前,而后问道:“你可曾见过这玉佩的另一半。” 又是这玉佩,上次在慕容磬手上见到时她就充满了疑问,如今再看到,她便忘了所有的防备与警惕,愣然接过那只剩了一半的玉佩,而后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她不可思议的端详着那半枚玉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翻来覆去的看着,可怎么看那玉佩都和她自小佩戴的出自同一块玉石。 不仅如此,自断口处的纹理来看,这块玉和她的那块若是摆在一起,定然可以天衣无缝的拼合成一块。 怎么看都像原本一整块的美玉被匠人刻意打造成了一对,分开时各自残缺,拼在一起则现出完整图腾的巧夺天工。 就在陈阿诺怔愣之际,慕容磬温雅的声音愈发携着柔情传入她耳中:“这枚玉佩是在指腹为婚时家父赠与倚雪阁的信物,他同时对尹阁主许下承诺,待到其子及冠之时,将以此玉为信,前去倚雪阁求娶阁主之女,可后来倚雪阁却遭逢变故……” 慕容磬说着又叹了数声,而后握住陈阿诺的手道:“那枚玉佩你可还留着?” 陈阿诺尚且在震惊之中,可在慕容磬的面前她自然也不能说玉佩她已经送给萧千雅了,于是只得心虚的应道:“我……我弄丢了。” 慕容磬的眸光里明显有几分失落,却还是柔声道:“无妨,如今看到你无恙我也可以心安了。” 两人俱在沉默之际,陈阿诺忽然突兀的问了一句:“倚雪阁灭门之事究竟是何人所为?” 慕容磬道:“天英教。” 听到这三个字陈阿诺坚守于心底的最后一丝镇定彻底崩溃。 她下意识的去摸手腕处植入蛊虫时留下的疤痕,片刻已是双手冰凉,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她正陷入痛苦中难以自拔,慕容磬却安慰她道:“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也莫要过于难过或是陷入纠缠。” “我有什么可纠缠的?”陈阿诺似要宣泄压抑不住的情绪,忽然冲他提高声音道:“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无论我爹娘是谁,都没有改变他们已经过世的事实,而我知道了谁是我的仇人,拼了命报仇就是,我才不难过。” 她故意说着这样的话,却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可即便如此也无法抑制眼中的水雾弥漫。 慕容磬似看出她心中所思,复叹息道:“你与天英教既然已纠缠至深,又何苦让自己陷入两难境地。” 慕容磬的声音依旧温雅而又满载柔情,可偏偏又是语出惊人。 陈阿诺蓦地自他掌心抽回自己的手,一脸戒备的看向他:“你早知道我是天英教的人?” 慕容磬凝视着她的双眸微微点头。 陈阿诺又问:“何时知道的?” 慕容磬道:“从你回到山庄时便知道了。” 陈阿诺不禁自嘲的笑出声来,双眸之中尽是哀怨:“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告诉我这些?” 慕容磬再度执起酒殇饮尽,语调更添愁绪:“我本不想告知你这些,可是见你深陷魔教,始终还是放心不下,若我尚有来日,倒可以护你无虞,然我自知今日将绝命于此……” “你知道酒里有毒?”陈阿诺目光沉了沉,打断慕容的话。 慕容磬微弯唇角,以苦涩笑意作答。 陈阿诺追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饮酒?” 慕容磬便道:“当年是因为酿剑山庄未能及时相救才使倚雪阁满门遭难,后来阴阳双煞之死我也难辞其咎,以至于你落入魔教,说到底终究是我对不起你。况且我的身子我亦是十分清楚,如今也不过是拖延时日,那杯合卺酒此生是无缘与你同饮了,便以这一杯酒作为补偿吧。” 说到此处,他忽然来握她的手,似交待后事那般道:“我已命人在后门处备好了车马,你快随他们去,等到了盛京自然有人接应,我在那边置办了几间铺子,足够你这一生无虞,天英教终归不是正道,你就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慕容磬还在继续说着,而陈阿诺却只是听着,脸上却笑得更加哀怨:“公子真是好打算,如此一来既可以留得玉华公子重情重义、宽厚仁德之名,又可了却这尘世诸般纠葛,了无牵挂而去,只是可惜,那酒里我并没有……” 陈阿诺刚想说那酒里并没有下毒,却看到慕容磬蓦地呕出一口血来。 方才慕容罄来握她的手,她只觉得他的手很冰,却并没有多想,而月光本就冷清,更是掩盖了他面色的苍白。 陈阿诺惊惶的站起身来,看着蔓延的鲜血如同腥红的花瓣一般绽开在雪白的衣袍上。 “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她扑过去自他手里夺过那只酒觞:“刚才我明明把酒觞换了啊!这一杯……这一杯才是有毒的啊!” 那酒中的毒性很烈,慕容磬已然陷入迷离早已不能答她的话。 当陈阿诺反应过来欲为慕容磬封住穴道时,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别白费力气了,此毒一旦发作,神仙也救不了,可比鹤顶红厉害多了。” 这时候陈阿诺才意识过来,倘若那酒中是她下的鹤顶红,早在慕容磬饮下第一杯酒的时候就该毒发了,可方才他们说了许久的话,这足以证明他中的毒并非鹤顶红。   ☆、第55章 悬崖(三) 陈阿诺循声抬头,看到夜幕中一身黑衣的赵婧抱臂立在围绕着庭院的高墙檐角。 晚风拂起她的发丝和黑色发带,亦自她身上带出暗藏于深处的杀机。 她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冷眼看着陈阿诺拥住已然失去意识的慕容磬。 陈阿诺的眸子里亦浮现出杀意,毫不退缩的质问赵婧:“你来做什么?” 赵婧自高墙上一跃而下,身形顿时隐入墙面投下的阴影,唯独她充满讽刺意味的声音自一片幽暗中传来:“自然是来助你一臂之力。” “这是教主亲自交与我的任务,不必你来插手。”说完这句话,陈阿诺又禁不住暗自自嘲,说来数年前她们之间似乎发生过同样的对话,只是如今两个人的角色对调了而已。 赵婧此时已自暗处步出,月光随着她的脚步逐渐笼上面容,勾勒出明艳却冰冷的眉眼与红唇,而后在地面投下拉长的影。 不得不承认她才是天英教培养出的一流杀手,利落、冷血、没有牵挂。 赵婧边不徐不缓的往凉亭靠近,边对陈阿诺道:“你瞧,若是我不来,你便又要失手了,教主果然了解你。” 纵使赵婧直到现在都没有拔剑,可陈阿诺已然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强烈杀气,她顾不得同赵婧斗嘴,下意识的拥着慕容磬王后退了退,而后点住他的几处穴道,并试图唤他道:“慕容磬,你醒醒,醒醒啊慕容磬……” 赵婧将她所有的动作都看在眼里,到这一刻仍不忘对她嘲弄一番:“别浪费力气了,他服的是自七月红的花汁中淬炼出的剧毒,无色无味,刚服下时察觉没有任何异样,直到半个时辰后发作,即刻毙命,绝无可解。给了你们半个时辰的时间话别,教主选了这种毒,对你们二人已是格外开恩。” “莫要再做徒劳的挣扎了,把玉华公子的尸首交出来,让我斩下他的头颅拿回去向教主复命吧。”赵婧说着忽然拔剑朝着凉亭之中刺来。 陈阿诺听到“尸首”二字莫名的觉得心惊,她下意识的紧了紧拥住慕容磬的两条臂,却再也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和心跳。 慕容磬死了,可她却感到揪心的疼痛。 当剑气袭来时,正陷入痛苦不可自拔的陈阿诺却忽的拂袖,有什么东西飞快的自她宽大的袖袍间飞出,朝着赵婧袭去。 赵婧显然没有想到她竟藏着这么一招,不得不收住剑势转而相抵。 那暗器撞击在剑刃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一片寂静的夜幕之中显得格外刺耳。 玄铁打造的剑身在暗器的袭击之后亦发生了剧烈的震颤,许久方才平息,足见那暗器之上凝聚了深厚的内力。 避开这一击,赵婧下意识的低头去看落在地上的暗器,才发现那是慕容磬发间的玉簪。 只是这片刻的分神,已让陈阿诺寻到时机。 当赵婧欲再度向凉亭中发起攻击时,陈阿诺却已催动内力,携着慕容磬冲了出来。 她以轻功支撑慕容磬的全部重量,飞身跃过墙头,以最快的速度朝庄外的方向逃去。 就在她刚刚躲过赵婧那一击后,数十名黑衣人同时自暗处现身,而赵婧则挥剑对他们道:“杀了她,把他们二人的首级带回去,教主必将重重有赏。” “是!”那些来自于天英教的杀手齐声而应,随即迅猛的朝陈阿诺扑去。 陈阿诺亦不知是怎样的一股力量支撑着她向前,不管身后越来越强烈的杀气,她只是不断的催动轻功往前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甚至也无法分辨这一路是在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可最终她还是走到了绝境,唯一的那条生路中止在一片断崖处。 她不得不停了下来。 前面是万丈深渊,身后则是一路追杀而来的天英教徒。 陈阿诺俯身看向断崖下深不见底的山谷,满眼都是云雾缭绕,什么也看不真切。 她的脚步才往前移了一步,便有碎石顺着山崖滚落,竟听不到触底之声。 眼下情形,果真是无路可退了。 陈阿诺不得已回过身来,赵婧携着数十名杀手已然追随她的脚步而至。 眼见着他们步步逼近,她下意识的欲后退,却又想起此时处境。 萧千雅,你当真是要将我逼至绝境方才罢休。 她心下浮现这句话,似乎豁然明白过来心底的揪痛是来自于何处。 陈阿诺将慕容磬安置好,而后站起身来与赵婧等人对峙。 面对山间明月、苍茫之色,她脑中浮现的却尽是与“小红”在绯樱属下弹琴高歌的画面。 泪水霎时间充盈了眼眶,可她却固执的不肯让它们滚落下来。 仿佛将所有的悲愤都化作力量,陈阿诺像疯了一样朝着赵婧等人扑过去。 那拼死一搏的气势直叫赵婧都吓了一跳。 若是仅以武功而论,陈阿诺和赵婧在十二红颜罗刹之中均是数一数二的,可若硬要在她们两人间分个高下,倒还当真不好定论。 对此赵婧自然心里有数,所以在面对陈阿诺时她实际上是心下无底的,又见她现下这般模样,于是往后连退数步,号令手下对陈阿诺进行围剿。 那些人结成半圆阵势,一齐向她攻去。 陈阿诺趁着他们结阵的空隙抽出藏在腰间的软剑迎敌。 有了利刃在手,她愈发显得锐不可当。 汹涌的杀气弥漫在这荒无人烟的山崖间,而远处却还闪烁着明亮的灯火。 人们此时应该都沉浸在合家团圆的欣喜中,或是一家人围坐在桌前饮酒赏月,或是三五亲朋吟诗弹琴,断不会想到在这皎皎明月之下,亦有一处上演着这般血腥的一幕。 赵婧见状又是一惊,她没有想到陈阿诺还藏了兵器在身上,更没有想到平日里执行任务多半不甚尽力的她而今拼尽全力竟是如此令她刮目相看。 眼见着手下一个个败下阵来,从来处变不惊的赵婧也有些失了底气。 她隐约觉得再拖下去情况可能变得更糟,终是提剑加入战局。 经历这场恶战,陈阿诺几乎已经耗尽全部力气,眼下唯有对萧千雅的怨恨支撑着她挥剑战斗。 陈阿诺避开赵婧的突袭,又与她交战数个来回,渐渐显得有些吃力。 赵婧也觉察到这一点,更是趁着这个时机欲施以致命一击。 陈阿诺以全力相抗,剑刃相触之际撞击出清脆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山谷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阿诺忽觉心脉间有剧痛隐现,且逐渐向着四肢百骸弥漫开来。 她整个人开始不收控制的颤抖,这种感觉十分熟悉,她心里清楚,正是体内的毒发作了。 下意识的抬头望月,此刻夜才过去一半,明月入盘仍然高高的悬在天际。 陈阿诺暗道不好,怎的偏生在这个时候提前毒发了。 她只是弱了这一寸之力,顿时便如洪流破堤倾泻开来,虽拼了最后一丝力气挡开赵婧这一剑,但下一秒就被她夺得先机将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陈阿诺自知继续下去也是徒劳,又加之毒发之势极其猛烈,叫她几乎不能呼吸,手上一松,那剑便落在了一旁。 赵婧见她连手中剑都弃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以剑刃抵着她步步逼近 陈阿诺拼命支撑着才没有倒下,不知不觉间已退至悬崖边缘。 直到把她逼至无路可退,赵婧才收了手中利剑,以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遭,便已发现她毒发的端倪。 赵婧冷笑了一声道:“即便我不杀你,你很快也会毒发身亡,但若你肯求我,或许我可以帮你快些摆脱痛苦。” 听到她这样说,陈阿诺心下一沉,忽然间明白过来,下一刻却又禁不住自嘲。 若是萧千雅要谁死,又怎会在乎那些所谓的承诺。 她怎么就忘了,他是邪教魔头萧千雅,原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陈阿诺却笑了起来,她捂住胸口面色苍白道:“郡主不待见我,这点儿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不过郡主不要忘了,那毒药我们在刚入教的时候每个人都服过,今日我沦落至此,保不齐明日这宿命便落在了你的身上。” 说到这里,陈阿诺也不管赵婧的反应,竟又敛起一脸凄惨的笑,双目如失去焦距般迷离。 她喃喃自语:“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赵婧对她下手再狠,终究也只是一颗棋子,说到底她还是死在了萧千雅的手上。 这个结果,自她加入天英教并决定向萧千雅报仇就早有预料。 即便她没有办法为父母和全村的人报仇,心里该有的也只应该是不甘和怨恨,不该是现下这般感触。 不知道是否毒发的原因,她的心就像被人撕裂开一般疼痛,又像涨满了酸涩的东西快要盛装不下。 这一次毒发格外凶猛,陈阿诺已经无力支撑,觉得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纵使她拼命想要忍住眼泪,可是温热的液体还是控制不住的顺着脸颊滚落。 她抬起头看向赵婧,凄绝的目光让赵婧下意识的王后缩了缩。 陈阿诺忽的扑到慕容磬身边将他拥起。 赵婧反应过来连忙上前阻止,却还是晚了一步。 她眼睁睁的看着陈阿诺退到悬崖边,而后朝她喊道:“你回去告诉萧千雅,我陈阿诺便是注定了要命觉于此,也绝不会死在他的手上!还有你,也休想带走慕容磬的尸首回去复命!” 说完这一句,她便拥着慕容磬转身落入了山崖。   ☆、第56章 深谷(一) 天命捉弄,世事无常。 很多时候,我们以为是开始,却在满心期待中走向戛然而止的结局,于是我们怨恨、不甘,宁可化作幽魂也不愿轮回。 有的时候,我们以为一切已经走向结局,想要放下所有的恩怨,可睁开眼睛时,却发现阳光依然如昨日那般照进眸子里,竟又是崭新的一天。 远离喧嚣的山谷深处,清晨的阳光馥郁的铺撒进来,鸟兽虫鱼渐次苏醒。 村子里稀疏的几户人家都还在沉睡之中,天明许久后才有其中一户将门推开。 陈阿诺跨出屋门,迎着阳光伸了个懒腰,而后背起竹篓上山采药去了。 这里的人日子都过得清闲,反倒是她,多年来养成了习惯,总是日出而起日落而歇。 那个月圆之夜已经过去了三年。 当时她体内毒发,又自悬崖上坠落,原以为是必死无疑的,却没有想到那毒只是毒死了她血脉中的蛊虫,却侥幸留得她的一条性命。 而山崖之中烟云之下实则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湖,她落入其中又顺着支流飘进了村子里。 饶是这般却还是留在了这世上,或许冥冥之中真是她命不该绝。 陈阿诺在山间寻了一处地方掩埋了慕容罄的遗体,又为他立了坟,而后索性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里生活下来。 日子比过去简单了许多,她每日晨起便去山上采药,下午则在村口摆着摊子为村民们诊病。 过往这村子里没有大夫,每每看病总要跋山涉水到远处的镇子上去,如今来了这么个人,村民们自然欢喜,时常送些瓜果米粮与她,累积起来竟比她自己开垦种地还要多。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陈阿诺尽量不去触碰那些往事,可是每当午夜梦回,记忆便纷至沓来,如同关在笼子里的猛兽突然被释放出来,让她惊醒之际犹自恍惚,半天回不过神来。 除了不断纠缠的梦境,这日子虽然清贫,可过得也算惬意。 陈阿诺正一心一意的侍弄草药,却忽然听到一些细微的动静,顿时便警惕起来。 毕竟是山谷深林,难免会遇到些豺狼虎豹之类的,她于是握紧割草的镰刀,小心翼翼的朝着声响的源头靠近。 她随时准备迎敌,到了跟前便顿住脚步,对峙间她踟蹰了一瞬,是趁着这时候逃走还是与那“野兽”搏上一搏,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主动出击。 陈阿诺猛的拉开半人高的野草,挥起镰刀就准备向前砍去,却在看清了状况之后急忙收手。 草丛里坐着的并不是野兽,而是猎户王家夫妇的幼子阿毛。 那孩子见她满身杀气举着镰刀的样子显然被吓得不轻,露出一脸想哭又拼命憋着的表情。 陈阿诺见状连忙把镰刀放下,蹲下身子查看孩子的情况。 幸而只是膝盖上受了些轻伤,想是在林子里跑的时候跌倒了。 她便扯下一片衣摆简单给这孩子包扎好,而后关切的问他道:“怎么一个人跑到树林里来了,你爹娘呢?” 她一边说一边在心下暗自数落,这王家夫妇也太大意了,自己身为猎户难不成还不知道山上保不齐会有豺狼虎豹。 阿毛本还捏着小小男子汉的矜持,被她这么一问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瘪着小嘴委委屈屈的答道:“家里来了个病人……爹娘说阿诺姐姐在山上采药……就让我……让我来寻,谁知道我跑着跑着就摔了一跤……” 小家伙断断续续的讲完了来龙去脉,陈阿诺也总算明白了个大概,于是蹲下来拍拍后背,对阿毛道:“来,我背你回去,咱们一起去看给病人诊病。” 阿毛听她这样说,立刻就不哭了,抹了一把眼泪乖乖趴到陈阿诺的背后,由她背着往回走。 陈阿诺和阿毛一同回到阿毛的家里,果然见王家夫妇正忙着照顾一位老者。 那人看起来眼生,并不是村子里的人。 陈阿诺边过去给老者把脉,边问王家夫妇道:“这位是你们家亲戚?” 怎知他们二人却齐齐摇头,猎户老王道:“是俺今天去上山打猎,路过村口的时候碰到的,这人倒在地上,叫也不应,俺就给驮回来了。” 陈阿诺也不再多问,赶紧为老者把脉,又查看了一番,确认他只是患了时疫引发了热症而已,于是对满脸担忧的王家夫妇道:“只是时疫而已,没有大碍,开两贴药服了就好。” “这就好,这就好……”这村子里的人都很淳朴,便是对生人也没有防备。 陈阿诺见他们这般用心,却还是忍不住提醒道:“等这位老伯醒了且待我问问,问清楚了彼此都好放心。” “哦,好。”王家夫妇似懂非懂的应了。 她便按照老者的情况抓了方子,而后在一旁守着等他醒过来。 两个时辰后,老者终于睁了眼,对陈阿诺和王家夫妇好一阵千恩万谢。 陈阿诺则说了些推辞的话,接着与他聊了起来:“我见老伯不是这村子里的人,可是误入山中迷了路?” 老者点头道:“确被姑娘说中了,老朽游历至此,不甚染上时疫,原以为将养三两日就好了,又见这山谷风光甚好,今日进来探寻一番,不想竟高估了我这把老骨头。” “到底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老者犹自发出阵阵叹息,可陈阿诺听了他的话却在一旁出神,心下实则正暗自纠结。 这三年来她一直在村庄里过着隐居的生活,而这座小村庄又藏在深山之中,处于偏僻之地,几乎从没有外人进来。 同样的,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得到一点儿来自于外面的消息,江湖的一切都遥远得恍若隔世。 慕容磬已经过世,而天英教的人想必也以为她已经死了,只要她一直待在这村子里,便可以彻底脱身,不再和江湖有所瓜葛。 深陷其中之时,原以为这就是她无比向往的生活,可是今日得知这位老者曾四处游历,心下便克制不住那不时冒出来的念想。 她抗争了许久,告诉自己只要弄清他的来路就好,怎知说出口变成了:“不知这几年江湖上可有发生什么事情?各门派……可都还是老样子?” 她问得那样小心翼翼而又避重就轻,却听那名老者道:“我已多年不问江湖事,故此姑娘问的老朽也无从答起。” “这样啊……”陈阿诺有些尴尬的垂下头,莫名的有些失落,却又有些庆幸。 “老伯既然是游到了这里,那就是不急着回去,不如先在俺们家里安顿下来,等养好了身子也不迟。” 正出神间,却听到王家夫妇热情留客,陈阿诺只得随之附和:“先随我回去服两日药,把病祛了再走吧。” 王家妇人却道:“你一个姑娘家不方便,就留在俺们家吧,你每日来这里诊病不就行了。” “也好。”见王家夫妇十分坚持,陈阿诺便也不强求,转而看向老者。 老者略推辞了几句,但终归还是答应留下来养病。 陈阿诺依言每日抽空去王家给为老者探病。 那名老伯虽然上了年纪,可身子的底子不错,不过数日间就恢复了精神。 王猎户这一家子似乎也与他相处的不错,倒像是弥补了他们夫妇二人双亲皆已不在的缺憾。 看着他们一家人般其乐融融的样子,陈阿诺也不禁受了感染,没事就去他们家坐坐。 这一日陈阿诺采了药回来,又想起那老伯,于是熬了一帖温补的药端去了王家。 到了那边正赶上他们家吃饭的时候,王家夫妇都在厨房里张罗,老者也非要去帮忙,却把陈阿诺给撵了出来,直道厨房地方小,人太多了反倒添乱。 陈阿诺无法,只得出来带着阿毛玩。 阿毛拉着她到院子里嬉闹,正玩得高兴,小家伙却指着墙角边码得整整齐齐的一堆柴火,得意的对陈阿诺道:“我们家爷爷本事可大了。” 这么快就成了他们家爷爷,陈阿诺心下觉得好笑,却也知道是童言无忌,耐着性子故作好奇:“哦,你家爷爷有什么样的本事?” 阿毛便愈发得意的解释开来:“这么多的柴,爹爹都要费好大的力才劈开,可爷爷拿着斧头挥了两下,就都好了。” 他生怕说得不详尽,还张牙舞爪的比划了一番。 阿毛本是小孩子心气,不过炫耀罢了,可听到陈阿诺耳中却又悟出别的东西来。 她连忙俯下身子查看那一堆柴垛,那些柴木的切面都十分整齐,显然是以利刃一招断成。 这山里的树木大多生得密实,要劈成柴火也不易,没有武功的平常人,便是王猎户这样年轻体壮的,不可能一斧子劈开,更莫要提那样一位老者。 除非,他是辅以内力将这些柴火劈开的。 可是陈阿诺先前给他把脉时根本没有察觉到内力的迹象。 倘若这样老者当真会武功,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他内力深厚,至少不在她陈阿诺之下。 想到这一层,陈阿诺顿生不安。 可就在这个时候,王家妇人却来招呼她进去吃饭。 陈阿诺也只得先放下,牵了阿毛进屋。 原本是好好的一顿饭,陈阿诺却吃得很不安。   ☆、第57章 深谷(二) 待到用过饭后,陈阿诺帮着收拾了碗筷,接着便端出热好的药送到老者手里。 老者与她道了谢,抬起双手来接。 这一瞬间,她忽然起了个心眼,于是在将递未递之时假装不慎松了手。 一整碗冒着热气的药直直落下来,陈阿诺惊慌的跳开,实际上却是在暗自观察老者的反应。 只听到“哐”的一声,药碗最终摔碎在地上,而药汁也同时溅在了老者和陈阿诺的衣摆上。 王家妇人连忙凑过来收拾,嘴里埋怨着:“怎么这么不小心,可烫着了?” 陈阿诺自疑虑中回过神来,连忙向老者道歉:“对不起,是我没拿稳。” 老者却道:“不怪阿诺姑娘,是老朽未曾接住。” 两人都说了些违心的客套话,陈阿诺忙蹲下身子和王家妇人一道收拾地上的碎片,老者也欲帮忙,却被陈阿诺和王家妇人拦住。 收拾完后,陈阿诺便借口要再去熬一碗药离开了王家。 一个人安静下来,她更是对那名老者充满了怀疑。 陈阿诺的脑中不断浮现出当年山村焚尽于烈火之中的可怕景象,那些深藏的记忆仿佛寻到了契机,被尽数勾了出来。 她终究是放不下,后来又借着机会试探了几次,可那名老者始终没有露出破绽,也不知是当真无辜还是精于算计。 这样又过去数日,却也没有发生更多不寻常的事。 倒是陈阿诺,自那一日起就再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也不知是不是和猜测这名老者是江湖中人有关,那些可怕的梦境每到入夜就变本加厉的折磨着她,仿佛时空发生了错乱。 有时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天英教中,明知道萧千雅欺骗了她,可是在面对身为小红的他时,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有时候又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和爹娘无忧无虑的生活在山谷里。 又是一日自噩梦中惊醒的天明,陈阿诺混混噩噩的熬了半日,终于决定下午补个眠,可想不到的是,如今那些梦魇竟到了连白日都不肯放过她的地步。 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时,已是日薄西山之际。 陈阿诺揉着额角爬起来,打算出门去透透气。 不知不觉便行至山谷之间,陈阿诺抬头忽见漫天猩红,这才发现天地之间已被霞光浸透。 许是为过于相似的景象所感,她不自知的哼起了那首小调。 “青山青,绿水长。 一身蓑衣木桨摇。 云中吹箫。 唱一世逍遥。 醉好梦,谁知道。 管他做世事无常。 把酒临风。 属我最逍遥。 ……” 熟悉的曲调勾起了她深埋在心底的许多回忆,一时间更觉那天边残阳犹如血染,凄绝而又妖异。 原以为日子远了,就什么都会淡忘了,现下她才知具体的细节虽是记不清了,可那时候的心境却始终潜藏在心底的某个角落里。 “这本是首逍遥歌,却为何唱得如此凄凉?”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陈阿诺才意识到看进眼眸里的夕阳竟已是模糊一片。 她垂眸缓了缓,勉强扯出一抹不大自然的笑,转身看着老者行至她身边,更像是自言自语那般道:“过去,我在山水田园间,青天白云下,总以为这《逍遥调》里唱的是山水风光,快乐感受,而今我身在江湖,才知道歌里唱的是不甘和寂寥。” 老者听她说着,亦负手立于山崖之畔,举头仰看漫天红霞。 他沉吟了片刻,却忽然对陈阿诺道:“阿诺姑娘既然提到江湖,老朽有个关于江湖的故事,不知姑娘可愿听否?” 想起那时向他询问江湖之事,他只以不问江湖事为由来推辞,却不想如今竟主动提起。 陈阿诺于是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点了点头。 老者停顿了一会儿,似在整理思绪,而后便缓缓说道:“那是发生在许多年前的一个故事,当时赫赫有名的江湖第一美人萧蓝雨爱上了华山派的一名弟子,两人私定终生海誓山盟。这原本该是一段佳话,却在江湖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只因为萧蓝雨是天英教教主的义女,亦是天英教掌教圣女。” 得知这个故事和天英教有关,陈阿诺愈发起了的兴致,将满眼的夕阳都抛到了脑后,认认真真的听着老者继续讲道:“这段姻缘被发现后,那些名门正派纷纷向华山派施压,甚至连华山派的掌门也受到牵连,被人诟病。华山派不得不将那名弟子抓了回来,关在山中面壁思过。萧蓝雨见恋人被囚便带了魔教教众前往华山派要人,却不想这竟是那名华山弟子将功赎过的圈套。她们一到华山就遭到伏击,几乎全军覆灭,萧蓝雨虽然侥幸逃脱却深受重伤。回到天英教后,萧蓝雨终于想通决定和那名华山弟子恩断义绝,却发现已经身怀有孕,然而过了数月,她还是将这个孩子生了下来,便是当今天英教教主萧千雅。” 听到这里陈阿诺不禁心下大震,想不到萧千雅的身世竟是如此。 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是以何等急切的语调问道:“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老者叹息了一声,复才说道:“萧蓝雨虽说与那名华山弟子恩断义绝,心下实则放不下,要知道有多爱就会有多恨。她于是将对那个人所有的怨恨和不甘都报复在了他们的孩子身上。她自生产后情绪就变得很不稳定,多数时候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发呆,一旦发作起来就疯狂的打骂孩子。偏生当今的萧教主年幼时性子便不同凡人,无论他娘如何打骂他,他都不哭也不言语,好似自小就薄情寡义。” 此时陈阿诺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多年前在山谷中为萧千雅疗伤的情形,那时候他还是“小红”,而她为他包扎伤口时却发现他的背后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疤。 那些伤疤都是陈年的旧伤痕,且不难分辨出是许多次反复叠加形成的。 后来到天英教中,萧千雅沐浴之时亦是从不让人伺候,甚至以教令禁止任何人靠近,或许也是不愿将这些伤痕示于人前。 而今想来,这些伤痕多半就是他自幼时起每每遭到生母毒打而留下的痕迹 陈阿诺出神之际,老者又继续说道:“后来,前教主发现了他这般寡淡的性子,便坚信他可以练成无月神功。要知道前教主毕生的心愿就是无月神功,奈何欲练此功一则必须承受常人无法承受之苦,二则在练功的过程中万不能有任何杂念,稍有分心则极易走火入魔。因为不能承受神功带来的痛苦,前教主穷其一生也没有练成神功。那时候看着萧教主,前教主便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事实上前教主果真没有看错,萧教主自修习无月神功以来确实进步神速,只是性情也变得越来越淡漠而且残暴不仁。然而纵使他武功越来越高,可面对其母萧蓝雨的打骂却依然没有任何反抗。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冷漠的表面之下还残存一丝亲情时,却发生了一件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 “发生了何事?”陈阿诺此时竟深陷入故事之中,只觉心底阵阵抽痛,好似这一切就发生在她的眼前。 老者道:“那一日萧蓝雨又发作起来,将萧教主唤至屋中锁了门打骂。每到此时教众皆不敢靠近,如此从早上直到夜半,房门才终于打开,出来的却只有萧教主一个人。众人见他浑身是血,眼中充满了杀气,而萧蓝雨的尸首就躺在屋子里,更是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去请来了前教主。却不想前教主见到这般情形却是仰天大笑道:‘成了,成了,无月神功成了’说完后他竟就疯了,浑浑噩噩的过了三两日就也离世了。再后来,十五尚且不足的萧教主便登上教主之位,而天英教在其执掌之下却比过往更盛,才有了如今的模样。” 这个故事有太多匪夷所思的地方,非以常规的情理可以理解,而面对这样一个故事,陈阿诺更多的是震撼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烈情绪,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攫住了她的心,让她每一次呼吸都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痛楚。 “就算是这样,他终究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当年天英教灭了倚雪阁满门的时候,又可曾想过那些无辜之人,那些被魔教杀死的人们,他们的孩子也成了孤儿!”陈阿诺忽然变得歇斯底里,双拳紧握红着眼睛怒吼。 老者却若有所思的一笑:“不过是一封不名来历的信和散落在现场的几个暗器,那些正派中人就一口咬定是天英教所为,被一群宦臣耍得团团转。” “什么意思?”陈阿诺的心跳不由的加速。 老者竟似打开了话匣子,继续说道:“东厂那群宦臣祸乱朝纲尚且不知足,还欲将爪牙伸向武林,奈何他们又忌惮于武林中几个大门派的势力,这才想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一出戏。” “你是说令倚雪阁灭门的是东厂的人,并非天英教?这如何可能,东厂即便在朝中权势滔天,可论武功又怎会拼得过倚雪阁这样的武林门派,让我如何相信你的一面之词?”陈阿诺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 老者又道:“你竟不知东厂之首人称九千岁的那位就是个当世一等一的高手,此人不知师承何处,内功修为极深,武功招式也十分歹毒,恐怕天英教的萧教主与之相较,也难分胜负。只是他深居宫中,过去极少在江湖上路面,这才未为多数人所知。” “竟是如此。”陈阿诺沉吟的低喃。 她忽然想起黑莺的死,因为杀了她的人武功极高,所以自然而然的将凶手锁定在了慕容磬和萧千雅两人之中,却从未想过或许还有第三个人。 同样的道理放在山村里的那场火上,青龙曾在她的追问下说出那时前往山中只是为了寻找可以成为杀手的少女,黑莺到的时候,村子已经是一片废墟,而那场火虽然是慕容磬命人放的,却是在村子被屠之后。 她一直在揣测到底是谁说了谎,却从来没有想过或许还有第三种可能。 这太可怕了,陈阿诺觉得脑子里已是一片混乱。 百般纠结之后,她忽然想起什么,以审视的目光看向老者,并向他问道:“你为何对天英教的事情如此了解,你到底是何人?” 老者捋了捋胡须,神色依然道:“当年萧教主即位之际曾驱散了天英教中的数位长老,老朽不才,正是其中之一。” “天英教长老?”陈阿诺心道这老者果然深藏不露,却又道在天英教时倒不曾听教中之人提起过,于是愈发疑虑道:“既然如此,又为何将这些说与我听。” 老者拱手朝陈阿诺行了一礼道:“叨扰许久,老朽自知令阿诺姑娘心忧,今日已同王氏夫妇道别,现下本是来辞行的,却无意间闻得姑娘哼唱《逍遥调》,虽不知姑娘与老朽旧友阴阳双煞有何渊源,却也倍觉亲切,又见姑娘忧心江湖之事,一时忍不住便说了这个故事,还望与姑娘能有些许相助。” “相助?如何相助?”陈阿诺不解。 老者则道:“方才我问为何将此曲唱的凄凉,阿诺姑娘却道而今身在江湖,可是此刻你我分明同在这隐世山谷之间。” 听到这里,陈阿诺忽的恍然大悟:是啊,纵使三年过去,她始终未曾踏出这里一步,可她的心却依然在江湖中飘荡。 “阿诺姑娘可知什么是江湖?”老者忽又相问。 这一问却把陈阿诺给问住了,她只能喃喃自语:“什么是江湖……” 老者见她亦是疑惑,便道:“江湖便是人心,它就在你的心里,心若是放下了才是真的放下了,心若是放不下,即便躲道天涯海角也还是为江湖所牵绊,就如同当年的第一美人萧蓝雨、如同痴迷于神功的天英教前教主,如同当今的萧教主。” 他这番话说得可谓意蕴深长,陈阿诺咀嚼许久才终于豁然开朗。 她抛开所有的揣测和怀疑,躬身朝老者诚信诚意的拜了拜,而后说道:“多谢老伯指点,阿诺终于想通了。” 老者听到她这句话才豁然大笑起来,捋着胡须道:“想通了就好,想通了就好……” 说罢他只同陈阿诺道了别,而后转身往村口的方向行,又去继续那逍遥自在,游历山水的日子了。   ☆、第58章 入魔(一) 一个月后,挣扎了许久的陈阿诺也收拾好一切准备离开这个静静深藏在山谷里的小村庄。 一来她终于想明白了那个道理,即便她这一生隐居于此,不问世事,可她的心却始终在江湖中沉浮,逃避于她来说只不过是自欺欺人;二来那名老者曾是天英教的长老,虽说他声称已和天英教不再有瓜葛,可是她毕竟放不下,唯恐这村子里的无辜之人再受她的牵连,重演当年的悲剧。 得知陈阿诺将要离开后,村民们纷纷前来与她道别,亦不乏极力挽留着。 回想着这三年时光,陈阿诺虽是举目无亲,可在这里却时常受到大家的关照。 那些村民因找她看过病,或是受过她的恩惠,便都暗自记在心底,总记挂着要报答,这对于见惯了尔虞我诈的江湖中人来说,实在是受宠若惊。 再是如何不舍,也终须一别。 到了临行之际,王家夫妇又特意来送了一程,他们家阿毛更是拽着陈阿诺的袖脚抹眼泪:“阿诺姐姐,到底江湖是什么样子?为什么阿诺姐姐去了江湖中就不回来了?能不能也把阿毛带去?” 看着现下的阿毛,陈阿诺就如同看到当年的自己。 她转身回来,摸了摸阿毛的脑袋,柔声的嘱咐他道:“记着阿诺姐姐的话,江湖凶险,一旦跨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阿毛此生无论因为什么原因,都千万不要涉足江湖。” “江湖……比山里的豺狼还要凶猛吗?”阿毛仍然好奇的追问。 陈阿诺点点头应道:“恩,比山里最凶狠的猛兽还要危险,所以千万不能碰,记住了吗?” 阿毛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可手上攥着她的袖脚却没有要松的意思,还抽抽搭搭的有哭鼻子的势头。 陈阿诺见状,便蹲下身来刮了刮他的鼻子道:“好了,阿毛忘了自己是男子汉了吗?怎么还哭鼻子?” 如此激将法用在半大的孩子身上总是十分奏效,阿毛虽然还低声抽泣着,却也依依不舍的松开了陈阿诺的袖子,抬手抹了抹眼泪。 陈阿诺起身同王家夫妇再度道别,而后转身踏上路途。 她终于还是离开了这个村子,重新回到了江湖之中。 出了山谷之后,陈阿诺站在繁华的街道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自她身侧掠过,却忽然失去了方向。 此时此刻,她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如今她已不再是天英教的教徒,自然不可能再回去,慕容磬则是和她一起消失在了酿剑山庄,而他的死也与她有不可推脱的关系,如今她若是贸然回去,刘衡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故此酿剑山庄也是去不得的。 可是除了这两个地方,她真的想不出还可以去哪里。 无奈之下,陈阿诺只得漫无目的的游荡,顺便打听些江湖上的事情。 自慕容磬失踪之后,武林盟主之位仍为他空悬了两年,江湖上的实务则由几大门派的掌门共同担负,直到一年前的武林大会才重新确认了新的盟主,正是当今华山派掌门孟昭。 酿剑山庄则由大弟子刘衡接手掌管事物,可是慕容磬那样的人毕竟江湖百年亦难见一个,刘衡纵使天资聪颖也终难极一二,盛极一时的酿剑山庄仅在三年间便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走向没落之势。 另外自端王遇刺之后,朝中势力彻底失去了平衡,朝野上下彻底为宦臣所掌控,而那位九千岁已经不满足于如今的权势,更将玉望延伸到江湖上,频频干涉江湖之事。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被众人反复谈起,乐此不彼。 这件事发生在去年的武林大会上。 华山派掌门刚刚力挫群雄,坐上武林盟主之位,各门派争相恭贺之际,多年未在江湖中路面的天英教教主萧千雅竟从天而降。 这位魔头虽说在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只是活在故事里的一个传说。 那时候他就这么活生生的出现在众人面前,对于那些至今仍未曾有幸亲眼见过他的人来说,实则更多的是激动和好奇。 一时间,连同新任武林盟主在内的众人尽皆愣住,眼睁睁看到一袭红衣的萧千雅落在那高台之上,而后对着众人道:“慕容磬呢?给我出来!”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道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此时亦有善于联想者开始揣测,说不准酿剑山庄庄主慕容磬的失踪正和这大魔头有什么关系。 显然酿剑山庄的人也是这么觉得的,于是信任庄主刘衡便冲了出来,对着萧千雅道:“你这魔头,还不快把我师父交出来!” 怎知萧千雅却根本未曾把他放在眼里,袖袍一挥已将他击出数仗之外。 这时候,新任武林盟主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满集结各门派高手一同向萧千雅攻去。 那交战的一幕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痴迷于武学的人们拿来孜孜不倦的谈说与感叹。 对于那段记忆,人们回忆起来似乎都是漫天的猩红,亦不知是遍布天地的夕阳,是他身上妖异的红裳,还是撒落满地的血迹。 萧千雅未用寸铁便将新任武林盟主连同数位来自于各大派的高手打得毫无还击之力。 最后他却只是将人群扫视了一遭,而后自言自语道:“莫非他真的不在了。” 说罢便转身翩然而去,徒留下身后呆若木鸡的一群人。 那些人凝视着萧千雅远去的背影,久久未能自震撼之中回过神来。 更有好事之人嗟叹,只可惜慕容庄主不在,否则这同样传奇的二人交锋于此,将铸就江湖中何等经典的一战,若能见证此战,将是何等三生有幸。 这些故事都是陈阿诺这里一点儿、那里一些混听来的,尚且不知有几分真假,但有一点她却百思不得其解,按说慕容磬的生死萧千雅应当再清楚不过了,何以要到武林大会上去寻人。 江湖上亦流传着另一种说法,说是萧千雅实际上已经走火入魔,所以才会嗜杀成性,做出这些疯疯癫癫的事情来。 对此陈阿诺十分不以为意,修炼无月神功之人,唯有心生杂念才会走火入魔,而萧千雅那样的人,世间万物皆不在他眼中,又怎么会分心而走火入魔。 陈阿诺暗自在心底将这些浑说之人嘲笑了一番,便又继续漫无目的的赶路。 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却在某一日突然发现了一个事实,原来不知不觉间,她竟一直在朝着天漆峰的方向行进。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不禁发出自嘲的叹息,却终究没有止住脚步。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大抵形容的就是她这样的人吧。 连陈阿诺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 回到这江湖之中,她最应该避开的就是天英教吧,可她却还是控制不住的自投罗网。 如此又过了数日,陈阿诺抵达了天漆峰下不远处的那座城池。 举目望去,环绕在云雾中的峰峦已经隐约可辨出形状。 一时间诸般复杂不可言的情绪同时涌上心头,陈阿诺不敢再看,低下头欲跨入城门,却发现城中之人都在争相往城外逃窜。 陈阿诺于是忙拉住身边一人询问:“敢问这位大哥,城中发生了何事?” 那人被她拦住去路,只能满脸焦急道:“是正派中人围剿魔教,在城里打起来了,姑娘还是快逃吧,再晚只怕城都要毁了。” 他人说完便立刻挣脱了她的拉扯,立刻消失在汹涌的人潮中。 得知此消息,陈阿诺反而加快速度往城中行去。 到了城内,果然见天英教的人正和一帮正派中人缠斗在一起。 看那剑法像是五岳剑派的人,这么多年来虽说那些名门正派剿灭魔教的口号喊得响亮,可是在慕容磬的统领之下,各门派与天英教也一直井水不犯河水。 如今五岳剑派忽然杀到了天漆峰下,也不知是不是为了一雪武林大会的耻辱。 陈阿诺逆行于人流之中,才靠近了些,却自五岳剑派那一帮人中认出了刘衡,原来酿剑山庄也参与了这次围剿。 眼下这两方势力,恐怕她在哪边露了面都讨不到好果子吃。 陈阿诺只得先躲到一旁静观其变。 这一场混战打了许久,到了傍晚时分,城中百姓都差不多跑光了,而双方最后也闹了个两败俱伤。 还没有见到萧千雅的面,甚至连敌人的老巢都没有摸到,就碰了一鼻子的灰,那些正派中人自知这样下去怕是也得不了便宜,于是撂下狠话便折返而去了。 击退了敌人,天英教众人亦准备撤回天漆峰。 陈阿诺躲在旁边的巷子里,惊讶的发现率领天英教教徒的竟然是早已归隐山林的青龙护法,而跟在她身边的竟是阿香。 见到阔别许久的熟识之人,一直极力掩藏气息的陈阿诺禁不住有些激动,脚下下意识的往前迈了一步,正踏在了满地枯叶上。 那声音原是极微小的,却还是被青龙所察觉到。 但见青龙蓦地的顿住脚步,利落的转身,向着黑暗中的街巷喝道:“是谁?” 陈阿诺自知已然暴陆,再躲也是无益,于是缓步自巷子里行出。   ☆、第59章 入魔(二) 当陈阿诺的身影在月光之下逐渐清晰起来时,青龙的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而阿香则发出了类似于喜极而泣的惊呼。 仿佛不敢相信那般,阿香一阵风似的扑到她的近前,上下来回的打量,而后激动道:“你真的是阿诺吗?你还活着?” 陈阿诺握住阿香的双手,安慰的点了点头,而后将目光移向已然行至她面前的青龙。 “你竟还活着?”素来待她十分宽厚的青龙也问了同样的话,只是那语调之中似乎透露着浓烈的怨怼之意。 陈阿诺原想向她解释,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便听到“啪”的一声响,脸上竟火辣辣的疼。 青龙这一巴掌落得太过突然,以至于陈阿诺和旁边其他的天英教教徒都愣了许久。 此番回到天漆峰,她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即便是天英教的人将她绑了处于极刑也毫不奇怪,可是青龙却只是满脸怨愤的表情看着她,柳眉紧蹙的质问她道:“你如今还有脸回来!” 陈阿诺彻底被她问懵了,记忆里青龙护法始终是处变不惊的,身为四大护法之首,她从来稳重可靠,连情绪变化都很少,从来不曾显露出这般强烈的怒意。 “护法大人……”阿香连忙上去阻拦,然而青龙攥紧了双拳,似乎还觉那一下子不解气,又对陈阿诺道:“教主本来有满腔的抱负,他一直想统一武林,杀光那些正派败类,可都是因为你,因为你这个懦弱又没有用的女人,他竟然甘愿放弃天下。你可知教主因为你……” 见青龙如此激动,又说着这样的话,陈阿诺隐有不善的预感,于是有些踟蹰的问道:“教主……他怎么了?” 青龙依旧是余怒未消的模样,陈阿诺只得又看向阿香。 “教主他……”阿香会过意来,眸中亦现出忧色,正欲答她的话,却被青龙阻拦住。 青龙终于压制住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然眸中怒意未散,她看向陈阿诺一字一句道:“还是让她自己去看吧。” 陈阿诺被他们带回了天漆峰,一别三年,这里依旧是当初离开时的样子,远山如黛,云雾缭绕,只是不知当年的绯樱树是否还在那潭水之畔,又花开过几季。 此时此刻,陈阿诺却没有闲暇去想这些伤冬悲秋之事,她被青龙径直带到了那间熟悉的庭院之中。 萧千雅的殿门紧闭,门口守着玄武和朱雀两位护法,见到陈阿诺俱是难掩诧异之色。 青龙走上前,刻意压低了声音向他们询问道:“教主情况如何?” 玄武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而朱雀则应道:“方才发作了片刻,眼下刚好些。” 说话间,他们二人同时将目光落在陈阿诺的身上。 青龙侧头瞥了瞥陈阿诺,对他们解释:“我在山下城中遇到了她,就把她带了回来。” 说罢,青龙便抬手搭上了殿门,而后轻推开。 大殿里的灯烛随风摇曳,显得有些幽暗。 陈阿诺跟在青龙身后,穿过外殿,行过冗长的走廊,复才踏入内殿寝间。 她的心不由自主的跳乱了节奏,这三年来她都不曾设想过今日,亦无从推想此时的心境,似乎期待着,却又害怕见到他。 最终她们来到那间陈阿诺熟悉无比的屋子里,青龙撩起垂落在门前的锦帘,房中蜷缩在床榻上的人似乎觉察到外面透进来的光,下意识的又缩了缩。 陈阿诺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萧千雅,只见他乌发披散,面色苍白,一身红裳亦有几分凌乱,与记忆中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看到这一幕,陈阿诺只觉胸口的地方很难受,似被什么东西摄住了喉咙那般难以呼吸。 她怔怔的朝房内行去,到了床榻跟前才发现萧千雅一直专心致志低头凝视着左手掌心。 然而,当她看清他掌中的那样东西时,却又是一震。 那东西晶莹剔透,未嗜血时,和冰蚕倒有几分相似,不是别的,正是与她体内被毒死的那只一模一样的蛊虫。 那只蛊虫僵硬的躺在他的掌中,一动也动,看来是已经死了。 可萧千雅却低垂睫羽,一心一意的看着那只蛊虫,满脸的柔情似水,另一只手还不断的抚摸着蛊虫的尸体,嘴上念念有词,似在同蛊虫低语。 这景象实在是太诡异了。 片刻后,萧千雅似觉察到有人靠近,忙拦臂将那只蛊虫护入怀中,身子再度往后缩了缩。 陈阿诺不忍再看下去,侧过头来问青龙:“教主这是……” 青龙亦缓了缓情绪,复才答道:“三年前,教主闭关修炼无月神功的至高重,可才过了一个月便出了关。教主出来时浑身是血,神志也已不清,手中却还紧握着这只蛊虫的尸体。” 自青龙的话中,陈阿诺潜意识里已有了三五分了然,却仍不敢置信般将目光落在那蛊虫上:“这蛊虫……” 青龙走上前来,行至陈阿诺的身侧,却始终低垂眼眸,似不忍瞧见教主如今的模样。 “是情蛊。”青龙道。 听到这个事实,陈阿诺愈发感到震惊。 虽说天英教中不乏擅长蛊术之人,可养出来的蛊虫多半是用来杀人的,至于所谓情蛊,她却只在书上看到过,从来不曾真正见过。 依照书中记载,这世间的情蛊皆是成双成对养育出来的,即便后来依附于不同的宿体,彼此间却有强烈的感应。 也就是说种有一对蛊虫的两个人,倘若其中一人受到伤害或是遭受痛苦,另一人也会有所感应。 更甚者,若是一人死亡,这个人身上的蛊虫也会因为失去宿体而死去,那么同时另一个人身上的蛊虫感应到便会停止吸食精血直至死亡,就好像是恋人的殉情。 正是因为这种蛊虫的此等独特之处,才被冠以情蛊之名。 初时萧千雅在她身上种下蛊虫,她只当是同刚入教时服下的毒药一般,是为了掌控和牵制她的手段,却不曾想…… 如今她总算明白为何每次见到萧千雅,血脉里的那只蛊虫就显得格外悸动。 陈阿诺还在震惊之中未曾回过神来,却觉腕间一紧,竟是被青龙抓住,翻过来查看。 随着袖缘被拉开,她左腕上那条蛊虫种下时遗留的痕迹赫然呈现在眼前。 “果然……”青龙痛惜叹道:“虽不知为何种在你身上的蛊虫在你活着的时候就死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正是因为感应到你身上那只蛊虫的死,种在教主血脉中的那只蛊虫也随之死亡,而且正是在教主闭关练功之际。教主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在修炼无月神功最关键的时刻分心,以至走火入魔。” 原来江湖上的那些传言竟真的是事实,原来萧千雅真的走火入魔,而这一切竟然都和她脱不了干系。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真正骇人的是,无月神功并非和那些普通的武功一样,走火入魔也不过就是武功尽毁,一切重头来过也就罢了。 若是在修习无月神功的过程中受扰干扰而走火入魔,那么修炼之人便会遭到神功的反噬,且修习得越深,遭到的反噬便会越严重,直到受尽折磨而死。 这也就是为什么江湖上从没有人练成这天下无敌的神功,而前教主宁可让萧千雅来修习,也不敢亲自尝试修炼。 方才青龙提到萧千雅是在修炼神功的最后一重时走火入魔的。 结果会怎样,陈阿诺不敢问亦不敢想。 她痴痴的看着蜷缩在床榻上的红衣男子,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青龙见她这副模样,似也知道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便索性噤了声,在陈阿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退出了寝殿。 寝殿中忽然变得很安静,唯有昏黄的烛火在晚风中摇曳。 此情此景像极了她第一次被他招至这里的情形,那时候受了他的凌辱,陈阿诺满心都是对他的诅咒和怨恨,可是今时今日,她却是多么希望他忽然以冷肃而又嘲讽的语调对她说这一切只是耍弄她的玩笑。 然而期待中的情形并没有出现,萧千雅终于觉察到她的存在,愈发护紧了怀里的蛊虫,露出那双摄人心魂的眼眸警惕的看向她。 陈阿诺在床榻边坐下,又朝他凑近了两分,凝视他的眼眸轻唤了一声“小红”。 萧千雅的眸光动了动,似透露出些许好奇,但也只是同她相视片刻后便又垂下眼帘对着那只蛊虫的尸体喃喃自语。 这下陈阿诺总算听见了他在说些什么:“阿诺,阿诺……” 他竟是在一遍又一遍对着蛊虫唤着她的名字。 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的模糊了双眸,陈阿诺扑过去攥住他的袖摆道:“小红,我回来了,你看看我,我才是阿诺啊!” 奈何无论她重复了多少遍,萧千雅始终就像没有听到那般,只是自顾自的抚摸着那只蛊虫。 陈阿诺试图去握他的手,却被他迅速的避开。 他像是害怕她会抢走那只蛊虫一般变得焦躁起来,一面缩到墙角,一面蹙眉道:“快走开,阿诺是我的,谁都不许碰!” 听着他一遍一遍唤着她名字却对于近在面前的她熟视无睹,陈阿诺终于控制不住泪水顺着脸颊冲刷而下。 即便是在遭到追杀而落入深崖时她亦不曾这般绝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萧千雅在床榻上躺下并闭上双眼,却还不忘紧紧抱着那只蛊虫的尸体。 唯有待到他睡沉之后,她才能轻触他的眉宇。 看到他在梦中微蹙双眉,陈阿诺脸上泪痕未还干却又湿了眼眸。 记忆里他总是浅眠,如今能睡得这样沉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件幸事,可是陈阿诺同时也再清楚不过,如今的状况对于萧千雅来说恐怕已是最好。   ☆、第60章 入魔(三)(含入V公告,看过点) 陈阿诺就这样在萧千雅身边坐了半夜,静静的看着他沉睡的眉眼,似乎用了很久的时间才终于接受他已经走火入魔的事实。 待到她自寝殿里出来时,天上明月已然隐入云翳,然而青龙护法领着众人却还在殿外等候。 陈阿诺行至青龙面前,自觉汇报萧千雅的情况:“教主已经睡下了。” 青龙和另外两名护法似乎同时松了一口气,阿香则对青龙道:“几位护法连续数夜守着教主,这些天都不曾阖眼,今日教主情况好些,不若就让我和阿诺在这里守着,护法大人先回去歇一歇吧。” 青龙微蹙双眉,将目光转向陈阿诺,似乎并不放心。 阿香便扯了扯陈阿诺的袖角:“你说这样好不好,阿诺?” 陈阿诺尚在出神中,也不曾听清她说的话,随口便应道:“好。” 见连守了几夜的玄武和朱雀也已是一脸疲倦,青龙终于动摇,对陈阿诺和阿香一再叮嘱道:“若是教主这边有什么异象,务必立刻告知于我。” “阿香一定谨记护法大人的吩咐!”阿香连声应着,同时又暗自拉了拉陈阿诺的袖角。 陈阿诺回过神来也点了点头。 得了她们两人的承诺,青龙才终于唤了另两位护法一道离开。 诺大的庭院里只剩下陈阿诺和阿香,以及几位值夜的教徒,恍恍月色之下,显得几分寂静。 陈阿诺人虽然自寝殿中出来,一双眼睛却始终停留在寝殿的窗子上,好似将目光长在了上面,一时半刻都舍不得移开。 阿香看着她这幅样子,低头叹了叹道:“教主刚走火入魔那阵子,教中上下皆是人心惶惶,几位护法也同你如今这般,这些天倒是渐渐习惯了些,只是教主的情况一直不好。” 说着这话时,阿香虽然是故作轻松的语调,眸子里却凝聚起晶莹。 这丫头自入教时对萧千雅就是万般仰慕,如今见他到了这般田地,想必也受了不小的打击。 陈阿诺自顾不暇,自然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安慰她,面色不由自主的又凝重了几分,仿若喃喃自语道:“那时候分明是他派赵婧去杀我,又为何……” “你难道还没弄明白?”阿香忽然激动起来,携着恨铁不成钢的语调道:“去酿剑山庄追杀你,那都是赵婧自己的主意,教主闭关前还不忘特意嘱咐她去给你送解药,她本想栽赃你背叛了天英教,却没有料到教主在你身上种了情蛊。” 见陈阿诺又是一副怔愣的表情,阿香情绪愈发剧烈,凑到她跟前道:“那时候教主已经走火入魔神志不清,可是在知道真相后,他还是杀了赵婧,之后便一直抱着那只蛊虫的尸体自言自语,说什么‘阿诺,我已经为你报了仇,你快回来啊……’” “你别再说了!”陈阿诺但觉字字句句都戳在心窝子里,终于忍受不住打断了阿香的话。 阿香渐渐平复了情绪,本想说句话安慰陈阿诺,却觉察到寝殿中的异象。 她们二人守在门口,就是担心萧千雅会出事,所以即便说话时也是凝神聚气,随时关注着寝殿里的动静。 尽管那一声动静十分微小,陈阿诺和阿香还是同时转头看去,而后不约而同的冲进了寝殿里。 进到内室之中,却见萧千雅正趴在床沿边,半截身子都探到了床塌外面,似乎正伸出手够着什么。 绸缎般的墨发随着他的动作倾泻至身前,直铺至地。 陈阿诺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去,透过乌发纠缠的缝隙看到那一团圆圆白白的东西。 原来是那只蛊虫不知怎么的落在了地上,萧千雅一时着了急就扑到了床边。 看到他这个样子,眼见着要从床榻上跌落下来也毫无知觉,满心满眼就只有那只蛊虫,陈阿诺心底顿时涌起一股酸胀感触,忙冲上前去将萧千雅拥住,而萧千雅却一个劲的挣扎,嘴里还在不断唤着“阿诺”。 陈阿诺无奈,只能唤了阿香过来帮忙。 阿香跟上来,也弄明白情况,经过这些日子,自是知道教主何等宝贝这只蛊虫,忙自地上拾起好生的捧了递到他手里。 萧千雅却是早急了眼,慌着自阿香手里抢过去,而后小心翼翼的护进怀中。 目睹了他这一系列动作,陈阿诺心下愈发难受,什么也不顾,只是收拢双臂紧紧将他拥住。 萧千雅觉得受了束缚,不满的挣扎起来,可陈阿诺偏就同他这失了心智的人较上劲来,愈发箍紧了双臂说什么也不放。 萧千雅挣扎了一会儿见没有成效,便也只能放弃,任由她去了。 陈阿诺将脸埋入他的红裳间,双手环至他的身前紧紧相扣,双肩却在微微颤抖。 还是阿香见这两人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才走上前来拍了拍陈阿诺的肩。 待陈阿诺抬起头,阿香才发现她竟又落了满脸泪痕,而萧千雅的红裳也湿了一片。 阿香叹了叹,边做好往屋外退去的准备,边对陈阿诺道:“你先在这里陪着教主,我出去守着。” 阿香离开片刻后,陈阿诺才终于松了双臂,然而萧千雅却顺势往她身上靠过来,想是方才这人肉枕头靠着甚是舒服。 陈阿诺忙又将他扶住,见他睫羽垂了又垂,想必是瞌睡戛然而止,尚不曾清醒过来,便扶着他躺下来。 重新安置好一切后,陈阿诺仍然放心不下,又守了片刻,只等到萧千雅彻底垂下眼睫,似是睡熟过去方才替他掖好被子,蹑手蹑脚的爬下床榻。 就在她双脚都落了地,正准备起身离开时,却觉得有一股力道自身后牵住了她的衣摆。 陈阿诺回过头去,却见方才分明已经睡了的萧千雅此刻正睁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一瞬间就跌落进那双沉如深潭的眸子里,陈阿诺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摄住了心魂,再也向前挪不动一寸。 她只得退回去凑到他跟前,伸手替他拨开鬓前的发丝。 近距离的凝视着那双瞳眸,而他又忽然这般安静的与她相视,当自他的眼瞳里看到自己的身影时,陈阿诺的心“腾”的燃起一丝希望。 她甚是激动的握住他的手道:“小红,你是不是记起来了?是不是认得我了?” 怎料她话才刚落,萧千雅便似受了惊吓,缓缓自她的手中将他的手抽回来,怯怯的看着她。 就在她仍然不死心,满心期待的等着他的回答时,却见他薄唇动了动,竟然嗫嚅着唤了一声:“娘……” 听到这个字,陈阿诺的心蓦地一沉,原本燃起的希望顿时熄灭。 她只能自我安慰道:“也好,至少你眼里还能看得到我。” 陈阿诺替他拉了拉被角,正打算再哄他睡下,不想萧千雅却忽然露出满脸惊恐的表情。 他双手攥紧了被缘,使劲往上拉,先将那只蛊虫藏进锦被里,接着他自己也拼命往里缩,一双眼睛仍然盯着陈阿诺,却满是戒备与警惕。 陈阿诺怕他这样生生把自己给闷坏了,于是倾了倾身子打算把那被子往下拉些,却听到萧千雅忽然道:“娘要打就打我吧,不要打阿诺!” 听到这话,陈阿诺蓦地便顿住了手上的动作。 她想起在山村里时,那位自称是天英教长老的老者曾经说过的话。 他道萧千雅的娘因为怨恨他的爹,性子变得十分暴虐,又将那怨恨尽数转移到萧千雅的身上,所以自幼时起,萧千雅就不断受到亲娘的毒打。 这又提醒了她萧千雅背脊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实在难以想象本该是被爹娘疼爱的年纪,幼时的他却承受着怎样的折磨。 那样的画面只是想着就让人无法呼吸,这时候萧千雅还在不断的重复求她莫要伤害阿诺的话。 陈阿诺于是又想起那老者所说,即便再疼,即便后来有了反抗的能力,但萧千雅面对亲娘的打骂却从来只是默默承受,连呼痛都不曾有,更不要说求她,可如今他却为了“阿诺”一遍又一遍说着哀求的话。 那些话自他的口中说出,就像是那些施加在他身上的鞭打都落在了她的心上。 陈阿诺下意识的捂住胸口,缓了片刻后却在他的身边躺下,而后伸出手臂将他拥住。 这一次萧千雅没有挣扎,可浑身却在颤抖。 陈阿诺愈发难受,却强撑着放柔了语调,贴着他的耳畔道:“我不是你娘,我会保护你的,就在这里守着,没有人敢伤害你……” 她只是这样说着,不断的同他说着抚慰的话,也不管他到底听进去多少。 说来却也奇怪,片刻过后萧千雅竟真的安静下来。 他以满含诧异和不解的眸光与她相视良久,这近在咫尺的距离甚至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和呼吸。 陈阿诺亦凝视着他的双眸,好不容易才扯出一抹笑容。 两人便这边对视了许久,最后萧千雅终于倦了,低了头竟埋进她的颈窝里去睡了。   ☆、第61章 入魔(四) 折腾了一夜,待到天命时,陈阿诺已是腰酸背疼,却又怕吵了萧千雅不敢动弹。 因害怕再出什么状况,后半夜陈阿诺也是一直守着他,一会儿都没睡。 萧千雅倒是难得安静了半夜,自那时歇下后就再没动一下。 他这一觉径直睡到了日上三竿,醒来后睁开眼就看到陈阿诺。 萧千雅垂了垂睫羽,毫无征兆的冲着陈阿诺露出笑容。 看着他薄唇微弯的样子,陈阿诺整个人都怔住,还是萧千雅朝她伸出手来才回过神。 却见他探着指尖,试探的触了触她的脸颊,见她没有什么反应才又大胆了几分,将掌心也贴了上去。 觉到他掌心的微凉,陈阿诺不禁动容,伸出手将他的手覆住,而后闭上眼享受这一时半刻的安宁。 然而也不过才片刻,她便听到一阵窸窣的声音,睁开眼来看,却见萧千雅已然坐起身来。 陈阿诺也忙跟着起身,又见他坐在床榻上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而后忽然展开双臂。 这一举动让陈阿诺一时摸不着头脑,没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 她在心下揣测,又怕惊着他不敢开口相问,怎知萧千雅却有些不耐烦了,扯了扯自己的衣襟,又重新张开双臂看着她。 陈阿诺这才领悟过来他的意思,于是问道:“可是要我为你更衣?” 萧千雅也未答话,只看着她点了点头。 想不到他意识都已意识不清了,还这么讲究,陈阿诺虽然一直为他揪心,看到这一幕却又暗自觉得好笑。 她便下床去取了柜子里的衣裳来同他换,此后又替他梳洗,找了梳子来为他理顺了满头青丝,再端端正正的以玉簪束好。 整个过程中萧千雅都十分配合,只将蛊虫护在怀中,也不吵不闹,由着陈阿诺摆弄。 收拾一番后,风华绝代的教主大人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若是他安静的不说话,倒也看不出已经走火入魔。 陈阿诺退后几步欣赏了片刻,面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阿诺饿了,我们吃饭吧。”萧千雅低头抚弄蛊虫,忽的冒出这样一句。 陈阿诺判断多半是他自己饿了才这样说,正打算出去端了早膳来给他,不想萧千雅却自站起身来,拉住她的手便往殿外的方向行去。 陈阿诺见状,连忙加紧脚步跟上,伸出另一只手去将他好,直到两人同行至庭院里。 看到萧千雅和她一同出来,守在外面的阿香怔愣着一动不动,满脸都是诧异表情,还是陈阿诺拼命对她使眼色,她才反应过来,连忙收拾了庭院里的凉亭,招呼他们坐下。 听闻教主要用早膳,她更是忙不迭的下去准备,也顾不上多与陈阿诺询问。 阿香很快就着人送了点心和清粥上来。 青龙也同她一道回来,许是听她说了一些,见萧千雅和陈阿诺坐在凉亭里用膳的时候,倒也没有那么惊诧。 可当她行至近处看到萧千雅的样子时,却还是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青龙护法。”陈阿诺忙同她打招呼,却又怕影响萧千雅的情绪,只能压低了声音同她问好。 她才同青龙说了一句,萧千雅却在一旁扯了扯她的袖子,回头去看,见他朝着桌机上的茶香糕指了指。 陈阿诺明白他的意思,转头看了看青龙,青龙则忙示意她先照顾萧千雅,陈阿诺便自碗碟里取了糕点来。 她原是想放在萧千雅碗中的,怎知萧千雅却就着她的手将糕点咬了一口,而后品味了半天,似乎觉得味道不错,就又吃了几口,片刻下来竟就着她的手将一整块糕点都吃了下去。 虽说为了照顾萧千雅没有什么放不开的,可在青龙的面前这样,陈阿诺还是有些尴尬。 等萧千雅吃够了糕点,陈阿诺正寻找话题试图打断这种尴尬,不想青龙却先一步开口。 “昨晚原是我忧心教主之事,故此过激了些,你莫要见怪。”想不到她竟是同她说这道歉之话。 陈阿诺忙摇了摇头道:“青龙护法严重了,既然都是为了教主,哪里还有见怪一说。” “只是……”陈阿诺犹豫了片刻,却还是将疑惑道来:“青龙护法当年已然归隐,不再问江湖事,为何又回来了?” 听到这一问,青龙只是看着陈阿诺的双眸沉默了许久。 陈阿诺只当是自己问错了话,正想着如何弥补时,青龙却反问她道:“这三年来,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若是你一直隐居不出,便也可以永远远离这一切,可你又为什么回来了?” 青龙的反问让陈阿诺顿时豁然,或许从踏入这江湖的一瞬间起,她就早已与这一切深深纠缠在一起,要真正放下又谈何容易。 陈阿诺正在万般感慨之际,青龙却又对她道:“教主现身武林大会之后,那些所谓正派中人得知教主走火入魔,自然不肯放过这趁人之危的机会,据我们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教徒来报,那些正派中人已经开始集结,准备一个月后围攻天漆峰,所以这段时日我恐怕无暇顾及,还要劳你好生照顾教主。” “照顾教主我自然在所不辞。”陈阿诺忙接过话去:“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先前我听江湖传言提及此事,还以为是讹传,或是有人借教主之名招摇撞骗,实在不能明白教主为何会出现在武林大会上。” 青龙面露自责的表情,叹息道:“此事说来也是我的失误,教主走火入魔后也是时好时坏。那段时间他恢复了神智的,我就放松了警惕。怎知教主竟一声不吭的离开了天英教,独自一人去了武林大会,如今想来多半是走火入魔的症状又反复,以为你还同慕容磬在一起,就寻到了武林大会上。” 得知萧千雅是为了寻找自己才现身武林大会从而将他走火入魔之事暴漏出来,陈阿诺侧头看着对一切浑然不知,专心致志同那只蛊虫“玩耍”的他,心下愈发五味陈杂。 青龙却安慰她道:“你也莫要太过自责,昨日你回来后,教主的情形已是大有起色,这些日子他都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日三餐也要百般哄骗,教中上下都绞尽了脑汁也不知如何是好,想不到今日教主竟肯到庭院里来,早膳也用了,实在难得。” 青龙话音刚落,萧千雅却突然攥住陈阿诺的袖角道:“阿诺累了,想回去休息了。” 他的手就搁在她的手边,陈阿诺自然而然的回握住他的手,难得这一次他竟由她握住,没有将手抽回。 陈阿诺凝视着他的双眸道了一声“好”,而后转回来对青龙道:“我先送教主回屋歇着,再去抓几服调理的药熬上。” 青龙点了点头,应道:“也好,你且去吧。” 辞过青龙,陈阿诺便将萧千雅扶回了寝殿中。 刚一沾上床榻萧千雅便打着哈欠倒了下去,连带着陈阿诺也被卷入床榻中。 她只得挣扎着起身,给全然不知照顾自己的萧千雅盖上被子,而后握着他的一只腕为他把脉。 今日的萧千雅果真是格外乖顺,仍由陈阿诺摆弄,见她认真的把脉,他便也同样屏气凝神的看着,而后睫羽垂了垂便闭上眼睛睡了。 此时陈阿诺的面色却凝重起来。 从脉相上来看,萧千雅的身子几乎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可偏生体内又有乱七八糟的内力冲撞,还在不断的消耗着他的精血,想来那股内力就是无月神功残留的功力。 如此下去,他必将因精血耗尽而亡,除非能有一个比他武功还高深的人将那些残余的功力尽数推出他的体外,如此废去他所有武功,或能保得一命,否则他每催动一次内力,身子就会加速枯竭。 可是萧千雅的武功天下第一,又要去哪里找一个比他武功还要高深的人。 陈阿诺不自量力的尝试了几番,但她那点儿功力在萧千雅面前简直杯水车薪,只得作罢,退至一旁思忖着写了一帖药方,暂以药力再辅以她的内力先护住他的心脉再说。 写完药方后萧千雅也睡沉了,陈阿诺便放轻了脚步退出寝殿,急匆匆的赶制药房里熬药。 两个时辰后,她准备好汤药回到寝殿里,萧千雅也刚好醒来。 然而当她给萧千雅喂药时,才终于明白青龙说的哄他吃饭时绞尽脑汁是怎么一回事。 陈阿诺可是连哄带骗说尽了好话,然而萧千雅才一闻到那汤药的味道就皱紧了双眉,接下来任她威逼利诱他都别过头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 陈阿诺一怒之下便掳起了袖子,举起碗自己饮了一大口,而后纵身扑入床榻,不由分说便将萧千雅压住。 萧千雅不甘示弱的拼命挣扎,两人顿时滚做一团。 多年后,陈阿诺一想到此时便觉萧大教主十分手下留情,倘若他催动内力随便发出一招,只怕就要将她挫骨扬灰了。 好在他如今失去神智,多半已经不记得自己会武功了。 两人便用这般最原始的方法搏斗了许久,而且陈阿诺凭着灵巧的优势竟然还占了上风。 趁着萧千雅一瞬的失势,陈阿诺把心一横,拦住他乱挥的双手,脑袋一沉,那朱唇就紧贴在了他的薄唇上。   ☆、第62章 入魔(五) 起初萧千雅挣扎得厉害,陈阿诺亦十分焦急,只想着如何快些让他张嘴好把药喂进去。 情急之下,她踢开绣鞋,一条腿跨过他的腰身坐下去,如此还觉不够,又俯下身子趴至他胸前,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她还以双手寻上他的五指扣住,力图不让他寻机逃走。 照顾这位病号着实不易,陈阿诺累得呼哧呼哧的,总算勉强将他制住,唇上再趁势偷袭,顺利迫得他开口。 待到药汁一滴不剩的渡进他的口中,陈阿诺才松了一口气,坐起身来抬袖抹了一把嘴角。 嘴里的余味着实苦得很,倒也真是难为了他。 她这样想着,目光重又自上而下的落在他的身上,这时候才意识到两人的处境。 却见萧千雅因为刚咽下那一大口汤药,现下正被苦得直闭眼,薄唇也因为陈阿诺方才的蹂另而显得有些红肿,而此时此刻,陈阿诺还坐在他的身上,双手仍与他五指交缠,方才挣扎之间更是拼了命的将他的双臂拉至身侧压住。 瞧他这一身衣衫凌乱,满脸委屈的样子,简直像是被恶棍轻薄了似的。 此时正身为“恶棍”的陈阿诺顿时有些不知所措,禁不住暗自庆幸,好在萧大教主现在认不得她了,幸好幸好。 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陈阿诺颇为尴尬的移开目光不看他,尽量假装若无其事的撤去压在他身上的重量,推倒一边去将剩下的药端了过来。 萧千雅得了自由,一副受惊的模样往床榻里侧缩去,见陈阿诺手里端着药碗,眸中更是露出害怕的目光。 陈阿诺便将药碗递到他近前道:“乖,把剩下的药喝了。” 怎料萧千雅却坚决的摇了摇头,抿紧双唇,俨然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 有了刚才的经验,陈阿诺更加确定眼下的萧千雅只是个纸老虎,便放开了些,同他商量道:“你是要自己喝,还是要我用刚才的法子?” 奈何萧千雅失了往日的威严,脾气却没有改,仍然固执得很,一双凤目凝视陈阿诺,再度坚决的摇了摇头。 陈阿诺无奈,只得故技重施,费了数遭功夫才把那些药一口一口的给他渡了进去。 经过第一次的突然袭击,她原以为萧千雅会产生防备,再用同样的方法恐怕要花更多的力气,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后来的整个过程都异常顺利。 萧千雅几乎是任由她欺负,渐渐的连挣扎都不挣扎了。 待到将最后一口药汁哺进他的口中时,陈阿诺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 这家伙竟像是尝到了甜头,将那些药汁都咽下去后却还贴着她的唇瓣不放,甚至开始试探着轻轻舔舐。 虽然身子里不再有蛊虫作怪,可是这样近的感觉到他的气悉,她却还是乱了心跳,双颊“腾”的就发烫起来。 偏偏这一瞬间,她竟不忍撤离,像着了魔一般更加深入的与他纠缠。 辗转缠绵的吻让人越来越恍惚,陈阿诺下意识的俯下身子与他相拥,明明两个人靠得极近,心尖的地方却透着微疼。 她不知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触,怜惜或是担忧,思念亦或是重逢的喜悦,又或者是她自从涉足江湖便从来不敢奢望的那样一种情感,被称为爱的东西。 此时此刻,她简直要怀疑,真正入魔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过了许久才撤离,两人凝视着彼此眼眸,都还在微微喘息。 看着他眼中浮着迷雾的样子,清醒过来的陈阿诺不禁自责,明知道他而今身子虚弱,却还同他胡闹至此,当真是鬼迷了心窍。 她甚是懊恼的撑起身子,尽量不再与萧千雅发生触碰,仍控制不住心跳的对他道:“我出去守着,你好生休息。” 明知道说什么他如今都未必听进去,可陈阿诺在说话时还是下意识的撇开眼眸不敢与他相视。 萧千雅并没有什么反应,也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沉浸在方才的余韵里。 陈阿诺便兀自从床榻上坐起身来,一双脚才刚沾了地,袖子却又被身后的人攥住。 她停下动作回头去看,正撞上萧千雅那双沉如深潭的瞳眸,如今他一脸委屈又略带着期待的表情看着她,直叫她心下软了半截。 与他对视间,不知怎么了的,她脑子里就冒出了“祸国殃民”这四个字。 陈阿诺无奈的叹息了一遭,却还是靠过去柔声问道:“怎么了?” 说着,她又顺势拉过他的手腕为他探脉,待摸到脉象较平日里有缓和之势,才放心下来。 看来这药的作用还来得挺快。 她正于心下思忖,却觉指上搭着的那只腕翻转,反过来将她的手握住。 陈阿诺抬头看向萧千雅,只见他身子往里挪了挪,一手还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则将身旁空出来的那一块拍了拍。 这意思算是再明白不过了。 虽说到了如今这般田地,可萧千雅的某些习惯还真是一点儿没变,比如喜欢使唤她,还有占她的便宜。 心下虽然一再腹诽,可陈阿诺还是妥协了,褪了外衫重新在他身旁躺好,再拉起被子仔仔细细的给他盖好。 萧千雅一脸自若的享受着她的服侍,一切收拾妥帖后又往她跟前挪了挪,伸出一条手臂将她揽住。 懒得和神志不清的人计较,陈阿诺便什么都让着他,原本相安无事,却忽然触到一抹凉意。 她忽然意识过来,萧千雅始终抱着那只蛊虫,只在方才纠缠间放开了片刻,待到她松了对他的禁锢就又小心翼翼的收入手中。 眼下她和他之间还隔着一只蛊虫的尸体,怎么想都有些膈应人。 陈阿诺于是掀起盖在两人身上的锦被一角,指了指那只蛊虫,商量道:“埋了吧,这样下去会烂掉的。” 萧千雅却忙将那只蛊虫往怀里收了收,瞪着眼睛道:“不许碰我的阿诺!” 敢情自己在他眼里还是那条虫子,陈阿诺甚为无奈,只得作罢。 “行了,睡吧。”她以内力熄了烛火,可在黑暗中凝视他的睡颜,她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就好像害怕要失去什么一般,她只是凝视着一片漆黑中近在咫尺的他。 纵使适应了黑暗后也只能看到他面容模糊的轮廓,可就像是印刻在了脑子里,只要稍一提醒就都勾了出来。 她禁不住伸手欲触碰他的容颜,却又在近处顿住,现出情怯之意。 过去的那么多年她都在想着用什么样的方法能够杀了他报仇,可真到了这个时候,眼见着他的身子一天天被那魔功糟践,她却恨不能代他承受。 人就是这么奇怪,再强烈的爱恨也会有反复无常的那一天。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两个的关系会到今日这般地步,而今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当真不敢想,只是单纯的希望还能有以后。 对于他和她来说,只要还有以后,怎样都好。 这样的日子又过去些许,陈阿诺每天照顾萧千雅可谓寸步不离,而萧千雅对她也渐渐变得依赖。 心情好的时候,他甚至会允许她和“阿诺”一起玩。 陈阿诺虽然一直担心这死虫子会传染疫病,但这情蛊果真是奇物,都过去这么久了竟也死而不僵,而原本在她身子里的那只蛊虫更是替她承受了毒发的后果,帮她捡回了一条命。 若能仔细研究一番说不定真能研制出什么治病疗伤的圣药,这想法虽然自脑中一带而过,可陈阿诺眼下也是无暇顾及。 这些天青龙她们似乎格外忙碌,或许是忙着对付那些意图不轨的正派中人,过去每日都要来探望的,如今却是间隔了数日,只是每日里照例遣人来询问教主的情况。 今日陈阿诺哄了萧千雅把药服下,正够着脖子往窗外瞧,心道怎么青龙派来问话的人晚了这么多,片刻后却见青龙亲自来了。 陈阿诺忙出去相迎,简单寒暄过后,青龙便道:“教主今日如何?” 陈阿诺应道:“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情势算是稳住了,只要不动用内力,想必能延缓下去。” “如此便好。”听到这样说,青龙亦放下心来,但随即又露出忧虑的神色。 她看了看坐在床榻上正捧着蛊虫的萧千雅,转而对陈阿诺道:“眼下江湖中情势只怕不妙,想不到此番那些所谓正派围攻天漆峰一事竟和朝廷有所牵连。” 听到这个消息,陈阿诺也是一惊:“怎么会和朝廷扯上关系?” 青龙解释道:“近日七雄令重现江湖,竟落在了东厂宦臣的手上,东厂督主更是以此巩固江山稳定为名,号令三军加入战局。” “果然如此,朝廷和江湖门派果然并非井水不犯河水……”陈阿诺想起在山崖下,那位天英教长老对她说过的话,于是也跟着着急起来。 青龙却道:“朝廷和江湖素来是一体两命,表面上看起来毫无瓜葛,暗地里却牵扯甚多,那东厂督主太过贪心,挟天子以令诸侯不说,还想干涉江湖,只怕这一次他最终的目的是想渔翁得利。 听她提起东厂督主,陈阿诺又想起那时在酿剑山庄见过的九千岁,只是那时候她实在没有想到一个宦臣竟真的有这呼风唤雨的能力。 如今回头想起,原来黑莺之死并非天英教自相残杀,也不是酿剑山庄假仁假义,原来一切竟都是在他的谋划之中。 天下怕是要大乱了,而此刻陈阿诺最担心的却是萧千雅。 她一时不知所措,只能对青龙道:“教主如今这样,断不可能御敌,我们该怎么办?” 青龙低头叹息,摇了摇头应道:“若只是江湖中那些门派,天英教倾尽全力或许尚能相抵,但如今朝廷大军牵扯进来,只怕难以相抗。” “这可怎么办?”陈阿诺陷入惶恐,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不如我们逃吧,遣散教众,离开天英教。”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到风头过去再卷土重来也好啊!”怕青龙不肯答应,她忙又补上这后半句。 青龙却道:“如今各方势力已经陆续抵达,天漆峰下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只怕插翅也难逃了。”   ☆、第63章 相依(一) 陈阿诺不禁绝望的看向萧千雅,别的她都不在乎,历经几度生死,如今的性命本就是捡回来的,可一想到萧千雅身子还是这样般模样,到时候若是敌人杀了进来,可如何是好? 青龙却在这时道:“如今只剩下一个法子。” 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陈阿诺连忙追问:“什么法子?” 青龙道:“如今之计,唯有我扮作教主的样子先引开那些人,等到一片混乱时,你就带着教主趁机逃走,而后找个深山老林暂时隐居,等过了这一劫再做打算。” “为何是青龙护法扮作教主?让我留下来,至少也可以帮上一些忙!”陈阿诺深知此刻将萧千雅送确是最好的办法,可眼见着青龙她们作牺牲,却让她和萧千雅一同逃走,实在让她心下难安。 青龙却道:“教主武功高深莫测,这是天下皆知的,若是随便什么人来伪装,你道那些正派中人都是好糊弄的?如今教中我的武功最高,也能拖延得久些,争取更多的时间,是以我来扮教主最为合适。还有……” 青龙顿了顿,又侧过头去看了看萧千雅,复才道:“教主身子还需要你以医术调养,况且在教主心里的分量想必你亦有自知,其他的人若是没了,教主不过难过一阵子,可若是你没了,如今教主的模样你也是看到了,便是凭借这两个理由,守在教主身边最合适的人就只有你。” 青龙这一番话说来条条是理,竟叫陈阿诺无从辩驳。 她低头沉吟了许久,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终于郑重的点了点头。 青龙得了她的应允,便道:“我先去安排妥当,你也准备准备,先尽量稳住教主的情况,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好。”事已至此,陈阿诺只能全力配合。 待青龙离开后,她又重新回到萧千雅的身边,见他朝自己展露笑颜,陈阿诺忽然庆幸他如今失了神智。 若是还清醒着,只怕凭着萧千雅的性子说什么也并不会同意撇下教众独自离开,只怕他拼尽最后的一丝功力也要和敌人们硬拼到底。 陈阿诺这样想着,忽然心下一动,俯身在他唇上落下清浅的一吻。 见他露出疑惑的神情,她复又回过神来,自嘲的笑了笑,而后哄得他躺下,掖好被子,自己则起身准备找青龙详谈准备迎战的事宜。 “阿诺。” 陈阿诺才刚行至门口却听到一声轻唤自身后传来。 想来是萧千雅在唤那只蛊虫。 她心里虽然清楚是怎么个情形,却还是忍不住停下推门的动作。 然而,当她转过身去时,却看到被她哄得躺下的萧千雅又坐起身来,正在床榻上安静的看着她。 因是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于是靠近了几步。 她看到萧千雅微掀睫羽凝视她的双眸,并无异常,可心下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就这样与他对视良久,她亦下意识的默不作声,气氛变得渐渐凝滞。 陈阿诺浑身不自在,又往前行了几步,试图说点儿什么驱散这诡异的氛围,然而当她来到床榻边时,才终于明白过来那不对的地方在哪儿。 却见萧千雅坐在床榻上,披散的乌发虽然遮蔽了他大半的面容,可是那双眼睛却无比清晰。 他虽如往常那般看着她,可是沉如深潭的瞳眸里却起了变化。 他的眸子不再如布满迷雾那般,目光清明得近乎冷肃,而那只他始终抱在怀中谁也不许碰的蛊虫就躺在旁边的地上,要知道那是他觉不可能放下的东西。 陈阿诺的心忽然鼓噪起来,说不清这感觉是喜悦还是惊惶。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微颤,小心翼翼试探道:“你刚刚……在叫我?” 萧千雅素来睡眠极浅,周围极微小的变化都会将他惊醒,故此陈阿诺特意叫人把床榻挪了位置,如此即便是在白日里,那自窗户上透进来的光也不会照到床上。 此时,萧千雅就在那一片阴影之中微微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案,陈阿诺还僵在那里未能反应过来,萧千雅却已自床榻上起身,长身玉立的踱至她的身旁。 “随我去见青龙。”他低声对她吩咐,声音又恢复了惯常的温雅,却莫名让人觉得有些疏离。 “哦,好。”陈阿诺终于回过身来,连忙上前为他开门。 萧千雅并没有找青龙过来,而是直接找去她那里,显然十分急切的要见到她。 见到青龙时,她正在前峰的大殿里和众位门主议事。 看到他们二人踏入殿门,众人具是一惊,也同时察觉到今日萧千雅的不同。 青龙于是向陈阿诺看去,正撞上她朝着她挤眉弄眼,立刻明白过来,连忙跪地对萧千雅道:“青龙参见教主!” 她既这样做了,在场的所有门主便也随她而行,呼声顿起久久回荡在大殿之中。 萧千雅便在众人的膜拜中缓步行至高台,坐在宝座上俯视台下众人。 所有人都恭敬的垂首而立,没有人敢提他失去神智的事情,倒是萧千雅自己说道:“这些日子本座睡了很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如今梦醒来了,本座将和你们并肩而战,共同把那些正派败类杀得片甲不留。” 说罢,他又将目光转向青龙道:“青龙,你且将如今的情况细细禀来。” “是。”青龙拱手应着,而后果真详细道来,从东厂阴谋到各派动向,具是一五一十,没有半点儿疏漏。 看到如今的萧千雅,包括青龙在内,再没有一个人敢提让他趁乱逃走的话,然而奇怪的是虽然他这段时间神智恍惚,可对于青龙曾当着他的面与陈阿诺讨论的事情,他竟都十分清楚。 这整个过程中,陈阿诺都是浑浑噩噩的,直到所有人散尽,而萧千雅步下高台在她身畔驻足。 “回去吧。”萧千雅看着她轻声道。 “恩。”陈阿诺愣愣应着,游魂似的紧跟住他的脚步。 重心回到寝殿中后,萧千雅似乎对自己乌发披散,衣衫不整的样子很是嫌弃。 陈阿诺本还想着他迷糊了这些时,吃药比吃饭多,要命人准备些饭菜的,可他却先一步吩咐仆婢准备沐浴。 这段时间他几乎是全然失去照顾自己的能力,什么都要她从旁协助,沐浴这件事更是如此。 陈阿诺就怕他什么时候一糊涂生生把自己淹死在浴殿里,故而每次他沐浴都要紧紧跟着。 不知不觉间竟然就成了习惯,以至于萧千雅提到沐浴,陈阿诺便也与他一道去了浴殿。 待到了那两扇殿门前,陈阿诺才想起来他已然恢复神智,而依照他定下的规矩,沐浴时是段不许旁人靠近的,违令者杀无赦。 她于是及时驻足,正庆幸没有酿成大祸,行在她前面的萧千雅却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道:“怎么不走了?” 陈阿诺诧异的抬头看他,却见他以命令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而后继续自顾自的往前行去。 这是几个意思,陈阿诺揣摩了半天,终究还是跟了上去。 浴殿里水雾缭绕,今日那些仆婢都没有跟过来,是以方圆十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如今萧千雅不似神智模糊时那般让人劳神,也不会把浴池里的水弄得她满身满脸,本来她今日应该可以轻松许多,可不知怎么的她心里的负担却比任何时候都重。 萧千雅倒是不觉,径自行至浴池边立定,而后垂下双臂似在等着什么。 “阿诺。”见陈阿诺半天没有动静,他便轻唤了一声,却是如失去神智时那般唤了她的真名而非代号。 “来了。”陈阿诺局促的应了一声,哪里顾得上这些,只觉得心跳的愈来愈剧烈,倒像是那蛊虫还在体内闹腾一般。 她磨磨蹭蹭的挪至他身边,抬手触上他猩红的衣袍,尽量不触碰到他,待到褪尽衣袍更是别开脸,不敢看他。 听到池水扰动的声音时,她已是双颊发烫,整个人跟遭了热症似的阵阵发晕。 直到萧千雅在水池中安顿下来,陈阿诺才略略舒了一口气。 怎知她这口气还没喘匀,他却又唤了她一声。 陈阿诺的心再度提起来,想不到他如今好手好脚却还让他伺候。 “你不是已经好了吗?就不能洗吗?”忍无可忍,无需再忍,陈阿诺终于愤然喊出这句话。 安静片刻后却听萧千雅道:“前些日子不都是你帮我,我觉得很好。” 这理所当然又携着几分可怜的语调简直让她怀疑他这是又魔障回去了。 堂堂萧大教主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陈阿诺深知要是再不妥协,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于是只能顺从的行至浴池旁边。 说来倒也真是,那时候他神志不清,这些伺候沐浴的事情哪一样不是她亲力亲为,也都相安无事,可是面对如今的他,哪一件事情做起来却都是百般的不自在。 陈阿诺只能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鞠了水往他身上拢。 待到替他擦拭身子的时候,她起初只敢以绢帕浸湿了轻拭,可一旦触及他后背上那些狰狞的旧痕时她却又如往常每一次那般心下抽痛。 源自于心底的疼痛瞬间盖过了所有其他的情绪,那样可怕的伤痕,纵使已经陈年,纵使已经看过许多次,还是无一例外的直戳进她心里最柔软的那一处。 她指尖颤抖的触碰那些伤痕,失神间却被萧千雅忽的握住了手腕。   ☆、第64章 相依(二) “回寝殿吧。”萧千雅忽然落下这一句话。 陈阿诺收回魂思,轻应了一声,便去取了衣裳来与他穿上,而后与他一道回到寝殿所在的庭院中。 刚一踏入院门,一股饭菜的香气就飘入鼻中,陈阿诺下意识的深吸一口气,不由自主的被勾起了馋虫,才想起今日忙碌了一天,却还不曾好生用一顿饭。 萧千雅引着她来到大殿里的膳桌前,桌上已经摆满了各式陈阿诺爱吃的小菜。 她正难以自禁的咽了咽口水,萧千雅却在袖下轻握住她的指尖,与她相携坐下后道:“饿了吧?先用饭。” “恩。”陈阿诺侧过头看他,又跌进那沉如深潭的瞳眸里,怔怔的应了。 转回去看向膳桌时,她面前的碗里竟已多了两块鱼肉。 提起双箸,却忽然顿住,想起过往他亦是这般为她夹菜,如今同样的情景,好似什么都没变,实则什么都变了。 想到他为无月神功逐渐侵蚀,今日才好不容易恢复神智,却又不知能维持到几时,却还记挂着她没有吃饭,不知何时去张罗了这些,陈阿诺一时竟不知心下繁杂的情绪是和滋味。 “怎么了?可是饭菜不合口味?”见她一直愣愣的看着面前的碗盘发呆,却不动筷,萧千雅于是关切的问道。 陈阿诺骤然回神,连忙摇头:“不是的,我很喜欢”接着又故作轻松的扯出一脸笑容:“只是都这么好吃,我一时不知道先吃哪个了?” 她说着,侧过头去看萧千雅,竟见他弯起眼角,好似两弯月牙儿,又夹了些菜送到她的碗里。 陈阿诺顿时看痴了去,记忆里除了神智失常的那段时间,他似乎从来不曾这样笑过。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萧千雅忽的说了这么一句,叫陈阿诺回过神来。 凝视着他自始至终注视着自己的双眸,陈阿诺想起一直萦绕在她心头让她忐忑不安的那个问题。 方才她就想问的,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陈阿诺放下碗筷,低了头双手绞着衣摆一遍又一遍,平日里像个假小子的她甚少露出这般小女儿模样。 她嗫嚅了半天,终于吞吞吐吐的说出那句话:“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你……都记得?” 说完她更是不敢再与他相视,胸口处的那颗心扑通扑通直跳,终于听到他不紧不慢的应道:“倒也不是都记得。” 陈阿诺猛然抬头,却见萧千雅依旧是一脸温柔笑容,看着她的眼神还有几分宠溺,可不知怎么的,她就是觉得这笑容下还有些别的意思。 接下来的时间,陈阿诺再不敢多说话,只低了头往嘴里扒,可吃了什么她却都不大清楚了。 用过膳后,萧千雅又拉了她的手起身,而后径直往寝殿里行去。 陈阿诺跟着他走到最里面那间屋子的门口,却是说什么也不肯再往里行了。 萧千雅便停下来看她。 陈阿诺试图把手收回来,却觉他的掌反而收紧,叫她挣脱不得。 她只得以祈求的语调道:“你且好生歇息,我就不打扰了。” 怎料萧千雅凝视着她的双眸道:“我一个人睡不着。”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陈阿诺再推辞不得,自己的也失了原则,便顺了他的意进到屋子里。 更过衣后,萧千雅灭了烛火,亦如过去这段日子那般拥着她入睡。 漆黑一片之中,陈阿诺其实一点儿困意都没有,可是感觉到萧千雅似乎也没有睡,而且就在咫尺处看着她,她便不得不闭上眼睛装睡。 眼下她满心都是后悔,特别是萧千雅莫名对她十分的温柔,直叫她更加不安。 只要一闭上眼睛,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一幕幕就接二连三的呈现在脑海中,包括她强迫他喝那些很苦的药,还有她仗着他使不出武功各种恃强凌弱的情形。 “完了完了,他竟然都记得,这下完了!” 陈阿诺心下百般焦急,却又不能表露出来。 她反复的在心下懊悔着,也不知在什么时候竟睡着了。 这些日子以来,因担心萧千雅,每天夜里她都睡得不安生,而今日倒是奇怪,一夜睡得格外安稳,待到醒来时已是天大亮。 陈阿诺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刚想展开双臂伸个懒腰,却在近处触到一片胸膛。 她顿时想起此时的处境,自然也知道此时在她身侧的是何人,于是骤然睁眼,入目却是萧千雅好看的双眸。 他面上一点儿惺忪之意都没有,怎么看都不像是刚睡醒的。 萧千雅薄唇微弯,冲着她展露笑颜,陈阿诺却鹌鹑的往被子里缩了缩。 “醒了?”他伸手把她从被子里拎出来。 陈阿诺无处可藏,只能尴尬的点点头。 他又将她拉近几分,她的鼻尖几乎贴上了他的衣襟,熟悉的呼吸就喷撒在她的额间。 她下意识的闭上双眼,由局促生出几分依恋,自然而然的伸出手去揽住他的腰。 这时候她突然注意到一个问题,记得昨晚睡着前他好像就是这样默然看着她。 陈阿诺猛的抬头,触上他微闭的双目,睫羽投射的阴影处似乎比过往要浓重些。 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竟一时口快说了出来:“你该不会……一夜都没有睡吧?” 才刚说完她就十分后悔,若并非如此,该显得她多么自作多情。 怎料萧千雅却以携着几分倦意的声音道:“我想看清楚你的样子,好好的记在心里,这样要是你哪一天又扔下我走了,至少还可以回忆。” 若是神智不清的萧千雅说这样的话,陈阿诺倒觉得不稀奇,可如今他眼中一片清明,却忽然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她当真是不知所措。 这话里怎么听都有些哀怨之意,看样子是在怨怼她的失去踪迹。 陈阿诺心下一动,爬起来俯视躺在她身侧的萧千雅,鬼使神差的对他道:“我哪儿也不去,就算你要扔下我我也会死缠着你。” 萧千雅的眸光滞了滞,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可片刻之后却又微牵起薄唇。 凝视他的笑意,陈阿诺再度懊恼,心道自己怎么就一时糊涂说出这样大胆的话来,也不知会不会显得太过轻浮。 正纠结之际,她却觉到萧千雅的手不知何时爬上她的背脊,而后稍稍用力,毫无防备的她便失了平衡,整个人跌进她怀里,朱唇更是与他的两瓣薄唇相贴。 陈阿诺大惊,却很快沦陷进缠绵悱恻的一吻当中。 神智清晰的萧千雅可是难得的这么温柔,不急不躁的歆享着她的双唇,也不急着攻城掠地,只等的她被引诱得失魂落魄,然后乖乖卸下所有抵御。 他与她之间曾经隔了那么多的不可能,如今却能唇齿相依,这样的贴近。 陈阿诺又觉到胸口奇怪的感触,像被什么涨满透着酸涩,却又和悲伤痛楚截然相反,亦不是蛊虫带来的连锁反应,只是他,只是因为与她相拥缠绵的那个人是他。 泪水渐渐充盈眼眶,即使闭上双眼也不能阻止泪滴的坠落。 她微张朱唇更深的与他缠绵,融合的津液中参杂着泪水的苦涩。 萧千雅觉察到她的变化,渐生退却之意,却换了她来主动,寻上他的薄唇,将这一吻变得冗长。 她也不知为什么那泪水会越拉越多,像决堤的洪流那般无法控制。 她的吻渐渐变得疯狂起来。 像是溺水的人攀附着拯救的浮木,她攥紧了萧千雅襟前的红衣,近乎绝望的与他拥吻。 仿佛过了天长地久那么远的时间,陈阿诺觉得自己快要溺死在这一吻当中,才终于微微撤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再睁眼时,她的双眸已经变得迷离。 萧千雅微喘的与她相视,伸出手轻抚她的侧颜,一点点拭干她眼角的泪滴。 觉到他的脉息又混乱起来,陈阿诺才意识到自己犯的错误,懊恼又自责的蹙紧双眸,正欲开口跟他解释,却被殿外的敲门声打断。 “禀教主,青龙护法求见。”侍者怯怯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陈阿诺连忙将压在萧千雅身上的自己撤离,下了床榻慌乱的整理衣衫摸净眼泪。 萧千雅则只是披了一件外袍便推门出去。 见到他们二人一同自寝殿里出来,青龙倒也无丝毫诧异,径自同萧千雅说起外面的形势。 眼下各门派已经在天漆峰下蠢蠢欲动,而朝廷的大军也已向这边进发,很快就要抵达。 大战已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从萧千雅同青龙商量的话里,陈阿诺已然察觉到他的决然,怕是要同那些正派中人拼尽一切一决生死。 对此,陈阿诺很是不安,终于还是在青龙离开后对萧千雅道:“你的身子如今被无月神功侵蚀,绝不能动用内力,更不能再催动神功。“ 萧千雅却是淡然道:“我知道。” 见他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陈阿诺愈发急了,攥住他的袖角道:“若是那些人杀进来,你答应我一定不能硬拼,哪怕暂时以退为进,总会有法子的,你答应我好不好?” 萧千雅怔了怔,薄唇微弯的看着她道:“我自有分寸,你莫要担心。” 他的话和煦宛若春风,竟和过往居于天漆峰顶,人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判若两人,倒像是变回了那个没有任何身份和名号的小红。 陈阿诺七上八下的心被他这句话一安慰竟真的平稳下来。 她于袖下轻握住他的掌心,认真的凝住他的双眸道:“无论将来会发生何事?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都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萧千雅眸光微滞,却回握住她的手,与她掌心相贴。 他亦凝视着她的双眸,仿佛要将他印刻在眼睛里,而后薄唇微启:“好。”   ☆、第65章 相依(三) 接下来的日子里,萧千雅不是与四位护法商讨应敌之策,就是把自己关在塔楼里调息,陈阿诺知道他是在为那最终的一战做足准备,便只是默默相守,默契的不问也不言语。 天漆峰上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偶尔有下山打探消息的教徒回来,引起短暂的骚动。 眼见着又至月圆,依照之前打探的消息,那些正派围攻天漆峰的日子已经过去,可山下集结的各大门派却还没有任何动静。 青龙判断他们只怕是已经与东厂的那帮人达成契约,只等着朝廷大军到了之后再一齐攻上山来,于是一早来向萧千雅禀报。 “如果等到大军抵达,再将天漆峰围个水泄不通,吾等便同于瓮中之鳖,倒不如现在主动出击,杀出去或能有一线希望。”向来处变不惊的青龙也终于按捺不住,语调显得十分激动。 萧千雅此时刚自塔楼中调息出来,顺手接过陈阿诺递过来的外袍披上,听到青龙的话,垂眸沉吟了片刻,却道:“无妨,天漆峰地势险峻,他们寻得门道上来,还得费上数日的功夫,不若等到齐了再一举歼灭。” 就陈阿诺的认识而言,身为江湖第一大魔头,萧千雅虽然武功深不可测,却是个处处谨慎的人,而他也从来不是个狂妄之人。 然而从眼下情势来看,他说的这些话却着实有些不自量力,就连青龙都无法信服,欲再度启言相劝,怎料萧千雅却抬手示意,阻住她后面的话。 萧千雅终究未再给青龙开口的机会,径自往寝殿的方向行去。 陈阿诺跟在他身后,天知道她有多想问他的打算,可见他连青龙也不肯透露,便也只能作罢。 暮色渐渐暗淡下去,陈阿诺本想张罗晚膳,萧千雅却先一步吩咐侍人备好一壶美酒和两三碟小菜置于庭院里的凉亭中。 而后他便执起陈阿诺的手道:“今日月色甚佳,你我同饮可好?” 陈阿诺诧异的抬头,没有想到这般情势危急之下,他竟还有闲情逸致赏月。 顺着萧千雅的目光看去,果然望见明月如盘,高悬于天。 因为之前中毒的缘故,其实陈阿诺对月圆之夜实在没什么好感,可既然萧千雅相邀,又是这般不容拒绝的语调,她便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随他步入凉亭之中,那酒觞中已经斟满了美酒。 萧千雅执起玉觞朝她示意,陈阿诺便也跟着举起酒觞,凑到前面与他碰了碰。 早在相遇之初,在饮酒这件事上,陈阿诺就视小红为知己。 溪水畔就着一只破酒壶的那顿豪饮,她便知晓他亦是个好酒徒。 是以天漆峰里从来就不乏好酒,如今这一杯也是琼液中的佳酿,杜康中的魁首。 “好酒!”陈阿诺不由自主的发出嗟叹。 萧千雅却眯起眼睛看她,眼睛弯弯好似月牙:“我这一生,唯独在谷中溪畔饮过一壶真正的好酒。” 他这一笑又叫陈阿诺看痴了去,好似时光流转,一切又回到了初遇之时,她还是山谷里那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而他只是一个受了伤的江湖中人。 一想起那个时候,陈阿诺心下便似被触到哪一处,眼前莫名就结了雾。 可痴望着他的笑颜,她却又固执的弯起嘴角。 她心下一动,攥住他半搭在石机边的袖角道:“等你养好了身子,以后我天天给你酿酒喝。” 萧千雅眼角又弯了几分,被她攥住袖角的那只手寻上她的轻握住。 陈阿诺由她握着手,愈发又沉迷了几分,不得不说他笑起来的样子委实好看。 萧大教主的风华绝代在江湖上绝不是什么新鲜事,可在世人眼里,他的风华却同时伴随着危险与恐惧,提起他人们除了好奇更多的还是畏惧。 恐怕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笑着的样子,远比一身锦衣,漫天猩红的壮丽要来得摄人心魂,让人见之不忘。 想起自己便是有幸见过他的笑,最为幸运的的那个人,陈阿诺禁不住生出些得意的情绪。 于是当萧千雅连连举觞,她便都十分豪爽了饮了下去。 转眼间,酒饮了大半壶,桌机上的菜还不曾动筷。 陈阿诺虽然酒量不差,却也觉得脑袋有些昏沉。 她自己倒也罢了,只是萧千雅身子为魔功所损,平日里脉息就不稳,若是饮酒过度,只怕愈发催发出来,更是无益。 所以见着他还要倒酒,陈阿诺忙伸过手去塔住他的腕,阻止道:“先别喝了,吃些菜压一压吧。” 萧千雅便放下酒壶,点了点头,提起银箸却只是夹了些菜递到她的碗里。 陈阿诺便也有样学样,给他夹了菜,携着些许酒意道:“你也吃。” 萧千雅薄唇微牵,竟又露出了方才那般笑容。 今日他这是怎么了,老对着她露出这样的笑,换了谁都要把持不住的。 不知怎么的,陈阿诺的脑子里忽然冒出这般奇怪的想法。 一准是喝多了,说来这酒着实有些厉害。 陈阿诺正撑着脑袋在心下感叹,眼睛里却看到萧千雅又在斟酒。 她便急了,自石凳上起身欲扑过去劝阻。 却不曾想这酒上头得原比她估计的厉害,一个用力过猛,整个人都朝前扑过去。 她慌乱的伸手去扶那桌机,却怎么也找不到准头,心想着这下遭了,只怕要当着他的面摔个狗啃泥,怎料下一刻却跌进了他的怀里。 萧千雅及时放下酒觞,稳稳将她接住。 两人间的距离顿时只在咫尺,她因方才受到的惊吓而轻吁,又觉到一股樱绯色的幽香伴着酒香萦绕进呼吸里。 那戏本子里都说情爱噬心入骨,沾惹了一丝就会贪图更多,此时此刻,陈阿诺真正领会到这句话描绘的是个什么滋味。 她放纵心底强烈的念想伸手去将他的腰身环住,抬起头来正好撞进那双宛若深潭的墨瞳里。 不知为何,自他的眸中笑意里,她似乎看到藏于深处的一抹情绪,直击至她的心底,带来令人无法喘息的痛楚。 陈阿诺顿时清醒了几分,意识到自己的“冒犯”,于是攀着他的身子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形,懊恼道:“我喝多了,怕是要先去歇了。” “好。”萧千雅竟干干脆脆的应了,果真扶了她往寝殿中去。 陈阿诺却上头得厉害,天上月亮都一个变作几个,脚下更是迈不稳步子,借着他的搀扶才行了几步便又倾了身子愈发跌进他怀里。 陈阿诺心道这样不是办法,纵使嘴上不说,一准也要被他放在心里嘲笑酒量,于是铁了心的要撒开手自己往前走。 “不用扶我,我没醉。”她固执的说着,可话音刚落便来了一阵更加厉害的眩晕,连天地都颠倒过来,简直要了命了。 “通常说这话的必定是醉了。”当萧千雅温雅的声音贴着她耳畔传来,陈阿诺才意识刚才并非是发晕,而是被他打横抱进了怀里。 脚不沾地时,整个人更是轻飘飘的,陈阿诺这下算是彻底消停了,乖顺的倚靠在他怀里。 他抱着她自凉亭行至寝殿里,好似行了许久,又似只在一瞬间。 至屋中榻前,萧千雅背着月光将她轻柔放下,两人间距离才撤开些许,便觉衣袍被陷入床榻中的女子紧紧攥住。 萧千雅在她额上落下轻吻,将她攥紧的柔荑握进掌心,极有耐心的诱她松手。 怎料陈阿诺此时半醉不醉,正是闹腾得最厉害的时候。 觉到他的吻,她面上便露出惬意的表情,手上略松了松,可一觉察到他要离开便立马收紧了不放,态度倒比方才还坚决。 萧千雅拗不过她,终究妥协了下来,于她身畔侧躺下来,伸了一只手臂将她揽在怀里,再将另一只撑在耳侧,仔仔细细的凝视着她半醉的面容。 陈阿诺见自己得逞,毫不掩饰的绽出笑容,衬得脸颊上两抹酡红愈发有声有色。 她寻着热源往他跟前又偎了偎,于是他的呼吸就落在她的唇畔。 为那熟悉的气悉所触动,本来微闭了双眼的陈阿诺奋力的扑闪密睫,透过薄雾看到他侧脸的轮廓。 映衬在远方月华之下,他高挺的鼻梁,好看的薄唇,虽然隐入阴影之中,却是无比清晰的呈现在她的眼前,且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陈阿诺只觉得在他怀中无比安逸,也没力气真去抬手,便躲懒的把自己的两瓣朱唇凑上去碰。 在他措不及防之际,她一击即中,顺利偷香成功,正窃喜之际,却觉他的唇追逐而来,将她勾起的那一抹轻吻演化成全然不同的境地。 方才还显得有些冷清的教主大人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显然不满意于方才的浅尝则止,腻着她的唇舌纠缠了许久。 纵使他的动作仍然十分轻柔,但自两人间弥漫开来的强烈爱意足以将半醉的人溺亡在其中。 陈阿诺下意识的蹙眉,感觉到胸肺里的那点儿东西一点点儿被榨干,就快要不能呼吸,却反而对他更加的依恋,竟舍不得推拒。   ☆、第66章 相依(四) 恋慕之人的拥吻就如同燎原之火,只在转瞬间便已蔓延至不可收拾的境地。 也不知是因为那久久未能散去的醉意,还是因为他的柔情,陈阿诺觉得晕眩感更甚。 好似整个人都飘在云里,除了他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依托和攀附。 糊里糊涂之时,萧千雅忽的撤开身子,阵阵急吁落在她的耳际,而他只是自上而下的俯视着她。 等了许久,他都没有再继续方才的缠绵,终于解脱出来的陈阿诺却并没有觉得好过。 如果说顺畅呼吸的代价是蚀骨的空虚,那么她宁可被他溺死。 怀着此类决然而又强烈的情绪,陈阿诺微掀起沉重的眼皮,他的轮廓便印刻在她模糊不清的视线里。 仿佛想要抓住手中流沙一般,她急切的欲伸手去触碰。 终于触及的同时,眼角的泪滴也随之滑落。 “为什么是我,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人,为什么偏偏是我?”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冒出这么一句话,然而事实上,这亦是她许久都不得解的问题。 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人,是怎样的缘分让他们相遇,而又纠缠至深。 陈阿诺闭上眼睛又睁开,反复试了许多次,才终于自模糊一片中看清他的瞳眸。 萧千雅亦锁着她的眼眸,那其中蕴涵了太多的内容,纵使她再怎么用尽心机也揣测不透。 他与她相视良久,最终却只是答道:“你说过要保护我。” 原以为会是怎样出乎意料的答案,可竟然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理由。 阿诺觉得这个回答是莫大的讽刺,他是人人闻风丧胆的江湖第一大魔头,人命于他而言贱如蝼蚁,他怎会需要别人保护? 她禁不住自嘲的轻笑出声,抬手去遮模糊不清的视线。 窗外的月光太过刺目,叫她控制不住的想要落泪。 “阿诺,我没有骗你。”萧千雅拉开她挡在眼前的手,再一次认真的凝视她的双眸。 陈阿诺痴痴的点了点头,忽然就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他用了许久的时间将她印刻入眼眸里,突然又沉下身子,将她拥入怀中。 “阿诺,如果有来世,我们一世都在一起好不好?”萧千雅也不知怎么的,竟说起这般缠绵悱恻又没有来由的话。 再度为熟悉的气悉所包裹的陈阿诺,此时只一心沉迷在那个拥抱中,他说的话虽听入耳中,又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去分析更深层含意。 她只是受了他声音的蛊惑,将脑袋埋进他的胸襟,腻着声音道:“好,这一世还有下一世都要一直在一起。” 萧千雅将她从怀里捞出来,指尖轻抬她的下颌,沉如深潭的双眸绞着她的瞳眸道:“我想抱你,阿诺。” 陈阿诺对他这突然的这句话感到不解,心道这不正抱着呢吗。 然而疑惑的同时,她亦看到他眸中染上的雾气,想来那酒着实厉害,不仅她支持不住了,就连他也沾染了酒意。 同酒醉之人斤斤计较最是愚蠢至极,陈阿诺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于是收紧双臂应着:“好。” 她只想着将他再拥紧些,怎料萧千雅却以毫无征兆的一吻封住了她的唇。 原本戛然而止的缠绵重又延续下去,却比上一次更加深入心髓。 陈阿诺顿时如坠云雾,浑浑噩噩的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惟愿与他抵死缠绵,直至天荒地老。 然而即使是这般真切的拥吻,萧千雅似乎也不能感到满足,始终满载温存,对她小心翼翼的他忽然变得疯狂起来。 某个瞬间,陈阿诺终于明白过来,他话语中所谓的“抱”是个什么意思。 在他的侵袭与诱拐之下,陈阿诺彻底起举了白旗,无论是她的身子还是她的心都对他充满了不可抑止的眷恋,明明已经没有蛊虫作怪,那侵蚀至心底的感触却比那时候还要强烈。 正是情浓之际,陈阿诺无意间触到他的脉息,竟发现他的内息越来越凌乱,也不知是因为方才饮下的酒,还是因为此时的缠绵。 她顿时清醒了三分,强忍着难耐试图阻止进一步的发展,可是覆水岂是说收就能收,感觉到她的抵抗,萧千雅反而变本加厉,那温存间又添了几分怨念。 陈阿诺唯恐这样下去反而将那无月神功的凶煞之气给勾了出来,又怕他身子经不得劳累。 左右为难之下,她索性把心一横,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奋勇一扑反过来将他压在了身子下。 既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势头,陈阿诺再顾不得的那许多,伏下身子主动寻上他的唇吻住。 感觉到她判若两人,忽然变得这般热情,萧千雅的怨气顿时消解了大半。 她生涩无措的撤乱满塌华锦与红裳,而他轻抚上她的纤腰,等待她的进一步动作。 虽说这般亲密的相处早已不是第一次,可如今让她来主导,免不了有些紧张,那心跳明显乱了节奏。 慌乱之际,陈阿诺的掌心贴上他的胸口,才发现原来表面上看起来处变不惊的他,那心跳的节奏竟也与她的呼应上。 这一瞬,忽然像心里有了底,陈阿诺定了定魂思,终是在忐忑与期待中与他共赴那极乐之境。 至盛之时,她眼前似有万花飞过。 乌发如瀑布般垂落,摇曳间与他的发绞在一起,亦或有几丝浸于香汗,腻于肌肤之上, 她双目迷蒙,已彻底失却焦距,却攀附着他紧紧相拥,如同溺水之人攀附浮木。 即便是意乱情迷,她却仍未曾放下对他的忧心。 她与他额首相抵,含糊不清的问道:“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那时候听闻他对青龙所说的话,她虽未问,却始终放在心下。 他是萧千雅,那些所谓正派皆耐他不何,否则怎会大费周章围攻天漆峰,甚至连东厂的人也对天英教视之如狼虎。 这样的他,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萧千雅并没有回答她的话,然而下一刻陈阿诺已沦陷进他突然激烈的攻势之中,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更不消谈追问答案。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唤着“小红”,再度被他掌握主动,被他牵引着浮浮沉沉。 到底持续了多久,陈阿诺也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今日的缠绵和过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萧千雅并非无度的索取,却是拼了命的同她痴缠,仿佛带着过了今日便再没有以后的绝望。 到最后她已是浑身无力,眼皮重得再也抬不起来,便偎在他的怀中昏睡过去。 或许是月圆的原因,这一夜的月色格外清许。 银色泛白的光晕滑过窗棂,将漆黑一片的寝殿照得宛若白日。 屋子里浓烈的情愫还未褪去,萧千雅将沉睡中的女子揽进怀里。 他低头俯视她的眉宇,以指腹一遍又一遍轻抚,那女子便似在梦中受到扰动,微蹙起眉尖,却又往他怀中挪了挪。 更加贴近他怀中的温暖,她很快就安稳下来,唇瓣微启,在梦中轻缓他的名。 “阿诺……”仿佛是应答她的呼唤,他亦将这两字辗转于唇间,而后那指尖便也移至她的朱唇上轻轻摩挲。 将她的睡颜凝视良久,萧千雅最终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满载温存却不带有半点儿欲念。 这一吻结束后,他却并没有撤离,薄唇仍贴在她唇畔,以无比亲密的姿态和仅有她们两人可以听到声音道:“没有办法了,阿诺……对不起……” 他话音刚落,寝殿的大门上便传来一阵微不可查的窸窣声。 即便萧千雅已经走火入魔,可这样微小的动静也未能逃过他的耳朵。 上一刻还满面柔情的他立刻流露出警惕的神情,第一反应是将陈阿诺护进怀里,而后压低声音道:“谁?” “是属下。”一个熟悉的女声载着内力穿透砖瓦和帘幕传了进来。 萧千雅翻身而起,轻柔的为陈阿诺盖上锦被,而后拉过一旁的衫袍披上。 他步出寝屋,穿过冗长的走道,最终来到正殿中。 轻推殿门,数名黑衣教徒同时恭敬的向他行礼。 “一切可准备妥当了?”萧千雅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疏离。 为首的黑衣人随之抬起头来,同样漆黑的帽檐之下露出半张娇俏的面容,正是阿香。 她微垂眼帘,终究不敢直视教主的尊容,而后双手抱拳,再度向萧千雅禀道:“都准备妥当了,但凭教主吩咐。” 听到这回答,萧千雅并没有立刻给出下一步的指令,而是侧开身子,朝着漆黑一片的寝殿之中看去。 寝殿中没有点灯烛,纵使月光皎洁,照亮了近处宽阔的大殿,可走廊那一头的深处却仍什么也看不清。 即便如此,以阿香为首的几位教徒亦不敢询问或是催促,只是安静的立在原地,等候教主的吩咐。 许久之后,萧千雅似终于回过神来,回身垂眸,凝视着铺撒在地上如霜的月光,又沉吟了许久,方才轻声道了一个字:“好。”   ☆、第67章 决战(一) 醒来时,陈阿诺只当自己还在梦里。 若非那颠簸之感牵扯出昨夜遗留在身子上的酸痛,她定要以为一切都是幻境。 明亮的光芒刺得她睁不开眼,可她还是强迫自己掀起沉重的眼皮。 呈现在眼前的是玄黑色的衣摆,以及黑靴划过草丛的痕迹。 陈阿诺诧异的发现自己竟被人驮在肩上赶路前行。 她欲抬手揉一揉双眼,确定自己是不是睡糊涂了才会产生幻觉,却进一步发现她的手脚都被绳索缚住,不能动弹。 这下初醒时残留的倦意顿时烟消云散,陈阿诺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回忆这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浮现在脑海中的却尽是和萧千雅在一起时,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缠绵画面。 她不禁懊恼起来,只怪昨夜当真是睡得太沉了。 就在陈阿诺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驮着她的那名黑衣人似乎觉察到了她的动静,于是一个冷肃的声音传来:“门主,司樱姑娘好似醒了。” 那人说话的语调携着天英教杀手惯有的利落,而此时陈阿诺也意识到周围有好几重的脚步声交叠在一起,看来同行的还有数人。 陈阿诺还在分析,忽见得一张脸在她鼻子跟前蓦地放大,吓得她魂都险些散了,才发现那张脸是阿香的。 “果真醒了。”熟悉的声音传来,果真是阿香没错。 确认了这一点后,悬着的心顿时放下大半,陈阿诺冲着阿香道:“你们这是搞什么鬼?” 阿香则退后两步道:“你放心,我既视你为姐妹,断然不会害你的。” 这话说的,即便明知阿香不会害她,也叫她担忧起来。 “先放我下来……”陈阿诺边挣扎边呼道。 驮着她的那名教徒停下脚步,似乎正等待阿香的命令。 陈阿诺费力的抬着脑袋,见阿香以眼神示意那人将她放下并解开绳索。 昨夜的酒劲似乎还没有过去,陈阿诺寻着路边坐下,活动着手脚筋骨。 阿香便也挨着她坐下,不等她开口便已猜到她要问的话,于是径自说道:“这一切都是教主特意为你安排的。” 陈阿诺侧头看向她,露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阿香则将原委说来:“今日天将明时,那些正派败类正式攻向天漆峰,教主派了三路人马下山迎战,一则为了制敌,二则为了调虎离山,让我们几人护送你从暗道离开,而后一路北上。”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复而接着道来:“教主说了,欲得安稳,必求险地,如今反倒是天子脚下最不会让那些人怀疑。前些日子教主已派人修葺倚雪阁在京中的旧宅,并在闹市中置了几处田产。从今以后你便只是倚雪阁阁主失踪多年的独女伊雪诺,与天英教再无任何瓜葛。” “所以你们连问都不问我一声,绑了就拖出来?”陈阿诺的反问简直咄咄逼人,在阿香眼里,她几乎从来不曾对自己这样。 阿香于是垂下眼眸,委屈道:“我这不也是奉命行事。” 陈阿诺本想再数落两句,脑袋却阵阵发晕,于是下意识的抬手去揉,心道昨日并未饮多少酒,怎的就到了这般境地…… 心里尚在犯嘀咕,她却忽的恍然大悟,看向阿香道:“昨晚的酒……” 后面的话不用她说完,看着阿香愈发低下去的脑袋,答案已经昭然。 “萧千雅你个混蛋,耍这种卑劣伎俩,算什么英雄好汉!”陈阿诺咬牙低呼。 阿香早见惯了她这副有什么说什么的模样,倒是旁边那几位教徒,见威严不容亵渎的教主被她这样连名带姓的骂了一遭,顿时惊得面面相觑,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安静的低头不语。 陈阿诺逞够了嘴巴上的快活,下一刻却又向阿香询问:“我们现在在哪儿?” 说话间她抬头远望,发现天漆峰已在云雾之间,显然他们离天英教的地界已有些距离。 阿香应道:“我们是走的密道,这条路除了教主和四位护法,再没有其他人知道,途中也不易碰到那些正派败类,而且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便可北上入京,只要……” “很好,那就原路返回。”不等阿香说完后面的话,陈阿诺便已下定了这个结论。 阿香则看向她,无比认真道:“你可想好了,若是遵从教主的安排,你便可认祖归宗,还能彻底脱离这些江湖纷争。” 陈阿诺眼中却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想必你也听说过倚雪阁是怎么灭门的,你觉得江湖纷争当真可以躲避?” 她这一问问得阿香无言以对,便又继续说道:“难道你不想回去同教主并肩而战?即便你不想,你又当真有自信能拦得住我?” “当然想!”阿香急忙辩道:“若非教主之命,我怎甘心临阵脱逃!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说服教主没有点了你周身大穴,为的就是此时来听一听你的主意,只要你说回去,我便义不容辞与你一道回去相助教主。” 陈阿诺原以为要颇费一番口舌说服阿香,若实在不成甚至做好了强行脱身的准备,却不想她竟然主动与她站在同一战线上。 见阿香这样回答,巽风门的那些教徒也是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更是惊诧道:“门主,若是我们就这样回去,岂不是逆了教主的旨意?” 阿香自袖中取出一张写满字的宣纸,回过头道:“违逆教主是我和阿诺的主意,自不会连累无辜,这是遏制你们体内之毒的秘方,如今我将它拿出来,你们当中若是不想回去的,自可在这里散了,从此天涯海角各自珍重,若是不畏死的,就同我们回去保护教主。” 看到那药方,陈阿诺心下一惊。 天英教给每一个新入教的教徒服用□□作为牵制,只要不背叛天英教且按时完成任务,便可每月取得解药,服下之后,体内毒性得到遏制,始终处于休眠状态,便可如常人一样,对身子也没有任何影响。 如今萧千雅竟将那只掌握于历代教主手中的解药秘方拿了出来,毫无疑问是要与那些正派中人玉石俱焚。 阿香话说自此,自是不愿强人所难,然而她话音落后,原本踟蹰犹豫的教徒们却没有一个转身离开。 方才那位向阿香进言的教徒更是双手抱剑道:“属下自当跟随门主,至死守卫天英教!” 有他起了这个头,其他人也都纷纷表露衷心,皆执剑抱拳道:“效忠教主,守卫天英教!” 这一行人终究达成一致。 阿香看向陈阿诺,下定决心般郑重的点了点头,正待起行之际,忽意识到怀中多了一物,摸出来一看,竟是一本琴谱。 她便纳闷道:“这是什么?” 阿香却只是将目光落在那本琴谱上,并没有要接过去查看的意思,而后答道:“是对教主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务必要交给你保管。” “哦?是吗?”陈阿诺自那琴谱中并未瞧出什么蹊跷,又道萧千雅爱琴,珍视这琴谱倒也可能,便不曾多想,重将琴谱收进怀里,继续往回赶路。 待陈阿诺一行回到天漆峰脚下时,所见之景果然如阿香所说那般,五岳剑派集结各大门派已经向山上攻去,东厂的人也已经赶到,整座天漆峰被围得水泄不通,若非有密道通往外面,怕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陈阿诺和阿香默契的相视一瞬,而后寻到密道入口潜入。 虽然嘴上没说,可是她们心下同样不安,教中如今是什么情况,实在难以想象,而陈阿诺更是担心萧千雅是否安好,于是脚下不由的加快步伐,恨不能转瞬间回到他的身边。 纵使归心似箭,那密道为求隐蔽,却是造得迂曲迂回,无比冗长,好不容易抵达出口,陈阿诺才知这一处果然是安排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离教中重地也还有一段距离。 然而更让她和阿香同时感到惊诧和不安的是,那些人竟然已经攻到了这里。 要知道天漆峰中高崖险峻,地势复杂,若想安然无恙的突破天险进入天英教,一则需要出神入化的轻功,二则需要熟悉山中地形,否则只怕还未寻到天英教的所在,就已丧命于深林迷雾或是悬崖峭壁之间。 这便是为什么天英教教徒都要严格修习轻功。 多少年来,凭借着这一天然屏障,天英教始终立足于各大门派难以触及的境地。 也不乏有狂妄之徒来寻仇或是挑战的,可即便再是闹得沸沸扬扬,那些人最终也都消失无踪,只在茶余饭后偶尔被人提起,唏嘘一阵。 如今这些人杀上天漆峰,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想来多半还是教中出了叛徒,有人将天漆峰的地图泄露出去。 尤其在经历了赵婧之事后,陈阿诺更是对此确认无疑。 就算是这样,到了如今这般地步,再揣测也是无益。 阿香见另外的七位门主都在此地御敌,便停下来对陈阿诺道:“这里是通往教中的最后一道屏障,若是被攻破,后果将不堪设想,我先掩护你入教,而后便留在此地抗敌。” 陈阿诺瞥见不远处杀成一片的混乱战场,不禁为阿香的安危担忧,难掩犹豫的神色:“可是你……” 想不到的是平日里素来不善杀伐决断的阿香却拔出手中佩剑,以不容推拒的语调对她道:“到了这个时候,你我早已没有选择,快去教主身边保护教主,快啊!” 阿香喊出最后一声,不等她应答便已冲了出去。 陈阿诺明白阿香的良苦用心,此时确也容不得她再踟蹰,只得狠下心来随阿香加入混战。 交战之际,阿香频频以身相挡,掩护着陈阿诺退至安全之地。 陈阿诺终于重新踏入天英教腹地,停下脚步回望拼死相抗的两方势力。 此时夕阳漫天,染遍了山峦险峰。 混战的人群中早已寻不到阿香的身影,陈阿诺咬咬牙,终究还是转过身去,朝着天英教的中心位置赶去。   ☆、第68章 决战(二) 因交战还未波及,且大部分的教徒都已赶至山下迎敌,教中显得很安静,偶尔能听到那隔着山峦传来的喊杀声。 陈阿诺向驻守于教中的教徒打听萧千雅的所在,得知他正在塔楼中闭关,想必是为了最后一刻决战时做准备。 自教徒的声音中,陈阿诺亦感觉到同空气中弥漫的肃杀之气心照不宣的氛围。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她不知道萧千雅到底打算如何应对,但就目前得到的讯息来看,情况似乎不容乐观。 一切还需向他当面问清楚才成,陈阿诺打定注意后便不再想旁的,一心向塔楼赶去。 待至那熟悉的庭院中,四位护法见到她后不约而同的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青龙则踱至她面前,轻叹一声道:“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说罢青龙亦不多问,侧开身子,令那塔楼的两扇门呈现在她面前。 陈阿诺向青龙点头致意,而后走上前去推开塔楼的门进去。 塔楼中较之外面又添了几分寂静,可以说是落针有声。 垂落在眼前的丝锦随风摇曳,仿佛是隔绝于世的令一方世界。 陈阿诺不由的敛起气悉,一步一步往塔楼的顶层迈进。 一切好似都没有变,甚至让她错觉又回到了第一次进入到这里之时。 然而此时此刻,塔楼中没有琴音,那寂静更让人心生不安。 她满心都是对萧千雅的忧虑,于是连呼吸都屏住,只恨这塔楼太高,竟许久也走不到头。 终于踏上最后一层阶梯,陈阿诺迫不及待的寻找萧千雅的身影,却遭受到一阵杀气扑面侵袭。 她下意识的抬袖相抵,催动轻功企图以灵巧之力躲闪,奈何那杀气来的太过迅猛,她竟也躲闪不及。 随着胸口遭受重击,虽然只是余力的波及,还是叫她喉头涌出一阵腥甜之物。 陈阿诺呕出一口鲜血,也顾不上嘴角仍有温热之物滑落。 当看到萧千雅的身影映入眼帘,她只觉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回归原位,于是冲着她甜甜一笑。 “小红……”伴着这一声轻唤,陈阿诺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正失去平衡,整个人朝楼梯下栽去。 萧千雅原本无波的眸中刹那间打破平静,他纵身扑至她身前,展臂绕至她腰身后环住,稳稳将她接入怀中。 毕竟是萧千雅,这小小的危机在陈阿诺还未回过神来之际便已化解。 他拥着她安然落在地面上,而后抬手轻触她的面颊,眸中隐有痛惜和懊悔之色。 陈阿诺反应过来,才意识到他是在为自己拭去唇边残留的血迹。 “你怎么回来了?他们……”萧千雅松开双臂,语调中尽是责怪之意。 陈阿诺连忙解释道:“不关阿香的事,是我执意要回,她根本拦不住我。” “胡闹!”萧千雅似恨铁不成钢的甩袖。 陈阿诺却跟上前去攥住他那只袖角:“我便是胡闹了又如何?是你先扔下我的,我不管,从现在开始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不管你是用计也好,有别的苦衷也罢,除非你同我说清楚,否则我就赖在你身边不走,哪儿也不去!” 她早已打定了主意,知道萧千雅不容她说理,便索性拿出蛮不讲理的态度。 怎料萧千雅抽了两遭袖子见她誓死不松手,竟以另一只手抓住那只袖管用力一扯,便生生将那截袖子扯了下来。 陈阿诺便顺势跌坐在地,不可思议的看着猩红衣袍上齐齐断裂的痕迹。 此时萧千雅仿若不带有任何情绪的声音亦自上方传来:“你不过就是本座的一个玩物,本座如今……” “事到如今,你觉得说这样的话我会相信吗?我不管,反正就是缠定你了,就是割袍断义也没有用!”陈阿诺抱着那半截袖子自地上爬起来,而后行至萧千雅面前与他对峙,不等他说完便阻止了后面那些必然锥心的话。 萧千雅抬起眼帘看向她,眸中多了一丝明显的无奈。 他显然没有想到她竟会是这般反应,而且还如此难缠。 陈阿诺一脸绝然、委屈加愤然的表情看着他,那样子简直让人想起朝廷中不屈的忠烈之士。 面对这样的目光,自相识以来,萧千雅第一次在她面前败下阵来,下意识的移开目光,躲避与她的相视。 未曾得到正面回应的陈阿诺不肯善罢甘休,又往她近前挪了两步,正欲伸手去握他那只已然没有袖袍遮蔽的手臂,却在这时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教主还是和阿诺一起离开吧。”伴着那熟悉的声音,青龙和另外三位护法自盘旋而上的楼梯现身,至萧千雅面前齐齐跪下相请。 当青龙的目光落在那立着的两人身上时,便难以掩藏的露出惊诧之色,转而又看了看萧千雅落在地上的半条袖子,好似一时想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何事。 “对,你先同我离开,待到身体恢复再卷土重来也不迟啊!”还是陈阿诺的声音唤回了青龙游离的思绪。 青龙于是再度向萧千雅恳求:“属下们守住此处,那些人要攻上来尚且需要两三日时间,教主先随阿诺自密道离开,待到他们发现时,便已抵达安全之地。” “请教主先行撤离!”另外三位护法也附和着青龙齐声说道。 连同陈阿诺在内的五人皆以期盼的目光看向萧千雅,怎知他却只是垂下眼眸道:“他们费尽心机联手进攻天漆峰,一则为了无月神功,二则为了本座的性命,待到他们杀至此地,若是一样都没有得到,怎会善罢甘休?况且吾命已至枯竭,而今也不过靠着神功之力勉强支撑,山下既然有那么多人愿为本座陪葬,何乐而不为。” 萧千雅说着,竟牵起唇角露出笑意,只是这笑虽浮于面容,却让人见之而感到绝望,至于他的眼眸中更是透着决然之色,让陈阿诺等人为之心惊。 “教主……”青龙亦觉察到他玉石俱焚之心,欲再进言,却被他打断。 萧千雅语调之中已有不耐,拂袖道:“够了,本座已将解药的秘方赏赐给你们,现下也恩准你们就此脱离天英教,陪葬之人有那些正派败类和东厂爪牙便够了,用不着你们来凑数。” 听罢萧千雅这一席话,青龙和另外三位护法显然被摄住,虽然不敢再言规劝之话,却也没有如他话中所说那般抛下天英教就此离去。 事情好似再度陷入僵局,陈阿诺见状上前去扶起几位护法,而后对萧千雅道:“教主既然如此决断,我们不再是天英教的教徒,便也不再受教主支配,自可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从现在开始,要死就一起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想想怎样迎敌。” 陈阿诺的话音落下后,四位护法同时投来赞许的目光,而萧千雅则难得第二次露出无奈的神色,随即以冰冷的语调道:“随你。” 说罢他便转身往塔楼下扬长而去。 自这一刻起,陈阿诺果真如她所说的那般每时每刻都跟在萧千雅的身后,俨然如一块黏糊糊的糖糕那般半步不离。 萧千雅似乎还在为塔楼上的事情计较,任由她跟着,却始终扳着一张脸,也不同她说话。 陈阿诺却不在意,十分的自得其乐,唯有在他调息时方才退至不远处与青龙他们讨论应敌之策。 然而纵使想了许多的法子,他们各自心下却昭然,在眼下这般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天英教想要全身而退,根本不可能。 事实上,那些正派人仕伙同东厂爪牙杀上来的时间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短。 日月才不过更替了两遭,四位护法便不得不亲自前去迎敌。 据说武林盟主和传闻中的九千岁俱已亲自杀到了前峰。 能够劳动这两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同时现身,只怕放在后世也会时常被当做奇闻提起。 萧千雅自塔楼中出来后,却是径自去了那潭水之畔。 陈阿诺自然是紧随其行,到了那里才发现一树绯樱竟在一夜之间盛放。 绯红的花瓣如同红云盈于眼帘之中。 两日来未曾同她说过一句话的萧千雅竟主动握了她的手,相携着步至绯樱树下。 落英如雨的一幕令她瞬间泪湿眼眶。 她仰头与他相视,见他俯身于她耳侧道:“只可惜这一世无缘得见那盛放于山谷中的绯樱。” “不,会见到的。”陈阿诺瞬间动容,握住他的手道:“待这一切结束,我就带你去看。” 说话间,泪水已顺着她眼角滑落。 萧千雅的面上却朝她微微一笑,那笑容不同于先前的决然与绝望,竟是发自内心的情感。 他凝视着她的双眸道:“有你与我同看这绯樱落雨,我已是无憾了。” 说着他抬手拭过她眼角泪痕,而后便将她拥入怀中。 对于她来说,他便是有着这般蛊惑人心的力量,不过是三两句话,一个眼神,就足以让她彻底乱了阵脚,停止思考。 她抬起双臂回应他的拥抱,挂满泪痕的脸深埋入他的衣襟。 这怀抱是如此的温暖,却又透着绝望。 此时陈阿诺甚至设想,倘若今日便是生命之终,能这般与他携手共赴黄泉,对这过于坎坷的一生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最好的结局。 若真能如此,上天终究还是眷顾了她。 她正这般想着,却觉萧千雅停留在她背脊的手掌忽然迅速移动,待她反应过来却是为时已晚。 萧千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过她周身几处大穴,顿时令她不能动弹。 而后他便拥了她在凉亭中坐下,待安置妥当之后方才起身。 他俯视着她的眼眸,像在做着最后的诀别:“这里十分隐蔽,在你自行冲破穴道之前,即便有人幸存,也难以找到此处。” 陈阿诺顿时明白过来他的用意,于是连忙呼道:“我求求你,你不能去,不能催动神功……” 她的声音甚至难以抑制的带了哭腔,可萧千雅只是俯下身子,再度为她擦拭眼角,却无法阻止更多的泪水落下。 他不得不放弃,将指腹移至她不断颤抖的朱唇,下一刻则将他的薄唇印在上面,落下极尽温柔的一吻。 片刻后,他重新站直了身子,久久凝视她泪眼朦胧的双眸,而后道:“阿诺,今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说罢,萧千雅便转身离去,唯留下陈阿诺撕心裂肺的哭声淹没在那绯雨之中。   ☆、第69章 决战(三) 曾有人说,无月神功是当世武学的顶峰,却也有着毁灭天地的可怕力量,这如同上古神物一般的所在,即便能看上一眼,便可死而无憾了。 在那个暮色堪堪降临的傍晚,有多少人印证了这句话,后世已无从考究。 只是那一日未能寻得门道杀上天漆峰,却也因此幸存一条性命的人们,后来每每对子孙提起当时的光景,都会带着叹为观止表情唏嘘不已。 漫天猩红遮蔽了日月,那并非是夕阳铺撒的霞光,而是浓稠的让人透不过气的红。 像是鲜血浸透了天地,亦或是某种神秘的力量将这世间万物囊括其中。 事实上,天空染尽这鲜血之色时,也必定带来一场血流成河的浩劫。 当看到这摄人心魂的壮丽一幕时,陈阿诺却只能发出痛苦的哀鸣。 她拼命凝聚内力,只望赶在萧千雅催动神功前冲开穴道,然而最害怕的一幕还是发生了。 源自于心底的绝望如同那漫天的猩红一般蔓延,如同汹涌的洪流将她没顶。 泪水一遍又一遍冲刷过眼眶,也无法改变这残酷的事实。 那剜心之痛千万次的凌迟着她的魂魄,却也只能承受而无法逃脱。 终于冲开穴道时,陈阿诺整个人脱力的跌落在地。 她却顾不得摔在冰冷地面的疼痛,挣扎的爬起来便往猩红蔓延的中心赶去。 那交战之地的景象远比想象中的可怕千万倍。 天漆峰从来就不是什么圣洁的地方,如今却更加残酷的像个修罗场。 浓重的血腥气远远的逸散开来,连见惯了杀戮的红颜罗刹也忍不住作呕。 遍地都是尸骸,那些死去的人似乎都在一瞬间毙命,甚至还保持着挥剑杀敌的动作。 他们或许还在感叹那忽然绚烂的红霞,又或者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便已命丧黄泉。 这就是无月神功的力量,所过之处万物命绝,寸草不生。 萧千雅是自神功出世以来唯一一个将神功炼制顶重的人,即便是江湖中所有门派集结于此,即便朝廷倾尽三军,也同样只是落得被一网打尽、瓮中捉鳖的下场。 拥有神功之人,便可拥有天下,或许正是如此,江湖上才会流传这样一句话,才会有那么多的人愿为那神功秘籍拼死一搏。 然而他们都忽略了一点,若想练成神功,则必须无欲无求,否则便会向萧千雅这般走火入魔。 唯有看破红尘,心中不存一丝杂念之人才能成为治理天下的明君,或许这正是无月神功创造者的初衷。 坐拥天下却必须将俗世中所有的一切抛下,既能放下又何必要坐拥天下,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悖论。 只可惜芸芸众生,没有一个人能看透。 萧千雅早已走火入魔,内里脏腑皆受到侵蚀,唯有依赖神功之力残喘续命。 倘若他自此静心调养,或许还能挣得三五年阳寿,可若是再催动内力,则损一折百,每一次都是以性命作为消耗,若是催动无月神功,则必然耗尽最后一丝脉息。 这结果陈阿诺早已自他的脉象中窥得,所以才百般阻止,唯恐他催动神功,可方才的景象分明就是无月神功现世之相。 陈阿诺不敢再往下想。 她穿行在遍地尸骸之间,顾不得满身沾染血腥的恶心可恐惧,慌乱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此刻若能有奇迹发生,她宁可赌上自己的性命,哪怕永生永世再不能入轮回,也在所不辞。 她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心却一点点下沉。 天漆峰中到处都是一片寂静,仿佛再没有一个活物。 原来人在极致的痛苦中是不会觉得心痛的。 唯有胸口似被掏空了那般,脸上泪痕已干,陈阿诺连那双乌亮的眼眸都变得空洞。 她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似被人抽离,膝盖一弯,直直的跪坐在地。 万念俱灰之际,她却看到正殿的大门自内开启,一抹红裳出现在半掩的两扇门间。 陈阿诺无法形容此刻的心境,她甚至以为这是一个梦,是魂魄即将离体时产生的幻像。 她不敢说话也不敢起身朝他跑去,唯恐那幻象在眼前湮灭。 于是她仍浑身脱力的跌坐在原地,怔怔的看着他缓步行至她面前。 当微凉的指尖触上她的面颊时,那一滴清泪才终于滑过腮边。 陈阿诺猛的扑进他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此刻她不想问为什么,也无法思考更多,心底有太多的委屈想要找到出口。 而他只是默然将她拥紧,一遍遍抚摩着她的乌发。 他怀中熟悉的绯樱香气早已被浓重的血腥所掩盖,她这才知道他猩红的衣袍早已浸满了鲜血。 许久之后,陈阿诺才稳定了情绪,仰起头来怀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朝他微笑。 她仍难掩声音颤抖的对他道:“我还以为你已经……” 萧千雅凝着她的瞳眸里却噙满了宠溺的笑意,他只是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 陈阿诺自不愿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连忙去寻他的手腕欲探知他的脉息:“觉得怎么样?可有哪里不舒服?” 然而萧千雅却躲了过去,反而抬起双手将她的脸捧在掌心,而后与她额首相抵。 自始至终他都紧抿薄唇没有说一句话,陈阿诺则很快陷入他满含神情的瞳眸中,一时呆愣不知作何反应。 片刻温存之后,他才终于撤离。 他长久的与她相视,仿佛要将她印刻进眸子里。 就在陈阿诺以为他欲再将她拥入怀中之际,萧千雅却毫无征兆的呕出一大口血,而后整个人摇摇欲坠,幸而陈阿诺及时相扶才不至于跌落在肮脏的地上。 看到这一幕,陈阿诺心中已有三分了然,这世间终究没有什么奇迹。 可她还是不断重复的唤着他的名,生怕他就此睡去,再也不会醒来。 百般慌乱之际,青龙不知从何处出现在她身旁。 看到教主此时的情况,青龙自然知道事情的严峻,幸而她尚能保持镇定,对几乎崩溃的陈阿诺道:“听我说,千万不要慌乱,那宦臣虽然身受重伤,但眼下还有一拨蛰伏于山下暗处的东厂爪牙就要杀上来,你先带着教主从密道逃出去,我已派人下山抵御,为你们争取时间。” 见萧千雅呕血,陈阿诺本已绝望,如今受到青龙鼓舞却又振作起来,于是对青龙到:“东南方临周山,我与教主等你。” 青龙怔了怔,最终对她郑重的点头。 说罢,陈阿诺先封住萧千雅的穴道止血,而后与青龙分别以内力为他护住心脉,奈何比起萧千雅她们两人的内力都过浅,远不足于弥补他体内的虚空。 如今她也只能抱着维持一时是一时的心态,在青龙的护送下携着萧千雅赶至密道中。 虽说进入密道后暂时是安全下来,可萧千雅的状况实在不善,临周山离这里并不远,但能不能到得了,其实她自己心下也没有底。 她密切关注萧千雅的情况,又恐他松了那口气便会守不住三魂七魄,便又不敢相问,只能顾忌着他的身子,放慢脚步,待到出了天漆峰再做打算。 然而事情却再度生变,那密道深处竟然传来了脚步声,且听起来并不像自己人。 陈阿诺连忙提高警惕,将萧千雅在暗处藏好,自己则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这密道过往连她都不知道,那些教外之人怎会知晓,总不会是误打误撞发现了密道的入口。 陈阿诺正想着,忽觉垂于身侧的那只手被人握住。 她连忙回头,见方才还魂思迷离的萧千雅此时竟强撑着支起身子,且另一只手正凝聚内力,竟在这时候还想着要反过来保护她。 “不要!”陈阿诺大骇,连忙上去阻止,可她的这一动静也引起了来人的注意。 当敌人出现在面前时,陈阿诺才知道来者正是当今武林盟主,华山派掌门孟昭。 虽说慕容磬和萧千雅这般武功出神入化之人百年来也难出其一,现世更是无人可以超越,但能够当上武林盟主的,也绝不会是平庸之辈。 若是放在平日里,她也未必会惧他,可是如今萧千雅身负重伤,而她方才渡了内力给他,如今也还未恢复,与此人过招,几乎没有胜算。 陈阿诺打定了主意拼死也要保护萧千雅,却不想孟昭竟道:“姑娘,你可知你护着的是何人?” 此人已年近花甲,声音却沉如洪钟,可见其内力深厚。 加之其貌端然,依稀可见其年轻时倜傥风流之相,如何也不像这般年岁之人。 陈阿诺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便道:“他是我心爱之人,是我拼上性命也要护他无虞之人。” 孟昭笑了笑,上前一步道:“交出无月神功的秘籍,老夫可饶你一条性命。” 话既至此,孟昭的意图已昭然,陈阿诺自知再说下去也是无益,于是暗自凝结内力,准备迎敌:“我没有秘籍,至于我和教主的性命,我自然会自己争取!” 说罢她已准备与当世武林盟主过招,却不想那孟昭竟仰天大笑两声,而后看向再度陷入昏迷的萧千雅道:“看他的样子,已是经脉脏腑俱损,便是逃出去也无药可医,我见你与那些魔教妖女不同,何不就此改邪归正,杀了他入我华山门下如何?” 陈阿诺简直好笑,可看到向孟昭,却见他眸光始终停留在萧千雅的身上,瞳眸之中似隐有哀伤之色。 萧千雅在江湖上冤家不少,她并不知道孟昭这是自他身上勾起了什么过往,只是当她看到孟昭朝萧千雅伸出手时,她便忙以身相挡,立刻拿出了剑拔弩张之势。 怎知这时,那孟昭却隐有怒意道:“你当凭你那点儿内力,可护得了他几时,只怕还没离开这天漆峰便要去阎罗跟前报到了吧。” 陈阿诺虽不愿承认,但孟昭所说确实不假,即便这一路上她耗光了自己的内力为他护住心脉,却也无法为他续命。 就在她拼命维持表面的平静时,孟昭却道:“老夫身为武林盟主和华山掌门,却也并非浪得虚名,这一身内力至少可保他抵达安全之地。” 陈阿诺再度惊诧,如何也揣测不到孟昭竟说出这样的话。 “你我是敌非友,凭什么信你?”她道。 早就听说这孟昭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是个阴险狡诈之人,当年登上华山掌门之位也是百般排除异己,不惜讨得前任掌门之女芳心,娶之为妻,方得今时今日的地位。 他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孟昭见她不允,便又道:“若姑娘不能放心,老夫可将内力先渡与姑娘,再由姑娘渡给他,只是姑娘内力浅薄,只怕难以承受。” 陈阿诺看了看孟昭,又看了看陷入昏迷的萧千雅,百般思量,似也只有这条冒险一搏之道。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接纳了孟昭的建议。 然而以她内力浅薄之身承受孟昭那深厚内力的痛苦则远比想象中的来得更加噬心。 此时此刻,她却无暇顾及,强忍着五内俱焚之痛,终究顺利的将内力渡给萧千雅。 再去探他的脉息,果然较之先前的气若游丝有了微弱的波动。 陈阿诺难以抑制的露出喜悦的神情。 “怎么样?”孟昭的声音自身侧传来,明显的十分虚浮。 陈阿诺抬头看向他微微点头,诧异他竟将近九成的内力都渡给了萧千雅。 现下的孟昭连维持站立都十分困难,更莫要提与她相抗。 她实在不明白孟昭为何要这样做。 怎料,陈阿诺还未及开口,孟昭便抬手相阻,同时兀自说道:“我这一生得到了很多,但欠下的债也多,如今人至暮年,总算是明白了些许,权且当做偿还吧。” 说话间,隐约有喊杀声透过密道的石壁传来,想是东厂的那些人已经杀了上来,若是他们并未发现萧千雅,只怕不会就此罢休。 陈阿诺再度紧张起来,抬头却见孟昭竟凑到萧千雅跟前将他的外袍扒了下来。 她看不明白孟昭这样做的意义,本能的上前将萧千雅护住。 孟昭却在这时一挥衣袖对她喝道:“还不快走!” 陈阿诺对他莫名的反应彻底陷入迷茫,却也来不及思考,催动轻功,携着萧千雅便往密道出口而去。 终于脱离那凶险之地,陈阿诺长舒了一口气,而萧千雅许是得了孟昭的内力,情况似乎有所改善,渐渐苏醒过来。 陈阿诺拥着他喜悦道:“总算逃出来了。” 萧千雅却挣扎着支撑起身体道:“别再为了我白费力气,他们很快会追来,你快逃……” 陈阿诺却以朱唇阻止他后面的话,而后与他额首相抵,柔声道:“都已经到了这里,你知道我不会放弃,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萧千雅蹙紧眉宇,似乎不明白她的话。 陈阿诺却携着他再度催动轻功,加紧速度赶路,同时贴近他耳旁笃定道:“没错,回我们的家。” ======= 当年炊烟袅袅的小山村如今已是一片废墟,但好在莺声鸟语从不曾离去。 荒草已然长了半人高,却也在不堪回首的旧物之上滋生出新的生命。 这里原是她不敢触及的伤痛之地,可是在经历了这么多的相聚与分离,死亡与新生之后,现在的她却终于可以勇敢的面对。 因为有他在身边,因为有他的陪伴,就什么都可以承受,一切都变得不那么可怕。 陈阿诺拥着萧千雅,最终停留在那片开满绯樱的山谷之中。 萧千雅的面色依然苍白,魂思却恢复了些许。 他遥望那片绯色云雾般的樱花林,有些吃力的启唇:“这里是……“ 陈阿诺收紧环在他身上的手臂,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让他躺在她的怀里,而后在他耳畔柔声道:“你忘了吗?我答应过你要带你来看这片樱花林,是不是很美?” 经她提醒,萧千雅似想起什么,微牵起薄唇,睫羽垂了垂,微微点头。 陈阿诺便又俯身在他额上落下一吻,而后抬头遥望这片伴随着她无数童年记忆的山谷,对他道:“这里有很多珍惜的草药,山灵之气也很适合养伤,我医术又这么高明,一定会治好你的伤。” 虽是以笃定的语调说着这些话,陈阿诺的眼眸里还是不可抑止的结了一层雾。 陈阿诺又将萧千雅拥紧几分,仿佛害怕他会如那些绯色的花瓣一般随风而逝。 泪水不受控的滑过她眼角,而后落在他的睫羽下,倒像是他落下的泪。 萧千雅似被这温热的气悉所扰动,又颤了颤睫羽,重新睁开。 他沉如深潭的眼眸里从不曾这般清明,那里面没有怨亦没有恨,只有她的面容。 他微启薄唇又紧闭,试了几遭才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陈阿诺凑到他唇边才终于听清这句零落的话。 经历了这一切,他当真是累了,她当然清楚,亦不忍再勉强,于是抬手轻抚过他的眉宇,柔声的絮叨:“睡吧,我就守在这里等着你醒来,你要答应我,一定要醒来,一定……”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怀中的男子睫羽便垂落下来,遮蔽了那双曾无数次深情凝望她的眼眸。 泪水终于彻底失控,如断了线的珠子那般窸窣而落,陈阿诺却坚持着维持脸上的笑容。 她哽咽了许久,才终于说完那句断在一半的话:“等你醒来……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说着,她缓缓收回反复留恋于他面容的那只柔荑,收回至她的怀中,将掌心贴在小腹上。 那里虽然还平坦,藏于衣袍之下还看不出什么变化,却已然开始孕育一个新的生命,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生命。   ☆、第70章 番外:绯樱诺(一) 转眼又是莺飞草长,繁花尽放之时。 那桃花源中,山谷深处,只因远离俗世侵扰,更是好一派逍遥美景。 其中又以那片绯樱花林最盛,精致玲珑的粉瓣樱花结满枝头,簇拥着结成一片,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片绯色的云朵。 这极是幽静而又人迹罕至的地方,原本只应有虫鸣鸟啼,可偏偏自那落英缤纷之间,却传来了孩童嬉闹之声。 “咯咯”的笑声清脆如银铃一般回荡在山峦之间。 顺着那满地乱红上遗落的小小脚印,总算是瞧得清,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欢快的奔跑于花林之中。 那孩子还是个五岁不足的稚童,却已出落的俊俏异常,穿一身樱绯色的衣裳,在花林中挥舞着手脚,若是有人误入此地,只怕要将他当成个天界下凡的侍花童子。 孩子在花林中不知疲倦的转着圈儿,不一会儿就笼了满袖子的绯色樱瓣。 小家伙小心翼翼的收拾好袖子,担着那些花瓣便拔腿往山谷边的村子里跑。 说是村子,那里不过只有一户人家,简陋却干净的茅草屋就建在潺潺溪水之畔,此刻正袅袅的冒着炊烟。 身着粗布衣衫的少妇正立在栅栏前张望,远远见着那小小的人影,便叉起腰做个茶壶状呼道:“臭小子,一天不见人影,野到哪里去了?” 听到这中气十足的一声喝,小家伙不由的缩了缩脑袋,忙收起步伐端端正正的行路。 这一正经起来,虽是个稚童,可举手投足之间却带着与生俱来的端雅,竟隐有倾城之相,若非方才那妇人唤他小子,定要以为是个娇俏的女娃娃。 小家伙到了那妇人跟前,忙将袖子往前一摊,委委屈屈道:“孩儿是见山谷里的樱花开了,采些回来给爹爹。” “当真?”妇人狐疑的看了看他,最终将目光落在那盈满樱花瓣的袖子上,终究还是信了。 她于是收起脸上强装的严厉表情,自然而然恢复平日里的盈盈笑意。 她这灿然一笑,顿时山间的繁花都随之失色,便是她身上的粗布麻衣也不能掩盖那玲珑的身形和明艳的面容。 尤其是那双乌亮的眼睛,现下才知原来这孩子是随了娘。 小家伙亦眨巴了两下那双充满灵气的眼睛,不禁有些痴然,要知道在他的世界里,娘亲可是大美人,要说这世上有谁能比得过他的娘亲,那便只有唯一一人,便是此刻躺在屋子里,他的爹爹,只有他的爹爹是比娘亲还要美的美人。 “娘……”小家伙撒娇的唤了一声。 那妇人便将孩子搂至跟前,弯身在他小脑袋上亲了一口,而后表扬他道:“好孩子,我们阿樱最乖了。” 名唤阿樱的男童双颊泛起微红,和那一身绯色衣衫相映成辉。 他略显羞怯的垂下头,嗫嚅了许久才鼓起勇气道:“娘,可不可以换个名字……” 妇人却露出惊诧表情:“怎么,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可是阿樱很好听啊!” “好听是好听……”阿樱绞着手指道:“但是青姨上次说了,阿樱是女孩子的名字,还有这绯色的衣裳,也是女孩儿穿的。” 好不容易寻着机会,阿樱一股脑儿的把自己的不满申诉出来。 怎料他的娘亲却揉了揉他的脑袋道:“我给你取的只是个乳名,你若不喜欢,等你爹爹醒了,自让他给你取个新的,至于这件衣裳,娘亲好不容易才做好的,你不穿娘亲会伤心的。” 说着她果然做出伤心的表情。 阿樱见状立刻动摇,小小的一双眉毛几乎拧成麻花:“话是这么说,可是……” “好了,你爹爹也总穿红衣,天底下却没有一个人穿得有他好看,所以你也一定可以驾驭这绯色的衣裳!”妇人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表示鼓励,而后将他轻轻往屋子里推了推:“好了,快把你摘的花拿给你爹爹吧,他一定会喜欢的。” “恩。”阿樱一听到娘亲提起爹爹,那些小事便都不计较了,说来这一日未见着爹爹,心里当真是颇为想念。 他于是笼好了袖子里的樱花瓣儿,抬起腿便往屋子里去。 屋子里安静极了,阿樱不禁放轻了脚步,好似生怕吵着了那床榻上卧着的人似的,虽然他心里知道,倘若他真能把爹爹吵醒,只怕娘亲高兴还来不及。 此时不必娘亲唠叨,他亦拿出乖顺懂事的态度。 他的爹爹虽然一直这么睡着,也不曾同他说过一句话,可是在他的心里爹爹就像是神仙一样的存在,和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 所以他要争气,若是有一天爹爹醒来了,一定不可以让他失望。 “爹爹,山谷里的樱花都开了,我特意采来给您看,是不是很漂亮。”阿樱在床榻前的小凳子上坐下,将手里的绯色花瓣递到爹爹面前。 他捧着那些花瓣,一双手都举酸了,却也终究没有等到任何回应。 阿樱于是兀自将花瓣仔仔细细的在枕头旁边摆好,这样爹爹就可以枕着他采来的花儿入眠了。 想到这里他便又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做完这些之后,他便在床沿边撑着下巴,和爹爹说着今日的见闻。 山谷里哪一处又开了朵没见过的花儿,前些日子他又跑去河里捞了条鱼,还有能不能醒来后告诉娘亲,给自己取个神气点儿的名字。 他的爹爹虽然从不回答他的话,可是娘亲也是这样,总一个人坐在这里和爹爹说话,有的时候也拉着他一起,说这是一家人的天伦之乐。 阿樱不知道什么是天伦之乐,只知道能够守在很美很美的爹爹身边,就觉得很自豪。 就在他说话说得嘴巴都干了的时候,屋子外面突然传来了娘亲的声音,却不是在跟她说话。 阿樱好奇的跑出去看,才知道是青姨来了。 听娘亲说,青姨是从一个叫做“江湖”的地方来的,每次来都会带很多有趣的东西给他,那些东西都是他没有见过的,以至于让他对“江湖”这个地方充满了好奇。 于是每次青姨一来,他便冲过去挂在青姨身上,吵着要听江湖的故事。 每到这个时候,娘亲却总是过来打断,还一再叮嘱青姨莫要同他说这些。 对此阿樱很是不满。 今日又是如此,陈阿诺见儿子端着一张和萧千雅有七八分相似的小脸,一见着青龙却像个跟屁虫似的缠着她讲故事,顿觉反差难以接受,只怕萧千雅若是醒了定要怪罪于她,于是忙过去提起小家伙的衣领,把他给拎到一旁,这才能好生的和青龙说几句话。 青龙看着闹腾的阿樱,总是严肃的脸上便难得展露笑容,摇着头叹道:“日子过得真快,阿樱都这么大了。” “是啊。”陈阿诺摸了摸阿樱的脑袋,又见着青龙,心中亦是汹涌难平。 “说来最初原是我选择了归隐,却不曾想到如今反而只剩我仍在那江湖中纠缠,当真世事难料。”青龙不禁又叹。 听到她这样说,陈阿诺亦知晓她心中万般事务繁杂,难以纾解,便也跟着叹了一叹:“终究是我与教主亏欠于你,害你深陷其中,不得脱身。” 青龙却道:“话不可这样说,留在天英教是我自己的选择,虽然经历那番浩劫,可我终究不忍看着它就此销声匿迹,至少在我这一生中,我想撑下去。” 面对青龙执着的目光,陈阿诺也只能点了点头,而后引她至屋中,不等她开口问便道:“教主还是老样子,虽没有起色,但也不至于太糟,且打个招呼吧。” “自然。”青龙表示赞同,而后便至萧千雅面前行了拜见之礼。 见过萧千雅后,青龙再度向陈阿诺提起那件事:“幸而那时在教中发现了一具身穿教主衣衫的尸首,那人虽被划花了面容,可脸上轮廓也有几分与教主相似,再加之亦是内力尽废,五脏衰竭而亡,才得以骗过了那东厂的宦臣。” 听她说到此处,陈阿诺不禁想起那日在密道中遇到武林盟主孟昭一事。 那件事后,似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她便又想起当年坠落山谷中,那位天英教长老提到过,萧千雅的生父是华山弟子,却为了所谓正义而抛弃了他身为魔教圣女的母亲。 对于这件事,陈阿诺不敢妄加揣测,亦不曾对任何人提起。 她想或许有朝一日待萧千雅醒来,他若能放下过往一切恩怨,或许她会告诉他。 沉吟之际,青龙又道:“那一战,各大门派都遭受重创,东厂那个宦臣更是身受重伤,之后又逢圣驾突然薨逝,他忙于朝堂争斗,便极少涉足江湖,后来新皇登基,听说还是那宦臣前后奔走挣来的皇位,最后却是狡兔死,走狗烹,前些日子那宦臣便被问了斩,也算绝了对天英教最大的威胁。”   ☆、第71章 番外:绯樱诺(二) “如今新封的武林盟主是个不喜挑事之人,巴不得江湖一家天下太平。正是因为如此,天英教才得以重整旗鼓,如今教中事务恢复如常,莫不如将教主接回去,毕竟可以照顾的人手也多,说不定能早些恢复。” 青龙又向陈阿诺提起将萧千雅接回教中之事,言辞甚是恳切。 陈阿诺却不假思索道:“万万不可,如今无月神功的秘籍不知去向,那些门派不再找天英教的麻烦,最大的因由是以为教主已亡故,倘若教主回去,教中那么多张嘴,只要一人走漏风声,必然再度掀起波涛。况且我想教主也不愿再卷入江湖纷争,能够清清静静的在这里养伤,才是对他最好的恢复。 见陈阿诺拒绝得这般干脆,青龙低头叹了叹,便也不再勉强,只对陈阿诺道:“如此,便需劳你以一人之力照顾教主,我若得闲,也会常来探望,惟愿教主早日醒来。” 这最后一句却是勾起了陈阿诺的心事。 她转头看了看萧千雅所在的屋子,叹息道:“那时我见他五脏具损,原是想随他去的,却不想这孩子竟在这时候来了,我守着孩子只想着留他一时便是一时,至少让这孩子出生时不是没有父亲的孤儿。可这一留,我就舍不下了,纵使知道以药草和内力为他续命也只是保留那一丝脉息不断,却还是忍不住抱有一丝希望……” 陈阿诺说着竟控制不住的落下泪来。 青龙见状便上前安慰道:“不管怎样,教主而今尚存一息还在,便有一息的希望,我相信终有一日,上天感念你的真心,会让教主醒过来的。” “但愿如此。”陈阿诺勉强扯出一抹笑意看向青龙。 因为教中事务繁忙,青龙只稍坐了片刻便辞过陈阿诺离开了山谷。 陈阿诺守着萧千雅和儿子,又过回了惯常的日子。 每天早上,她都先为萧千雅准备好药浴,待将他安置好后,再张罗自己和阿樱的早饭。 好在阿樱虽然偶尔调皮但十分懂事,无论是药浴还是别的事情都会给她帮忙。 得闲的时候,她或是守在萧千雅身边跟他说话,或是弹琴给他听。 至于那琴还是过往在天英教中他弹的那一只,是陈阿诺托了青龙送来的。 凭着他曾执手教她拨弦的记忆,花了这么些年的时间,她倒总算是能顺顺当当的弹上几曲。 其实她弹得不好,远没有他好,可她却偏要抱了琴到他面前来弹,好似故意要气他,闹得他看不过去了醒来数落她才好。 只可惜这都是她一厢情愿,五年了,萧千雅终究没有醒来。 其实这五年来,她以各式各样的药草为他调理,能够延续他的脉息,使脏腑以极缓慢之势得到修复,已经是奇迹。 她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奇迹,只是日复一日的期盼和失望,但都没有关系,只要他还在,她便打定主意要继续下去。 这一日,她依旧弹了那熟悉两曲给他听,他照旧没有任何反应。 陈阿诺双手搭在弦上叹了一口气,但很快又恢复满脸笑颜,看着他道:“是不是你不喜欢这首曲子,我学一曲新的弹给你听。” 说着,她便起身去取了一本琴谱过来。 这本琴谱正是当年逃亡时,萧千雅留在她身上的。 后来因为天英教被围攻之事,她一直没有机会仔细看这本琴谱,待到隐居在这山谷之中才终于得闲钻研,可是每次都是无疾而终。 今朝她又将这琴谱拿了出来,在那七弦琴的前面摆好,而后双收搭弦,端起架势,紧张的看了萧千雅一眼,方才依照琴谱上描述的手法弹奏。 陈阿诺咬牙坚持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只因依照琴谱所记,弹出的声音十分刺耳。 这首琴曲实在太奇怪了,根本不会有人这样来排音布律,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那时阿香特意嘱咐,说这本琴谱对萧千雅很重要,可萧千雅在音律上的造诣极高,不可能欣赏这样的乐曲。 陈阿诺亦大胆设想过,怀疑这琴谱不是琴谱,而是什么武功秘籍,或是萧千雅留给她的密信,奈何她怎样尝试,弹奏出的都只是杂乱无章的刺耳之声,终究没有任何头绪。 再度尝试无果,她只得停下乱弦,握着那犹如天书的琴谱叹气:“这琴谱都底该怎么解读……” 她这般喃喃自语,萧千雅自然不会醒过来回答,正陷入死胡同里不能自拔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乐声。 与其说是乐声,不如说是简单的敲击声,可偏又错落有致,颇得韵律。 陈阿诺寻声回头,见阿樱端着一只碗,小手执了一条箸边敲着碗沿,边往屋里走。 “我来给娘和曲。”阿樱甜甜一笑,腻着声音说道。 行至陈阿诺身边后便贴着娘亲坐下,而后撒娇道:“娘亲你听,好不好听。” 陈阿诺原本心事重重,也无暇与他做这些小孩子的游戏,却还是耐着性子敷衍道:“好听。” 然而说话的同时,她却注意到阿樱手里端着的碗并不是空的,因为里面盛了水,所以才会发出好听的声音。 就在她模糊的意识到什么的时候,阿樱又道:“娘亲快看,我敲一下碗,水里就会起圈圈,好听又好看。” “你刚刚说什么?”陈阿诺忽然抓住孩子的手,紧张道:“把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 阿樱被她的表情吓到,怯怯的把方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陈阿诺听完,脸上忽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猛的站起身来叹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说完她便抱起琴,往屋外冲去,行至门口却又驻足,回过头来对阿樱道:“你在这里陪着爹爹,娘去去就来。” 阿樱甚是乖顺的点了点头,待娘亲离开后便偷偷抹了抹眼角。 而后他便将碗放下,端端正正的坐回爹爹身边,露出一脸和实际年岁不符的忧虑表情,叹息道:“爹爹还是快醒来吧,娘这是要疯了。” 再说那陈阿诺,抱着琴来到溪边时,起初只是照着琴谱弹了一遍,可细观那溪流,除了细微的扰动,并没有明显的变化。 她便又灌注内力在琴弦中,将那首曲子再弹了一遍,这一次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象却出现了。 伴随着指间每一次的拨弦,溪流之上波纹叠起,竟形成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神功出世,嗜杀孤绝,血浸天地,是为无月。” 当流水之上出现这十六个字时,陈阿诺便知道这所谓的琴谱正是无月神功的秘籍。 想必那些费尽心力攻上天漆峰的人们绝不会想到,他们不惜性命寻找的绝世秘籍,就隐藏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琴谱之中,更不会想到这琴谱竟落在她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手上。 陈阿诺胸中澎湃难以平静,当真是世事弄人,待在萧千雅身边的这些年,她最是知道这无月神功的可怕之处,如今对这本秘籍也是万般怨恨,恨不能烧之而后快,那么多人想要,可偏偏这本秘籍却落在了她的手上。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里,每每当她拿起这秘籍,心里却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她突然有一个大胆的设想,萧千雅之所以始终无法醒来,究其根源还是因为脏腑受创,经脉受阻,倘若有一个和他内力同样深厚的人为他注入内力,打通经脉,说不定他就能好起来。 可是普天之下,除了当年的慕容磬或许可以同他一较高下,恐怕再没有人武功能在他之上,除非有人练成这无月神功…… 想到这里,陈阿诺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连忙将秘籍盖起来。 可自冒出这个想法后,数个夜晚她都是辗转反侧,一想到萧千雅可以醒过来,可以像过往那样看着她,对她笑,她便又忍不住心底的百爪挠心。 如此纠缠踟蹰不知过去多久,她终究还是颤抖双手再一次在溪水边翻开了那本秘籍。 她在身侧燃起一盏香烛,而后依照琴谱中描述的方法准备调息。 自不自量力也好,逆天而行也罢,纵使最后也挣不到一个好的结局,她还是想要一试。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过难捱,她不想再等下去。 陈阿诺定了定心魂,下定决心一般叹了一口气,而后开始运功,正当她准备控制内力运行的轨迹时,却突然传来了阿樱的声音。 “娘!娘!……”那小子叫唤的一声比一声急,跟平日里虽然偶尔调皮却也乖巧的样子出入甚大。 陈阿诺不得不停下来寻声看去,却见阿樱一溜烟儿就跑到了她跟前,许是跑得急了,凑到她跟前来弯着腰直喘气。 见他小脸憋的通红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陈阿诺便伸了手到他背上,边帮他顺气,边心疼道:“出了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何必这样着急,慢慢说就好了。” 说话间阿樱总算喘匀了那口气,却还是一脸火烧眉毛的表情,指着身后茅草屋的方向,说话都结巴起来:“娘,是爹……爹动了……” 陈阿诺凝视着儿子的脸,半天还没有反应过来。 倒是那小家伙急了,攥紧了她的袖子左右摇晃,一双充满灵气的眼眸里盈满了水汽:“爹要醒了……” 这一次,她清清楚楚的听到孩子说的每一字,几乎不曾晕倒过去。 她摇晃着身子站起来,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心跳的快要从胸口里蹦出来,陈阿诺踩着虚浮的步子不知是怎么回到了屋里,但当她看到床榻上依旧如故躺着的那个人时,悬起的心却蓦地沉到底。 “傻孩子……”她在床榻便坐下,两行清泪也跟着落了下来。 阿樱也跟进了屋子里,见她不肯相信便握了娘亲的手道:“是真的,刚才爹真的动了!” 陈阿诺却只是可怜这孩子的执念,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你一定是看错……” 她错字才说了一半,一双眼瞳却忽然放大。 若方才不是错觉,她当真看到萧千雅的睫羽微不可查的颤了颤。 陈阿诺霎时怔住,捂着嘴不可置信的呜咽起来。 阿樱却扑至床边不住喊着:“爹爹快醒醒!” 当那双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眼眸终于在真实的世界里再度展露在她的眼前时,陈阿诺几乎支撑不住,朝着地上栽倒下去。 “小……红……”她好不容易扶住床沿,才不至于跌落在地。 她看到他沉如深潭的瞳眸里映出她的面容,就如同他闭上眼前的那一瞬。 忽然之间,这漫长得由如几生几世的五年,竟当真像是只在一梦之间。 陈阿诺再也无法自控,不顾一切的扑进他怀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嘤嘤的哭泣。 许久之后,那曾无数次小心翼翼地想起,令她魂牵梦萦的温暖声音竟贴着耳畔传来:“我……睡了很久吗……” 萧千雅的声音还很虚浮,因为干涩而显得有些沙哑,也提醒了陈阿诺不该这般放纵自己的情绪。 她于是忙起身抹了抹眼泪,而后端了茶水来同她饮。 这时候,她却注意到萧千雅的目光由她的身上转移到别处。 陈阿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了被她忽略了半天的小家伙。 父子俩的第一次对视似乎和设想中的有些差距。 萧千雅一动不动的看着那张和他小时候几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却又带了几分和阿诺相同神态的小脸,却是一句话也没说,一个字也没问,偏生只是看着他,连陈阿诺递来的水也没接。 而那小家伙平日里信誓旦旦,说等爹醒来了要同他说好多的话,如今真的实现了,却只顾着发愣,什么也说不出来。 陈阿诺见气氛似乎有些尴尬,便对着阿樱招了招:“快过来,喊一声爹爹。” 阿樱便挪至陈阿诺身侧,半掩在她衣袖边,冲着萧千雅试探着喊了一声:“爹。” 见这孩子都要哭了,可萧千雅眼眸里还是如深潭一般辨不出情绪,陈阿诺也急了,便握了他的手道:“这是我们的孩子啊,他已经这么大了,你不高兴吗?” “孩子……”许久过后,萧千雅才有了反应,缓缓抬袖,触向孩子的脸庞。 陈阿诺清楚的看到他指尖都在颤抖,便引了阿樱过来与他相认,怎知阿樱竟哇一声哭出来,然后一头扎进萧千雅的怀中兀自哭得尽兴。 见到这一幕陈阿诺亦是一愣,然而父子俩初次相认的尴尬便在孩子的啼哭声中化解开来。 这一刻她已等了太久,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心力与期盼,如今等到了,她反倒不敢相信。 陈阿诺仍陷在恍然若梦的情绪里,却见阿樱还腻在萧千雅怀里,转过头来却露出惊恐的表情。 他举起小手指着窗外:“娘,有火……” 陈阿诺这才觉察到有什么东西烧焦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 她连忙起身冲出屋外,却见那火势已盛,不知是否方才离开得匆忙打翻了灯烛。 烛火点着了琴弦,将整个琴烧得面目全非,甚至波及到摆在一旁的秘籍。 陈阿诺心道不妙,连忙上去救火。 她引了溪水将火熄灭,只是琴烧了或许还能再造,这名动天下的秘籍如今已被烧去大半,只剩下残卷。 陈阿诺懊悔不已,捧了残存的秘籍进屋子里。 说真的,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刚醒来就要告诉他这个坏消息。 此时萧千雅魂思已彻底恢复,倚在床头虚弱的看着她相问:“怎么了?” 陈阿诺反复绞着衣摆,最终还是和盘托出:“我见你醒来太过高兴,不小心碰翻了灯烛,烧了琴,还有……还有这秘籍……” 她吞吞吐吐的说着,不得已将半边焦黑的秘籍呈到他面前。 已经做好了被他责备的准备,怎料萧千雅伸出手来,却是错开了秘籍,径直握住了她的手。 因为气血不足,他的掌心有些凉,可他却紧紧与她掌心想贴,仿佛害怕松开便又是长久的别离。 陈阿诺抬头凝视他的双眸,没有因有的便再度湿了眼眶。 她用力回握住他的手,听见他道:“无月神功本就是逆天之物,多少人为它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或许毁灭才是最好的结局,一切都是天意。” “对啊,都是天意。”陈阿诺顺势依进那个她等待了太久的怀抱,低声喃语。 或许从一开始便以注定,这纠缠不息的缘分,并非灾祸,而是她累世修来的福分。 就算付出一切,她也甘之如饴。 “小红。”她倚在他的胸口轻唤那个独属于她的名:“等到明年春暖花开,我带你去看山谷里的绯樱好不好?” 温暖的掌心熨帖上她的发丝,满载深情与怜爱反复的摩挲,他似乎在心中酝酿了很久,方才腻着她的耳畔,轻声应允:“好。”   ☆、第72章 番外:白头到老 萧千雅醒来后,陈阿诺觉得日子快了许多,像是握在指缝里,一不留神就会滑走。 她恨不能每时每刻都守在他的身旁,每日不厌其烦的为他疗伤,陪他说话,就连一日三餐也总是要等阿樱满怀哀怨的催促过几遍才肯起身去张罗。 功夫不负有心人,萧千雅的身子也渐渐有所好转,如今已能起床在屋子里走动两步。 陈阿诺自然迫不及待的将萧千雅苏醒之事告知青龙,而青龙一得到消息便放下一切事务赶了过来。 然而当她看到萧千雅时,那原本许多要恭请他重回教中坐镇,以及关于重振天英教的话便都哽咽在了喉间。 最终他只是稍与他寒暄,说了些宽慰的话便起身离开,而当萧千雅问到天英教时,她也只是含糊其辞,避重就轻的搪塞过去。 直到退出屋外,她才避开他对陈阿诺道:“教主的一身武功已废,依如今的情况来看,只怕今后再习武都是不可能了。” 面对青龙满脸的惋惜,陈阿诺却反而显得十分乐观:“对我来说,他的性命比什么都珍贵,武功尽失原就在意料之中,如今他还活着已经是奇迹,人生在世不该太贪心,你道是不是?” 青龙垂头长叹一声,心中豁然开朗,身为天英教教主的萧千雅已经亡故了,而今在那茅草屋中的只是阿诺的小红,是阿樱的父亲。 她沉吟许久方才道:“过往是我过于执着了,或许你说得对,远离江湖纷争,对于教主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今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们的生活,就此别过。” 说完这诀别之话,青龙凝重的面容反而轻松起来,对着陈阿诺抱拳行礼,而后便头也不回了向山谷外行去。 陈阿诺没有阻拦她的脚步,不得不承认,此刻的她是怀有私心的。 哪管天下如何,天英教又如何,只要她的小红可以与她相伴,她多么希望可永远这样独自霸占他,这样一家人隐居在这山林之中。 目送青龙远去的背影,陈阿诺忽然听到阿樱呼哧呼哧的跑来身边,而后一脸着急道:“娘,快去看爹爹……” 见阿樱这般模样,她自然知道是萧千雅出了事,一颗心蓦地攥紧,忙提起裙摆往屋子里跑去。 到了房中,她见到的却是一片凌乱之像。 原本应该搭在他双膝上的锦被胡乱的仍在地上,桌机上摆着的书册和其他物件毫无规律的撒了满地,而萧千雅则坐在地上,乌发遮蔽了他的面容,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从他颤抖的双手来看,显然这乱相便是他造成的。 陈阿诺也顾不得收拾,连忙扑到他跟前查看他可有受伤。 就在她无比焦急的拉起他的袖摆时,一个令人寒彻心扉的声音却自耳侧想起:“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萧千雅的这句话说得极其绝望,就像利刃一下子戳进了她的心窝子里。 陈阿诺顿时明白过来,想必是他方才试着运功,却发现自己内力尽失,而且筋脉俱损,再也不可能修习任何内功心法,又或者是青龙的出现让他受了刺激。 不管怎样,此时萧千雅的情况都远比真的拿利刃戳在心上来得让她疼痛上百倍。 都怪她没有寻到合适机会,先将此事告知于他。 陈阿诺满心懊悔的捧起他的脸,凝望那双深不见底的瞳眸,就像是回到了当年的天英教中。 他亦是这般没有悲喜,却将所有的绝望和怨恨深埋在心里腐烂穿刺。 到底有多疼,她根本无法想象。 “你别这样……”陈阿诺着急的想要宽慰她,可越是如此就越是不知所措。 她只能伸出双臂将他紧紧拥住,自己反倒落了泪。 呜咽了许久,她才仰头对他道:“小红,你知道吗?这些日子我每一天都过得胆战心惊,我总觉得这些时光是偷来的,就怕哪一天老天爷发现了,再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再回到没有你的那段日子,我连想都不敢想……” 说话间,陈阿诺已是声泪俱下,下意识的攥紧了胸口的衣襟,好似这样就能缓解心上的疼痛。 她从未如此坦诚的对萧千雅掏出心中这些话:“只要你还活着,就比什么都强。不能再练武了又怎样?你也说了,神功秘籍被毁是天意的安排,如今的你我又何尝不是上天的恩赐,你虽然没有了神功,可你还有我,还有阿樱,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的生活在一起,难道不好吗?” 陈阿诺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已是阵阵轻吁,而萧千雅也终于为她的话所动。 他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辩驳,只是默然回拥住她,以薄唇将爱怜之吻落在她的眼角面颊,一点点为她拭干那些仿佛没有止境的泪痕。 经过陈阿诺的劝慰,萧千雅渐渐接受了失去武功的现实。 情至浓时,她甚至还可以同他玩笑,与他咬着耳朵道:“还记得那时候我说要保护你,只可惜过往你太厉害,我再努力也总是只有被你保护的份儿,如今总算是兑现这诺言了。” 每到此时,萧千雅便也不同她争辩,只以唇封住她的呼吸,片刻便可叫她阵阵急吁,自觉的投降告饶。 日子渐渐趋于平静,唯独让人闹心的是这越来越寒冷的时节。 陈阿诺虽每日坚持以数十种药材为萧千雅入浴,却也没有办法阻止那些旧伤带给他的痛苦。 每到阴雨天气,噬骨焚心的痛苦虽非加诸她的身上,却也丝毫不差的影射在她的心上。 眼见着冬至将到,山谷中亦落下了初雪。 陈阿诺愈加小心翼翼的照顾着他,尽量保持屋子里的温暖,傍晚时分早早的便烧好热水为他药浴,赶在天黑前将他安置进温暖的被窝里,这一天的忙碌才算结束。 萧千雅却比过去变得更倔了,分明在天英教里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眼下陈阿诺甘愿照顾他,他却非要事事亲为。 陈阿诺甚是无奈,可是每每为这些事情纠缠争辩,她竟也乐在其中。 这一日又是雪天,陈阿诺不由的紧张起来,自用晚饭起就仔细捕捉他面上的表情便化,生怕他旧伤发作却又碍着脸面不肯说。 如此直到夜里熄了灯烛,或许那些药草起了作用,萧千雅直到在榻上躺下也没有出现不适之感。 陈阿诺哄着阿樱睡下后,总算松了一口气。 可是当她摸黑爬上床榻后,却还是发现了异样。 因为血脉不通的缘故,萧千雅身上总是发凉,夜里最喜拿她当暖炉。 哪天不是她还没在锦被间躺好就被他迫不及待的捞进了怀里? 可偏偏今日她都主动偎了过去,他却只是背对她侧卧着不动。 “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陈阿诺立刻提起敏感的神经,坐起身来问他。 等了许久,萧千雅却只是答非所问的应了一声,依旧表现得异常疏离。 陈阿诺重新点起灯烛,凑到他跟前去瞧,却见他薄唇紧抿,双眸紧闭,纤长的睫羽不断的颤抖,额上也起了一层薄汗。 她再明白不过,这正是旧疾复发之相,可偏生他还企图独自扛下来。 陈阿诺顿时心如刀绞,不禁想起他背后纵横交错的狰狞疤痕。 或许从他幼时起,就已经习惯了隐忍。 不过是阿樱这般的年岁,别的孩子都被捧在掌心里百般呵护,他却要承受生母的打骂,忍受修炼无月神功带来的痛苦。 这世上没有人是生来残忍的,正是自小压抑的伤痛才造就了他这般寡淡的性子,既然从没有被爱过,又如何懂得爱一个人的方式。 天下人都道他是睨视苍生的魔头,那一身绝世神功可以操纵世人生死的能力,有无数的人艳羡、嫉妒,却从没有一个人关心过这些年他过得好不好。 看着这样的他,陈阿诺更是不知该如何倾尽全部来让他感到关怀。 情急之下,她于是将掌心贴上他的背脊,欲催动内力为他缓解疼痛。 不想萧千雅却在这时抬手将她的手腕握住,阻止了她下一步的动作。 他忍耐着蚀骨之痛,挣扎着掀起睫羽,沉如深潭的瞳眸凝视着她。 他的目光有些涣散,费力的张阖着薄唇道:“别白白耗损内力……没有用的……” 陈阿诺被他的目光绞着,愈发心下难捱,只能收了手重新将他紧紧拥住。 她努力的将自己的体温渡给他,而他也总算不再推拒,渐渐放松下来,将她收入怀中。 陈阿诺蜷缩在他怀中,与他一同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也不知过去多久,竟浑浑噩噩的睡着了。 奇怪的是,这一夜她竟将那个总是支离破碎的梦彻底的拼凑完整。 那是春光水暖的时节,耳边处处皆是鸟鸣莺啼,窗外的枝桠沉甸甸缀满了繁花,将春风中摇曳的影投射到窗棂上。 她便在那春光中醒来,却化身做倚雪阁阁主的掌上明珠。 小丫鬟怯怯的催促她起身梳妆,睡眼惺忪的穿戴齐整后,她起身便迎面撞进了氤氲着熟悉香气的怀抱里。 “娘……”她携着初醒的软腻声音轻轻唤了一句。 身姿端雅的妇人俯下身子刮了刮她的鼻梁:“小懒虫,还不快快准备好,慕容府的人就要来了。” 伊雪诺还迷糊着,不知道这慕容府的人是什么人,只是被那妇人牵着便往庭院里去了。 妇人将她安置在樱树下的凉亭里便先一步去门口迎接贵客。 伊雪诺一人坐在凉亭里,却被那远处的开得繁茂的一树绯樱吸引了注意。 她于是提起裙摆朝那边行去,待到树下才发现有人早一步占了美景。 “你是谁?”她冲着那一身红衣的小小少年发问。 这样好看的人她似乎从来都不曾见过,亦不曾见过那样深沉的眼眸。 可惜少年只是看着他,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伊雪诺想起母亲说过,府上的下人中有些下作之徒总喜欢欺负那些家生子,大概他也是被欺负了,所以才不敢轻易说话吧。 她默然在心里演绎着这小小的故事,于是豪气的拍了拍胸脯道:“你放心,我会保护你,这里没有人敢欺负你。” 说完她明显看到小小少年的眸中闪过一丝讶异,接着便蹙起了好看的眉宇。 伊雪诺欲走上前去牵了少年的手一起玩耍,怎料身后却传来母亲的声音:“诺儿,诺儿……” 妇人焦急的来牵她的手,边将她引回方才的凉亭里,边数落道:“怎的一个人乱跑,也不叫婢女们跟着,可吓坏为娘了。” 伊雪诺却分明没有听进去她说的话,仍扭着头去看那绯樱树下的少年,却已是满地落英,再无踪迹。 等到她再转回头去,则看到一位长相十分威武的男子领了一名白衣少年站在她面前。 少年面容清秀,笑容也十分温雅。 这时候一个沉如洪钟的声音自亭中传来:“这就是阁主夫人和令爱,幸会幸会……” 母亲与那男子寒暄了几句,却将她引至白衣少年的跟前,而后俯下身子对她道:“诺儿,快叫慕容哥哥,他可是你未来夫婿。” “什么是未来夫婿?”她不解的问道。 妇人便答道:“就是今后要娶诺儿过门,一辈子和诺儿在一起的人。” 妇人说着,又将半块玉佩系在了她的腰上,她抬头一看,才发现白衣少年的身上也有一块相同的玉佩,似乎是另外一半。 “一辈子在一起……”阿诺念着这句话,心里记挂着的却是方才绯樱树下的红衣少年。 妇人催促他们小孩子到一旁去玩,陈阿诺便牵了白衣少年的袖角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刚才认识了一个新朋友,我们一起去找他玩好不好。” 说着他也不等白衣少年回答便拉了他到那片樱花林中,可是找了半天,依然没有红衣少年的身影。 “奇怪,刚才明明在这儿的。”伊雪诺正自暗自嘀咕着,却忽然听到一个凄厉的呼声穿透层层楼阁传了过来。 “不好了!死人了!”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喊着,只是园子里忽然就慌乱起来,婢女和侍从们尖叫奔窜,地上的花儿都被她们撵做了尘土。 梦境便在这里戛然而止,陈阿诺猛的惊醒,见到满眼的微阳馥郁,半天还沉浸在那梦里不能自拔。 直到萧千雅的声音传来才稳住了她的心:“可是做噩梦了?” 他在床榻边坐下,对她轻言安慰,阿樱还挂在他的脖子上,尤是腻在爹爹怀里撒娇的情状。 陈阿诺这才意识到方才的一梦做得沉,竟不小心睡过了头。 事实上那并不是梦,而是一段遗失了许久的记忆。 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她竟记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倚雪阁中的初遇,府上百口惨遭灭门的可怕场景,暗无天日的逃亡之路,全部都完整无缺的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那些触目惊心的可怕过往汹涌的在一瞬间逸散出来,可她并未被洪流击倒,因为萧千雅适时的将她拥入怀中。 他轻抚着她的背脊轻声安慰,还以为她方才是被梦魇住了。 贴着他的胸膛感受那份让她觉得安宁的心跳,陈阿诺轻语相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会在天漆峰上种下那棵樱树?” 萧千雅怔了怔,似讶异于她突兀的问题,片刻后却还是答道:“很多年前,我在一座庭院里看到一树绯樱,那天是我第一次杀人,我害怕极了,也觉得恶心,却一直记得那绯樱很美……” 他说着,似亦陷入当时的记忆。 陈阿诺又将脑袋往他怀中偎近了几分,而后低喃:“我们一定会白头到老。” 她说得那样笃定,连萧千雅都感到惊诧。 陈阿诺却兀自收紧环在他腰间的双臂,换了更加笃定的语调道:“一定会,因为我们的姻缘是上天注定的,很早很早以前就注定了。” 听到她这样说,萧千雅却并没有问缘由,只是自怀中将她捞起,捧了她的唇吻上去。 呼吸间他亦道:“是啊,一定会白头到老。”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